刚刚送几位大臣离开的大监誊鸣望着月上中天的夜空端着新茶返回挽墨身边,没有了小孩子的嬉闹声,皇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就连有些人烟气息的陛下都稳定了许多,没有了在奉小念面前的恶趣味,不过也没有之前的暴虐阴狠反复无常了。几位大人离开前的议论声他还记得,他们说陛下最近情绪好了很多,就连以下犯上的郑家都只是暗自收押,没有大开杀戒,委实是成长了不少。
以誊鸣看,挽墨陛下自登基以来一步一步皆在成长,暴虐也好,弑杀也好,可不能否认他的政绩,他延续着这个国家的正常运转和维持百姓的富足生活,陛下一直在成长,因为他是挽祈陛下与帝师君羽涅教导的,承续着他们两位共同心愿的一位继承人。
“陛下,夙知公主已经入了薄雅澜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闻言,临渊帝挽墨又拿一本奏章开始批阅,边写朱批边道:“没闹脾气?”
大监誊鸣回答:“陛下压下郑家的消息并未传出,公主尚且不知陛下的用意,但公主聪慧,不用多时便会理解陛下。”
“理解?”挽墨看了眼慈眉善目的老人,道:“那个坏脾气不闹个天翻地覆,怎会罢休!”
大监将一盏新茶换到挽墨面前,“特意给学宫透消息,引得学宫上下对她有了怜惜与保护,更是将她带到薄雅澜面前,陛下如此担忧,为何不与公主解释呢?”
“朕不过是不想她在宫里闹腾罢了!”
挽墨低头在奏章上写着批注,大监誊鸣笑着拆穿他,“陛下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自小陛下就…嗯?傲娇,对,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又傲娇又口是心非,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却口不对心平生出许多误会。很多事情陛下不愿提及,也不愿解释,只是闷在心底,这些老奴都知晓。公主很乖的,她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失去?
“你的意思是她……在意朕?”
大监誊鸣眉目慈善,微笑点头,“陛下不要总是否定自己,对当年那些事耿耿于怀,那些事的真相究竟如何,陛下很清楚。很多潜在的危险都是不可逆的,或明或暗,只能看淡生死,经历失去与别离。”
挽墨垂着眼睑,声音轻哑:“您恨我吗……”
大监誊鸣叹息一声,道:“老奴是心疼。心疼你们几个孩子,先帝陛下和他与陛下都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当年他们相继出事,还是萱姿公主命人一路照顾着老奴回了宫城,种种猜测在见到陛下后尘埃落定。陛下病重时还在处理那些政务,命令一条接着一条的发出去安排那些后续之事,那时候老奴就懂了。因为懂了陛下的痛苦与隐忍,才更要在陛下身边啊!”
“是啊,您不止不恨,反而还照顾朕,让朕在那些噩梦下得以活着。四年了,他们抛下我们离开四年了……”
这四年,大监誊鸣可以说是挽墨最为亲近之人,很多事情誊鸣都知晓,包括各种皇室秘辛,包括挽祈与君羽涅的死,还包括那些心怀不轨迟迟没有露面的背后之人,他们将这个国家,甚至是整个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却一直藏头露尾到至今,不过是要温水煮青蛙,看尽悲欢离合血腥折磨。挽墨的努力与坚持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将一个黑色绣着金丝哭脸的小锦囊放在了挽墨的视线之中,“这是公主出宫前交给老奴的。”
挽墨放下朱批御笔,打开小锦囊从里面翻出来五颗方糖,“这是那个倔老头研制出来给奉小念的。”
那个倔老头身为皇兄的侍奉太医,对他可从来不予好脸色,每次都是开最苦的汤药,次次冷脸戳他痛处,还教唆整个太医院不许给他换药方!糖?他连一碗正常的汤药都是奢求,还想要糖?真是抱歉,一碗更比一碗强!
然后又看着那工艺精湛的绣技女红,扯了扯嘴角,“呵…她是把朕当她一样哄?”
拿着侍女绣的锦囊与太医院倔老头给的方糖借花献佛的哄他?
大监没有说话,正如他从奉小念手中接过时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因为他知道那个孩子比谁都明白挽墨的重要。她很通透,所以当闻殊听告知他不需要对她过多照顾时,他便有了猜测,结果如他想的那般,奉小念承袭父母及其舅舅的优点,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方领袖。
挽墨打开一颗方糖放入口中,舌尖的甜腻充斥着整个口腔,“以前他总是带很多甜食,自己却不吃,最后都分给了国子监同届的学生,后来那些学生都带回家给了家中小孩。有一段时间国子监的学生嗅样百出,问了才知道是甜食太多,家中小孩日日叫唤着牙疼,他们这些做哥哥的给甜食太多的缘故,所以最后我才是得到甜食最多的那个人……”
“而如今,我再也吃不得甜食……”
想到之前种种,想到君羽涅,挽墨便忍不住心底的痛楚,四年他便忍不住了吗……
大监誊鸣终是没有跨出那一步,因为他知道挽墨陛下的心思,所以才会相信挽墨不是真心要诛杀君羽涅,也不是真心的将那些人分派甚至流放出去,如此做是远离宫城下的那些危险,这些挽墨从未说过,只是以己之身担负起天下大任,将这个由先帝陛下与帝师君羽涅共同治理的国家延续起来,山高水长,海晏河清……
偌大的一座殿堂宅院,云晓天枢,破弦安宇,入目竹影绰绰,拂袖散染流光。
执清洋跪在一处院落之中,听着那久违的娓娓戒语,心底是那般安宁。
“执清洋,我们都没有办法救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他为我们解除了百年之禁锢,也让我们重新面临新的困境。”
百年时间,不仅仅是身心煎熬,还有这逆天而行的代价,他们已经存活太久了,久到当年之事已磨灭在时间流逝之中,久到他们已经失去了本位身份,如今已非昨日,现今无法过去,他们这些过去之人,在如今之期,是活不长久的。
“父亲与叔叔在离世前曾对我,公仪与执家的牵绊不会因时间所消磨,你不曾苏醒,公仪家也没能摆脱禁锢,这足以证明我们无法触碰。可君家人的出现,让一切有了转机,所以雅风一直跟随在君羽涅身边,可也仅仅如此,雅风与我们都救不了他,这是君家的警告与代价。”
如此解释,执清洋不懂,君家明明也在护佑小辈,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置之不理……
“我没见过叔祖父,但父亲常说,他是一个清雅疏冷淡然矜贵之人,能入眼的只有他的姐姐与你的伯父执挽,对外他是你的叔祖父,然而论血缘,你的父亲同他是一脉相承的兄弟。可惜因为一个女人,我们的叔祖父之间有了怨与恨,如今我们能够无恙,是他们情意的见证。你与执络予,我与公仪,我们已是独木难支,无法再去顾及其他。君羽涅身负百年之责任,这是君家先祖预想之中的事,警告也好,死亡边缘之代价也罢,那都是君家对内的告诫。君羽涅他自愿承接,就必须要承载其中的代价,这是君之所愿,自身聿言,所愿皆成全。”
君家,有公仪之清正,亦有女帝之执念,正邪平立,致以难消。
公仪斐然不想出手吗?
并非如此,公仪斐然身为局中之人,若不顾君羽涅之筹谋,君羽涅的计划便不会顺利,女帝盛执雪将十二辅臣牢牢的攥在手心,更别论早一步覆灭的公仪与执家。当年名声不显的君家被女帝当做踏脚石祭了阵法,焉能不知君家之后手?
然知晓又如何,彼时如何风华绝代,此刻也不复存在,留下的都只是些愤愤之阴狠,于现今不过寥寥之语。
执清洋与执络予不同,执络予被隗丛雨送到公仪斐然身边一同长大,执清洋却是被隗丛雨教导长大的,隗丛雨原姓公仪,是公仪家主公仪长凝的三主事之一,曾入长老阁修炼,是三位主事中修为天赋最高的,自小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执挽伯父仍是坚持自己是被记在隗丛雨名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他,他都明白。
“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吗……”
一头银发的公仪斐然打开门,身旁跟着一位病弱苍白的青年,他们望着跪在院中的执清洋,执清洋还是他们记忆中的模样,不论容貌还是心性,与他们完全不同。
他们容颜未老,心却空了……
“哥哥…我还是喜欢唤你哥哥,这百年,已经由不得我们了,我们的修为再高,能力再强,也不能动君羽涅半分。因为我们是公仪后人,执挽后辈,君家早在最初就独善其身了,即使覆灭,身为局中人,君家清正大义,却也排斥我们的靠近,君家当家献祭,君家小辈大多死无全尸,只有寥寥几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造成这一切的女帝与十二辅臣是君家的仇人,是以君家不会也不能接受我们的示好。解除百年死局是君家后人的宽宥与责任,却不是他原谅与接受的强求理由。”
所有人都告诉执清洋这些苍白无力血迹仇恨的事实真相,可执清洋却不肯相信,他的力量不是可以修复君羽涅身体生机的衰败,君家在源珠上的禁制到最后不还是保护了君羽涅吗?为何都不相信君家的意愿呢……
“我相信那时的君家恨极了我们这些‘帮凶’,可我不认同你们说的,君家为何会有解除这个百年死局的责任我们都没有想过,以雅正大义存世的公仪都没能逃脱,而君家恰恰应证了他们的意愿。他们愿意帮助不屈服于十二辅臣昏脑决定的后辈们脱离死局,是希望来日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后辈能够救一救他们君家的后辈。”
可如今……他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执清洋,你知道我给雅风的任务是什么吗?”
执清洋摇头,但听公仪斐然的回答,他却僵直了身体。
“我告诉雅风,如果君羽涅无法从过去中走出来,那么就杀了他!”
君羽涅了解女帝时期的一切,心中必然有所保留,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皆因此而死,他能不怨能不恨吗?
那必然是恨的。
只是公仪斐然他们都错了,君羽涅虽有怨恨,却还是坚守着本心,坚守着身为君家后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在死劫中重生,开启了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与力量,拥有这些才能有与之对抗的底气。
所以,即便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他还是能够长途跋涉入木里南山符珈首陵破阵。君氏源珠是有很强的力量,然而对君羽涅的身体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续上一口生气已是勉力为之,无法为其救治。
执清洋将他带入云中天殿是希望公仪能够出手,可他不知的是公仪雅风常年侍奉君羽涅左右,若是公仪能救,又何须等到今日……
雅风早些时候就将一切告知给了公仪斐然,而公仪斐然没有回信,那时雅风便明白了所有。君羽涅的生死在四年前他饮下那杯毒酒时就已经注定了,那杯毒酒谁也没想到,包括临渊帝挽墨,临渊帝总以为是君羽涅他自己寻死才会叫陆之遇一把火焚了个干净,却没想到那杯只是暂时闭气假死的药是真的毒药。君羽涅能活,是意外解封了自己本体的力量,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过往,知晓了他因何来这里。
这里,是他曾经放弃且对种种祈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一方衍生世界。
因君氏祈愿,降落至君家,成为君家责任的承接者,成为一个重要的且与天定之男女有牵扯的配角。而如今,这方世界已经进入了中后期,天定之男女已死,后续便是逆天归来的女帝盛执雪,还有那十二辅臣的种种因果荒唐事,导致世界怨声连连。由君氏的君予凛与公仪清墨承启的民愿,在他们死后都转接到了其后人之上。然运道气数已被女帝盛执雪所用尽,君氏与公仪殊死抵抗无果,故气运消散,世界崩塌,百万冤死亡魂绝了轮回道,民怨与日俱增直逼天境,千千万万的诉求换来了一个重来一次的机会,苏君落舍其道骨入世成为君羽涅,挽留这个被他忽略放弃的世界。
这便是君羽涅得以活着的原因,这便是君落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
这方世界,因果未除,民怨未消,未为及以,难得人烟。
这方世界,文才武将比比皆是,或生或死,他们都为此付出自己之努力。
这方世界,延续发展仅凭君羽涅远远不够,恢复天道气运之庇佑是每个圣泽子民共同的心愿,是以民怨化民愿,便是无记忆也在为圣泽祈愿。
这方世界,生死存留皆未知,然前赴后继,是护佑,也成全。
游魂辞别轮回路,故人啼血冤难诉
欲把己身作人间,封启安言化云天
百年之间,护佑天玺的,是那千千万万颗圣泽之心,是那些曾经惨死在女帝盛执雪刀下的无数冤魂,是那不计代价的啼血燃魂,才得以重来一次。
万物复苏有君落,人间世界延喜乐
君落是希望,更是人间游魂的期望,他们经历过太多的痛苦与死亡,愿意为君落而祈愿,他们延续人间平安喜乐,君落便会有更多的生机,他们已是不可能,但可以成全为此而努力的人,让遗留于世的十二辅臣族人即便是痛苦煎熬,也可以艰难的活下来,这便是他们之善。
不愿事与愿违,只愿人人安。
这是他们的百年之愿,以身试法,延时万家,不拘何人家国,只愿大安于天下。
“世事虽无常,本心皆寂寞。君落,你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