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昨夜心里很是委屈, 到了第二日,简清仍然一大早从狭窄的船舱中爬起来,早早地去找船长交涉, 给商沅准备好了餐食。
简清将餐食拿在手里,旁敲侧击道:“船长, 这船舱里除了我们,那些人又是什么来路?”
船长倒是也没遮掩:“那些人吗——都是随镖局一起押送货物的,不少人是之前游手好闲的村中汉子,如今跟随镖局学习, 也是想之后能谋口饭食。”
简清听罢,眉心不由得皱了皱。
他出身太医世家,向来洁癖体面,还从未跟这些粗鲁之人打过交道, 如今商沅又身怀有孕, 只盼着这一路上莫要有什么差池。
商沅在南屏的侍奉下起身,看到桌上的早膳,心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自己对这个世界甚是陌生,南屏也是足不出京,这一路上, 定然会有很多依仗简清的地方。
可简清对他如此周到, 想图的却偏偏不是钱财等身外之物……
商沅在心底叹了口气,看向简清道:“简兄用过饭食了么?”
简清的面色已经如常:“阿沅放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
船舱狭窄,摆了桌子后更是无处可站, 这话说完,简清便又沉默地走了出去。
南屏望了一眼简清的背影,小声道:“公子, 这人……真的信得过么?”
商沅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他其实看到简清的第一眼便不反感,这一路逃命互相扶持,更是对此人满是感激。
逃跑之前,他也觉得二人之间定然会顺其自然的在一起,从未想过这个点可能会引起潜在的矛盾变数。
但不知为何,他对简清,并无任何心动的情愫,和爱慕更是绝不挂钩。
爱慕……
想到这两个字,暴君的身影在商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倒是在那本子上写过爱慕暴君之语,不过那与其说是爱慕,不若说是为了保命罢了。
可荒唐的是,那些自己亲手写下的字字句句,却在不知不觉间,如一颗种子般埋在心头,让他无法忘怀,也无法割舍。
甚至还有逐渐破土而生,逐渐茁壮的可能……
一想起霍戎,平日里还算乖巧的崽忽然又在小腹中疯狂动弹了起来。
“……又怎么了?”商沅无奈的摁了摁凸起的小腹:“每次一想起你爹,你就来折腾?”
小腹传来微妙的动静,似乎是崽崽不服气的微微翻转了一下。
“你这态度可不对劲。”商沅轻轻摁了摁小腹,开始闲闲的教育崽:“既然出了京城,你就要忘掉前尘往事,你也不是什么皇子了,宫中的一切,早就和你无关了。”
这话是说给崽说的,也是商沅时刻提醒自己勿要耽于往事。
小腹又传来挣扎的动静,似乎就如同崽崽在控诉一般。
换位思考,商沅还挺能理解自己崽——若是在宫中,人家可是正经的皇长子,只要霍戎认下他,再怎么不得宠,也是皇族血脉,如今流落宫外,那身份就成了一介庶民。
这落差,也难怪崽要闹!
“放心,你爹爹我身上也有的是银子,不会让你过苦日子。”商沅试图和崽达成协议:“到了江南,先给你包下几个铺子,再买个大宅子,你也不用去肝科举,想花银子你爹我也不限制——这不比在宫中跟着暴君爹强吗……”
商沅说着不由得一停顿——
崽崽好像还真的听进去了。
因为话音一落,小腹出乎意料的开始平静。
几个宅子几个铺子,看来崽崽已经决定忘记暴君爹,和他达成协议了?!
商沅精致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欣慰。
如此识时务,不愧是自家亲崽。
此时,船身忽然一抖,随即缓缓地靠了岸。
船舱外传出一阵喧哗,商沅正要出去问,南屏已经一脸愁容的走进来:“公子,咱们船三日之内到不了扬州了。”
商沅心里一抖,不知为何心里的不安定感陡然加重:“这船是停了?”
南屏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安,忙强笑道:“公子别怕,此事不是冲着咱们——是朝廷漕运的船把河道都给占了,这些都是官船,自然无人敢惹——哎,咱们的船也要避让呢,等这些漕运的船开过去之后,少说也要一日之后了……”
此时简清也走了进来,顺着南屏的话道:“阿沅莫忧,和我们一起被堵的船少说也有几十艘,只要过了这几日,我保证一切都会如同我们说的那样进展。”
之前简清说过,只要顺利出了京,走水路去了南方,那就是天高皇帝远,等一切安稳下来,他们就能做些小营生,一切慢慢开始。
商沅点点头,心里愈发感激简清——
昨夜两人闹了别扭,他不免心中有些忐忑,可今日看简清的面色,却不由得松了口气,也许,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
三人强自镇定下来,可惜到了晚间,一切平静再次被打破——
之前船上的晚膳,一共不过分成三档,最贵的有鱼有肉,也不过才十文钱,最便宜的也能果腹。
可大面积一停船,不少船上物资匮乏,物资价格登时飞涨。
简清拿了三十个铜板出去,连几个菜叶子都没买来:“想要菜要肉行啊,拿过来一两银子,我们做好鱼羹,给您送过去。”
“船家,你这过分了吧。”简清耐着性子理论:“这些价位都是咱们上船前议好的,你出尔反尔怎么行呢?”
“我出尔反尔?哎,我说,你讲不讲道理——这人算不如天算,给朝廷运粮的船堵在前头,你要讲理,去给陛下讲理去啊!”
简清气结:“你……”
“简兄。”一道清雅温和的声音的响起:“我有几句话给你说,你先过来一趟。”
那船家回头,登时愣在原地——
狭□□仄的船舱里,站着一个少年,他姿容绝世,透出布衣憔悴也难遮掩的清冷,可他偏偏抿着淡色的唇珠,捧着隆起的腹部——就如同那清冷的谪仙,被歹人拉入了凡尘,在此辗转受尽磨难。
这样的反差,甚至比不怀孕时,还要多几分蛊惑人心的风情。
简清一直叮嘱商沅少露面,如今看少年站在门口,忙不迭的跟过去。
商沅没多说什么,直接拿出约莫五百两的银子交给简清:“简兄,这一路上花销不会少,这钱你先拿着——”
“我不要。”简清忽然情绪起伏:“阿沅,如今我们生死都连在了一起,你却总是对我如此客气疏离,是,我知道,当初你并未向我许诺逃出来就会和我好,当时的逃跑,我也许……也并未帮到你太多,这就是你疏离我的缘由吗……”
“简兄……”商沅吃力的站起身,解释道:“我只是……还未调整好心情,并不是因为你并未帮我太多。”
简清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不由叹道:“我都明白的。”
他只是过不去心里这一关罢了。
他还是最终接过了那银子,正要再说话,商沅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一忍再忍,却仍忍不住呕了起来。
简清南屏手忙脚乱的照顾了一阵,商沅才逐渐缓下来。
简清和南屏还能经常去甲板上透风,可商沅却始终呆在逼仄的船舱里,空气不流通,又拥挤摇晃,这几日身子仍然未曾恢复。
望着少年愈发苍白的脸颊,简清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
少年宛如是贵重的羊脂玉,合该小心翼翼供在高阁之上,如此一路颠沛,真不知会不会摔成粉末。
“怪我。”简清自责道:“当时若是冒着风险包下一条船,至少你路上能舒服些。”
商沅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安抚的翘了翘唇角。
简清望着商沅的腹部,忽然不自觉的喃喃道:“如果没这个孩子就好了……”
话音一落,两人皆是一颤,如同本风平浪静的水面骤然浮现了水怪,气氛开始逐渐诡异。
“阿沅,你别在意。”简清遮掩的支支吾吾道:“这孩子已经好几个月了,就算是为了你的身子,这孩子也只能生下来。”
简清借着事由起身离去,商沅侧身躺在船舱里,望着匆匆逃离的简清,不由得轻轻握拳。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简清眼中转瞬即逝的阴暗。
*
“头儿,咱们昨晚还真说对了。”有个轻快的瘦小男人,如猴子般悄无声息的离开商沅的底舱,轻巧的钻入另一个船舱:“这两人还真不是夫夫,那绝色小美人应该是什么大户人家里私逃出来的——啧啧啧,一出手啊,就是五百两银子!我看他的身价,也许比咱们这一船的货物都值钱呢!”
“五百两!?”那头目明显比较关心商沅身上的钱财:“你看清楚了?”
“我看得真真切切——若是有误,您把我这一双眼睛挖下来喂鱼……”
“兄弟们,绝色美人身携巨银,这是咱们瞌睡了,老天爷送来的金枕头啊——怎么样,做了这一笔?!”
“可那美人身边还有两个男子呢,特别是昨夜我们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位,倒是上赶着当别人家孩子的爹呢……有他在,我们可近不了那美人的身。”
“做人,别太天真,夫妻还是同林鸟呢,更别说像是他们这种半路夫妻。”
有人犹豫道:“可那美人怀孕了,就算是抢过来,咱们也吃不到嘴里啊……”
“啧啧啧,你倒是挺在意他的死活,那样的绝色美人,只弄一次也就是了。他那么显眼,以后下船留在身边也是个祸患……”
“这船要驶向吴江流域,那里水深浪急,不用下船就能解决此事——”
天色渐渐黑沉,几人的议论,也被水浪声渐渐遮掩。
*
天色渐渐混沌,霍戎一路疾驰到了京郊,可眼看到了卫国公的别院,却不由得在门外马蹄踟蹰。
那本子,字字皆是少年的情思,他只是匆匆看了几行,甚至不敢再仔细的往后翻页。
之后便一刻也未曾延误的飞驰而来。
霍戎轻轻握了握掌心的马鞭。
自己身为君主,只要一旨令下,商沅并没有选择,或者反抗的权力。
——他这么一意孤行的赶来,并未采用下旨的激进法子,也未采用如同赏赐等的折中法子,自然是觉得抛开前事不提,婚后……的确是自己理亏了。
在这样的情景下面对面相见,自己难免要说几句低头软话。
他向来不善于此道,如今成了一国之君,便愈发难放身段。
而那难堪的往事,他也不愿再开口触及。
霍戎深呼一口气,既然迈出这一步,他便已想清楚了——
往事如何就先按下不提,大婚后商沅无可指摘,过几日彻底铲除霍从冉后,他愿意和商沅前尘尽抛,过真正君后相依的夫夫日子。
就连那祭祀大典,若是商沅想要,自己也会带他前去,当众昭告天下。
霍戎自觉诚意很足,想着若是少年知晓这婚事还在,自然不会再纠结于自己当初大婚目的,定会乖巧体面地随他回宫吧。
霍戎在庄子门前下了马,示意下人拉开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沅沅:又好面子又含蓄又多疑的人注定没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