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佑四十二年春,年仅十八岁的二皇子挽墨发动宫变,血洗宫城登基为帝,临朝称临渊帝,同月,改国号天玺。
天玺元年三月初六,原天子帝师君羽涅顶撞新帝被罚跪于宫门受杖脊之刑,文武百官皆去观刑。
三月初七,大雨降至,批阅了一夜奏折的临渊帝停下手中御笔,伸手捏了捏眉心,“他回去了吗?”
近侍小心瞧了眼临渊帝,道:“君大人一直跪在宫门……”
嘭——
玉盏应声而碎,临渊帝压着怒意,“走!去看看!”
而此时宫门,三五太医苦劝无果,最后只能陪着他一起跪。
“哥哥!我求求你!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不论美妇人在雨中如何哭喊,都没能换回那个执拗的人。他一身白衣被血浸染,被雨水冲刷,清冷俊美的脸有些泛红,苍白的唇与那双决绝的眸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哥哥!我求求你了!君家只有你了!就只有你了……”
“夫人!”
美妇人的昏厥令侍女慌了神,连忙请旁边的太医给她诊脉,太医道:“夫人没事,只是情绪激动引起的昏厥,把夫人送回去休息吧。”
侍女扶着美妇人伤心落泪,君大人还在这里,夫人又怎么会回去……
“连音,把她带回去。顺便告诉闻殊听,看好她。”
侍女抬头望着前方那道身影,骤然心疼:“君大人……”
君大人自十六岁入朝为官,十年间,从芝麻小官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直兢兢业业,为国家,为百姓做了多少事,可一朝宫变,所有的荣耀被踩在脚下,成了如今的……罪臣!
天理何在!
公道何在!
“是!连音会照顾好夫人!会永远保护夫人!”连音已经泣不成声,“也请君大人珍惜自己!”
侍女连音抱起美妇人撑伞离开,而随着一声‘陛下亲至——’,围在四周看戏的,被迫在场的,纷纷退至十丈之外,尽可能的不去触这一场必死之局。
十八岁的临渊帝一身墨紫衣袍,剑眉星目,端的是内敛与沉稳,俨然有了一个帝王该有的王者气度。
只可惜,面前这个人的杀戮与戾气也是与日俱增。
“你曾说,不论我与皇兄谁做皇帝,你永远都是我们的辅臣。”
君羽涅目不斜视,苍白的唇瓣轻启,和着雨水道:“可你杀了他!他把你一手带大,不可能不了解你的心思,他无意于皇位,是你的父皇逼迫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命换一命,你放了绯卿。”
临渊帝笑了,笑的讽刺又残忍,就如同那件携手共赴的白衣,“君羽涅!你就这么想去陪他吗!”
为他守孝……
好一个忠君爱国志士!
君羽涅不辩不语,只是透过宫门望着那座深不见底波云诡谲的宫墙大院,而这恰恰激怒了面前的临渊帝,“好啊!朕成全你们的深情厚谊!”
临渊帝转身,面上的怒意已经被阴郁戾气所替代,“君羽涅不听君言不尊君意,屡次为叛党求情,更甚指使包庇乱党行刺,数罪并罚,赐鸩酒一杯!”
此令一出,无人敢为之求情,只有贴身近侍将一杯鸩酒送到君羽涅面前。
“皇上三思啊!”
一身戎装的年轻武将跪在五丈之外,“请皇上念在君大人时任期间为国为民劳心劳力的份上,法外开恩饶君大人一命!”
临渊帝脚步微顿,而后上了轿辇走了,君羽涅端起酒杯,烟雨轻轻打在杯壁落入酒中,“陆衍生,你去北荒吧。”
陆衍生也就是刚刚出声的武将抬头望着君羽涅,一双眼赤红,眼角的水痕不知是雨还是泪,“君大人曾说:为人有志,处世入心,立足之地,方寸足以。您入仕为官十几载,授学子三千,救千万百姓,强国家之威,您就不想再看看这片您耗尽心力改革治理的土地吗!还有圣善学宫,那些孩子还在等您授课,那些学子还在等您解惑,那些夫子还在等您训诫,您真的能舍弃一切安然离开吗!”
君羽涅默然无语,对着深宫曾经的那处现今已经烧毁的宫殿抬了抬酒杯,一饮而尽,金玉酒杯随雨而落,一代帝师就此陨落。
“君大人!”
陆衍生再也无法克制官制礼法,跌跌撞撞地上前抱着那渐渐失了温度的人,望着那张苍白疲倦的面容,陆衍生红着眼,笑了。
“君大人,您太累了……睡吧,阿遇陪着您,护着您,不会再让旁人打扰您清静的。”
陆衍生抱起这个比他还要高上几分却瘦弱的身躯,不理会那些闹起来的人。
“你要把大人带去哪里?!”
一人拦住陆衍生,陆衍生讥笑一声:“趋炎附势之辈,有何资格过问君大人之事?”
“滚开!”
那人有些害怕此时的陆衍生,侧了侧身子让路,望着那个背影,他咬咬牙还是开了口:“你带不走大人的!陛下不会让你带走的!”
陆衍生会怕吗?
他不会,早在君大人饮下那杯毒酒的时候,他就不怕了,那个曾经手把手指导他的君大人,那个虽然严厉却爱护怜惜他的君大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怕!
哪怕前途尽毁,哪怕九族尽诛,哪怕尸骨无存,他陆衍生,陆之遇都不会怕!
三月初七,雨夜
学仕巷尾的将军府主院寝房起了大火,大火因大雨阻隔并未蔓延其他院子,只烧毁了那一处寝房,连带着陆将军陆衍生最喜欢的一把折扇,一起被大火吞噬。
一个时辰以后,皇城巡卫军包围将军府逼迫陆衍生交出罪臣君羽涅尸身无果,一番搜查之后,只寻到一个九香楠木嵌紫檀的玄机盒,见此巡卫军直接将陆家三府九族下了大狱,只两个时辰的功夫,陆衍生就只还有一口气被药吊着。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陛下的意图,你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
陆衍生倚在墙壁上,满身伤痕,血迹斑斑,那双眼游离涣散,声音如轻烟云雾,“如今张尚书朝堂得意,可还记得当初君大人为你奔波平反昭雪的恩情……”
张政钰握紧了双拳,望着那进气少出气多的人,“你以为就你自己难过!你以为就你自己有情有义!撇开朝堂半数官员,就是这一城百姓,家家掌灯,家家缟素,人人披麻,人人诵经,为的就是让大人安然走完最后一程。”
张政钰苦笑,“当年我们曾一起在大人膝下学习,可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大人离开了……我已经为你求情,你带着族人去镇守北荒,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了……”
陆衍生笑,“我烧了君大人的遗体,他能放我出京?张尚书,别天真了。今天,我必死无疑,我知道……”
“不会!”张政钰说的那样坚定,“陛下他不会!大人让你去北荒,你不会死,你会好好的,活着出京,并且安全到达北荒!”
“陆衍生,就算骨灰你也留不住,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烧了大人的尸骨?”
陆衍生掀掀眼皮,“不烧我还要留下继续旁人作践君大人吗!”
得到答案的张政钰彻底死心了,陆衍生做的太绝了,他断了所有人的念想,断了所有人的希望,一点后路都不给他们,也不给自己留……
三日后,陆家族人带着昏迷不醒的陆衍生和一名御医院御医离开了,冷冷清清,无人相送。
似乎…还是有人的。
在那处出京必经之路的那座书楼,楼里所有人都在目送陆衍生,包括陆衍生讥讽的张政钰,还有从小就看陆衍生不顺眼的褚歧远。
“你说他还有回来的机会吗?”
张政钰收回的视线重新投在面前人的身上,“你不是一向看不惯他,他走了不正好?”
褚歧远整理好手边的书,望着那满城的雪白,“你说,大人他自愿赴死,真的是为了一命换一命吗?”
张政钰轻笑着摇头,“连你都在疑惑,我们的陛下能不知道吗?你别忘了,陛下可是祯佑帝和大人一起教养出的继承人,从陛下让你我将祯佑帝的孩子交给闲赋在家的闻殊听时,我们就该知道陛下的心思了……”
“你是说……”
褚歧远不惊讶那是假的,要真的是他们猜想的那样,那陆衍生绝不可能离开北荒,就算死,也只能死在北荒!
张政钰什么也没说,只站起身对那还没冷静下来的褚歧远道:“走吧,该启程去找能开启玄机盒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