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时,山风呼啸。
饶是车窗门帘都关上,也难免有透进的缕缕冷风,将唯一的那盏烛灯吹得忽明忽暗。
光影明明昧昧,浅浅浮沉,一切看起来令人失去兴味,可这般昏暗的马车里,美人容色摄人心魄,衣裙也却依旧鲜亮夺目。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姜红色的织锦绣荷花长裙。
江南入夏早,白日尤为闷热,是故这袭衣裙轻薄,哪怕随着她先前挣扎过的动作而有些凌乱,攒叠成团的薄纱下,依然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透出莹润如雪的肌肤。
白与红交叠,不止是她的裙裳,还有她漂亮的眼角与指间始终擦不掉的丹蔻色,艳泽靡丽的色调,随着她呼吸的起伏微颤,晃着人的眼睛,越发刺眼。
容色惊绝,明艳不可方物的姝色美人。
可季砚却在心想着——
世上如何能有人那么轻易就可夺得别人的视线?让别人的目光,连着爱,一同被她毫无负担地收入囊中。
最刺目的是她锁骨上的那一抹红痕,甚至酝酿成了透着紫的淤痕,浓艳得令人恨不得剜去。
“什、什么?”
晏乐萦娇柔似水的音色响起,恰时车窗外也砸开雨点,嘈嘈切切,季砚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灌满了许多凉水,越来越冷,令人烦闷至极。
“这个…这个民女不晓得,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她的声线,在季砚听起来,也越发变得和雨点一样让人烦躁。
他看着她那双晶莹的澄淡双眸,如娇艳欲滴的春杏绽开,仍是那般水盈盈的无辜相,无辜得令人怨恨。
可晏乐萦是真的不晓得。
她早在他说那么一句的时候,就低头往自己肩上看去,瞥见那一抹淤青时也有些懵。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先前某时的磕伤,可季砚发难的语气,俨然也表示着他不这样觉得。
晏乐萦到底在江南开画舫,就算做的是清白生意,年岁积累起来的经验见识也能让她明白过来一些事。
如此的痕迹与另一种青紫痕迹类似,又正巧落在锁骨这样的位置。
这一分明白,又令她有另一瞬愕然,原是岁月匆匆过,两人都不再是那般青涩如初,他不会在乱想什么吧?他不会觉得这是……
“啊,我想起来了。”心烦意乱之际,晏乐萦还真回忆了起来,“这、这个是先前你的那两个侍女,她们把我往马车上推,可恰好…妙芙在追马车,我就想去看看,不小心撞在了车门上,就…就……”
晏乐萦知晓,季砚也认得妙芙。自儿时就跟在她身边的侍女,比儿时就认识的季砚于她而言更重要。
她陪她熬过生死,度过生命里最痛苦茫然的那一段时刻,是晏乐萦顶好的朋友。
说到这处,晏乐萦难免有些委屈。
若非是受人胁迫,她何必在此处对着一个早已陌生的老情人担惊受怕?失去了最亲近的母亲,还要失去自己最珍视的朋友,或许还要远赴早已没有家的京城。
可她透露出委屈的语气,好像并不能换来季砚的怜惜,青年帝王一言不发,只是眸光仍落在她身上。
晏乐萦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将话补全,“这个淤痕是磕青的,不是别的什么痕迹……”
短暂寂静,唯有雨声涛涛,季砚终于开口。
“说完了么?”
晏乐萦一怔,下意识接道:“说、说完了,解释完了。”
她以为他听进了解释。
然而下一瞬,男人身上浸染的香骤然席卷而来,过于深沉馥郁的香气,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变得极富侵略性。
晏乐萦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抵着肩头摁回座椅上,一下子动弹不得。
后腰的伤正好撞在木座,她闷哼了一声,蹙起清丽眉尖,“你——”
“肩上既然脏了,也擦擦吧。”
冰凉的语气,男人的吐息对比起来却是温热的,落在她的耳廓边,忍不住叫人起鸡皮疙瘩。
季砚言罢,那张丝帕又落去了她锁骨处,指腹抵着柔薄丝帛,一次次抹捻碾磨,动作越发重。
晏乐萦这次是真感受到疼,淤青是新撞出来的,淤血仍攒积在其中,稍稍使劲都能荡开细密的痛意。
身前与腰后的钝痛一起蔓延,痛令人奋起挣扎,她不断扭动细腰想要避开,最后只惹得对方更用力按住她,也越发抿紧唇。
季砚似乎冷笑了一声,早已成熟的年轻男子躯体能爆发出太大的力量,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钳制住她,还用那张丝帕将她纤细的手腕牢牢绑缚住。
晏乐萦挣脱不得,只能像一只受惊乱窜却孱弱无力的小兽,她小声喘息着,胸口不断起伏,被他捆在一方狭窄之地。
这次落在她锁骨上的,是他的手指。
没有了丝绸缓冲,指腹的纹路略显粗粝,惹人颤栗,他一点点故意擦拭着她的伤痕。
晏乐萦在他幽深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有因剧烈挣扎而凌乱的衣衫,被迫露出的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当真生气了,气得眼尾通红,一时失了分寸,娇声呵他,“季砚,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说这是伤痕,伤痕懂不懂啊?不是你想的那种——”
“看来在江南的这八年。”季砚打断了她的话,眸中晦暗,语气莫测,“你懂了不少?”
晏乐萦瞬间噤声了,一时间再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少年时那般青涩美好的感情,在这一刻好似也莫名被撕开,露出早已不堪的内里,变得不是滋味。
季砚仍旧扣着她,娇小的身躯被他牢牢掌握。衣衫半褪间,男人的手已经彻底无所隔阂地握住她裸.露的肩头,另一只手的指尖一次次拭过她锁骨上的淤青,晏乐萦痛得发颤,但更多是吓的,慌乱之际抬头,视线正好落在他始终紧抿的唇上。
晏乐萦有了一阵恍惚,心中随之也荡开了更深的恐惧。
她想着,难怪她在重逢伊始就觉得季砚在生气——原是因为他一直抿着唇。
回忆终于在此刻能窥见一点端倪,她想了起来,抿唇就是季砚生气时惯有的小动作,纵使他从前极少发脾气,可相爱的人总能记住对方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她记起了这个,也记起了季砚一贯细心、还有耐心,他恐怕早就看见了她锁骨上的痕,却没有当即就说,而是等待她粉饰太平般说了一堆,欲擒故纵,等到现在才报复她。
她方才说什么了?紧张半晌,晏乐萦哪里还能记得清。
但解释也没出错啊,想到此处,她又可怜兮兮挤出泪水,声音也蒙上绵绵软意,“民女说的是真的……”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那昔年,我说的你怎么就信呢?”
晏乐萦慌不择言,急切问他。
季砚稍顿,那双冷然的眸子静静扫视着她,观察着她的神态,“昔年的事有假?”
“自然是,昔年我是有苦衷的……”晏乐萦潸然欲泣,晓得挤眉弄眼太难看,只好瞪大眼睛等着眼睛酸涩,让脆弱的泪自眼角滑下,“阿砚哥哥,我——嘶。”
梨花带雨的泪珠并没有再换来怜惜的擦拭,季砚摁在她肩上的手重得失去了力道,晏乐萦痛呼出声,更听见他极冷的声线:
“住嘴。”
他的手牢牢扣着她的锁骨处,成年人的手宽厚,有一瞬,晏乐萦觉得他不仅仅只是想摁住她的伤口,恐怕更想掐住她的脖子。
她听见季砚冷声唤她名字,如雪覆清寒。
“晏乐萦。”他一字一顿道,“你配不上如此唤我。”
季砚几乎没有连名带姓唤过她,在八年前。
他一贯温柔地唤她阿萦,情到浓时,两人躲着轻碰唇角,为了抚慰她的紧张,他还会极亲昵地唤她的小字“燕燕”。
可是今日,他一连唤了她两声,都是这般冷漠,对她的态度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旧情人终究是旧情人,晏乐萦怔了怔。
没有觉得委屈,更不觉得心会被刺痛,她只是忍不住颤栗起来,声音凄凄,“痛……”
哀声娇泣的美人总会惹人心疼,晏乐萦一贯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示弱,可这招好似真的对眼前的季砚无用,她再不甘心,可换来的只有对方的冷嗤。
“痛?”他在反问她,风声呜咽里,冰凉的声音听起来像讽刺,“你这种人也会觉得痛?”
晏乐萦沉默了一瞬,才缓声轻问。
“民女…民女在陛下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下,她想知晓,如今她在季砚心中的印象到底有多差,才好对症下药。
可季砚仍像没听见似的,多年之后的他好像眼神更好了,但耳朵却不大好使了般,他只道:“为何这痕迹,就是擦不掉呢?”
“这处。”他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淤青,另一只手去执她的手,让她看清自己手上胡乱一堆触目惊心的蔻丹红色,“还有这处。”
“我……”
扣在她锁骨的手掌终于松了一刻,旋即却抚上她削尖的下颌,复回她的眼尾。季砚的声音寒得吓人,利的像刀,他道:“还有这处。晏乐萦,这些脏污已经染在你身上了,还能擦掉吗?”
晏乐萦:“……”
他还要去擦,直到他自己的手也被染了大片的红,晏乐萦察觉落下的泪也被他抹去,黏腻在她的脸上,他的指尖上,火热又冰凉。
水痕更加溶解了蔻丹的色泽,对方却固执至极,擦了已经不知多少遍,大片的红洇染在两人身上,红色倒映在他的眼底,酿成一片冷冷的偏执。
晏乐萦觉得肯定是自己身上红痕更多,甚至脸和手都已经有些发麻,她心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忍无可忍道:“你若当真无情,何必来找我?”
雨势好似越发大了。
面前的青年终于顿住,他停了手,可是晏乐萦瞧着他,见他的唇抿得更紧。
少时的纯然彻底褪去后,年轻的帝王容貌轮廓更加分明,展现出极为锋利的压迫感,幽深的目色也十足锐利。
“昔年的事你那般确定,如今我的话却一点不信。”晏乐萦抬起杏眸望他,心怯,可仍旧继续道,“可即便这样,你仍然来找我了。”
晏乐萦明白他的话是何意。
他说从前的事已经成了污点,就像如今染在她身上的红,刺目又碍眼。
他在提醒她,溅上的脏污就是脏污,怎么擦拭都是无济于事。
果然,季砚也回答了她。他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拉开距离,却仍是如一个上位者般睥睨着她,“晏乐萦,从前我有多信你,如今就有多恨你。”
“骗子。”他的语气仍旧淡漠,可甫一说完就抿紧了唇。
情绪自下意识的动作里可窥见一二。
他怒意未消。
晏乐萦却索性闭上了眼睛,不想再与他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