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漫长,让柏秋行难以消化。
时松丢下一句话走后,他就愣坐在原地细细琢磨着时松的那一番话。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彩绳,那是不久前出使黎古的路上,时松给他戴上的。
但现在已经被血染成全红色了。
那时候没意识到多重要,只是觉得很稀奇,现在把话说开了倒是格外珍惜。
正出着神,牢门第二次被打开了。
来的人不是张骓期更不是时松,而是萧予寄身边的太监王贵,这倒令柏秋行吃了一惊。
王贵一副典型的势力小人样,谁得意巴结谁,谁势落背刺谁。
现在萧予寄钦点放出柏秋行,那他自然不可懈怠,更是舔着脸上去嬉笑言道:“咱家奉命亲送御史大夫回府,这几天让大人受委屈了。”
柏秋行疑道:“回府?”
“对,大人无罪了。这得多亏……”想了半天,王贵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时松。
方才他一直待在殿里,二人的拉扯他都见了听了,但从那一番话来看,萧予寄没有要将时松身份大白于天下的意思,便只得道:“多亏大人府里那个公子,好说歹说,圣上才松了口。”
柏秋行知道,这绝对不是时松去好说歹说就能逃过的灾。
他起身定了定:“他人呢?”
“在后边呢,估计就要到了。大人先随咱家走一步吧,咱家好回去复命。”
“多谢公公。劳烦公公去柏家叫一辆马车到宫门口接应,就当将柏某送了回去可好?”
王贵神色犹豫,为难道:“那大人……”
“柏某只是放不下心去看看,”他捞起宽袖,手臂的伤痕历历可见,“绝对不会给公公添麻烦。”
王贵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自己也伤得这般重,时松怕更好不到哪儿去,万一死在路上了都没人知道。
王贵不是不会通融的人,便笑道:“大人发话哪儿有不好的,咱家这就去。”说完忙不迭领着小太监往柏家方向去了。
柏秋行现在脸色不太好,不仅是因为这满身的伤,更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赦免。
他想知道,时松到底干了什么。
刚出刑部大门,就被一人拦住了。
张骓期神情复杂,“不服”二字尽然挂在脸上,哼笑道:“柏大人还真命硬啊!”
柏秋行讽道:“张侍郎过誉了。”
“今天那个叫时松的给我说了好一通,我当他忠诚到要以命换命,没想到圣上不仅放了你,还留了他一命。”张骓期脸上尽是不悦,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中套了,“现在看来,我倒是小瞧你主仆二人了。”
柏秋行不作声,前行几步与他擦身,忽而又止住,侧首问道:“所以你们这一局,原本要将的人是谁呢?”
张骓期不言,偏头与他相对,眼里尽是难遮盖的恨意,最后还是扯出一个笑容:“圣上既已赦免大人,大人还是尽快回吧。”
柏秋行提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是王爷吧。”
这句话,他用着肯定的语气。
张骓期都快被气疯了。早知如此,下狱的第一天他就该将这两人往死里折磨。
但此事确实怪不得他,饶是谁也没想到,这么大一盘棋局,不仅没吃掉萧予霖这个原本的目标,也没将阴差阳错被牵扯进来的柏秋行弄死,就这么被时松毁了,最后倒成了竹篮打水,当真过于可笑了。
就连柏秋行都认定的一场死局,被时松盘活了。
高墙甬道下,宫灯高挂,燃照着石板路。灯中一人探扶红墙,缓缓行之,与夜巡卫兵错身。
时松走一路歇一路,他感觉自己身心力竭,恨不得就地睡过去。出了宫门实在受不住,找了个拐角石阶坐下了。
他靠着砖墙,回望那缀着灯笼的朱红高门。高门红墙挡不住里面的一片灯火辉煌,却从里遮盖住了外面的落寞。
那道墙不仅是表象的砖漆,更是无形的屏障,将天下划分为二。
里面关住了财富、权力、地位。
外面,是暗不见底的丑陋恶毒,还有与之相反的善良美好。复杂而又简单,邪恶而又单纯。
而这些看似无比罪恶的一面,却是墙里边从骨子里就滋生有的。
时松收回思绪,又抬眼望了望天。
雨过晴夜,月满街瓦,星宿片片缀着,只见最亮的那颗星闪了闪。
他痴痴地望着,想着,总有一天,那颗星星会衰落,会被更耀眼的取代。他又将视线落到那红墙处,这堵风光无限人人向往的高墙,总会被打破。
时松还走着神,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直到身旁突然坐下一人来,他才陡然一惊,醒过神来。
柏秋行坐在他身侧,就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去,语气平淡道:“打算看多久?”
时松见是他便笑了笑,和平时一样招呼道:“大人。”
“在想什么?”柏秋行收回视线看着他。
“在想——”时松佯装思索片刻,“我们终于躲过一劫,是不是很幸运?”
默了许久,柏秋行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会躲过一劫?你和圣上说了什么?”
时松撤回目光,闭眼无言片刻,良久才开口道:“我不想骗你,但现在我不想说。”
他知道出来后,柏秋行肯定会问他,但他没有想好说辞,所以只想着要逃避。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身份,最后只会是个累赘。
柏秋行只是点点头:“我不逼你。”
时松怕他误会,又补充道:“我没有说那封遗召,也没有牵连出王爷。”
如果将这些秘事作为交换条件,让萧予寄放过柏秋行,那如今的局面,确实与现在大差不差。而正常人的思维,也会往那方面想。
“我知道。”柏秋行顿了顿,“我信你。”
时松正要再说几句打消柏秋行心中并不存在的疑虑,却被后者抢了先开口。
柏秋行探手抚过他的脸,勾唇浅笑:“能破此局,阿松确实厉害。”
时松只定定地望着他,脑子突然“嗡”地一下,刚刚要说的话全忘掉了,转神过来脑子里只剩“他刚刚叫我什么?”这个弱智问题。
这倒是帮他回忆起来了不久前在牢狱里自己说了什么话,雎神宗的红墙没推倒,自己家的窗户纸倒是先捅破了……
他之前不知道自己对柏秋行是何种感情,只是依赖相偎得久了,会割舍不下,总有会就这样过一辈子的错觉。
有时身适心舒,又有时处处别扭。
在那个吻之前,他其实有默默想过,为什么会是这种扭曲的情意?他不懂,他没接触过,甚至连喜欢人的经验都没有,何况第一次异样的情感是产生于与他同性别的人身上。
在醉酒后的一些零碎片段里,他是真的认真想过“负责”,但是柏秋行怎么想?会觉得是耻辱?还是可笑?
时松提出亲他的那个要求,或许是一时冲动,也或许是情难自抑,他分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自己确实想亲柏秋行。就算是清醒时,他也有过这种想法,比如早些时候南下查赵清一案那次。
那几天柏秋行眼睛看不见,自己尝试给他蒙布条子遮住他双瞳的时候,他想,亲上去怎么样?
而那个荒诞念头闪过后,他心底暗骂自己一声,为自己这种想法所不耻。
再比如晚些时候在黎古同睡的那晚。
那晚在柏秋行没有注意的某个时段,他醒过一次。不过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睁眼感受着旁边人的热度。
他往柏秋行身边靠了靠,总想贴着他。沉香气息围绕着那个人,他想趁黑偷亲上去。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知道,柏秋行一定会醒。所以他只是慢慢地离那个人远了,静静睡去。
在那个吻之后,时松对这段感情依然是模糊的,所以那天在他突然间想起来后,面对柏秋行会慌乱无措。
就像隐匿于心底阴暗的一角,突然见了光。
他混乱地想,柏秋行为什么会突然问自己“有喜欢吗?”这个问题?柏秋行为什么会主动吻自己?
虚幻又缥缈。
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自己哪里没藏住,他问这话只是在试探自己?可那个吻怎么解释?将就自己?安慰自己?
牵强又拙劣。
在不久前,他还觉得,这个人对自己好只是在利用自己而已,原来不是这样的吗?他从来都没想过,柏秋行对自己的感情,原来是和自己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吗?
所以那晚那个激烈的吻,其实是柏秋行比自己先意识到了。
究竟是这样的迟钝,时松自嘲般兀地一笑,朝柏秋行靠了靠。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柏秋行身上,极为放松而又依赖。
他侧首而视,灼烈目光打在柏秋行脸上,满腔笑意问道:“大人那晚说什么来着?”
“嗯?”
“对了,是礼尚往来。”话落,时松扬起下巴,轻啄柏秋行唇角。
两个浑身是伤的人,依偎在街头偏角一隅,落下春风不度的一吻,只深烙于渺小二人。
柏秋行怔愣片刻,随即扬起唇来,偏头盯着他,笑意尽显:“这就是你的礼尚往来?”
时松状似无所谓地反问:“不然呢?你还想怎样?”
“我那晚伸舌头了。”
时松:“……”
“亲了半柱香时间有了。”
时松:“……”
他在想,为什么张骓期折磨他这么几天,没给他舌头割掉呢?这人还是当哑巴的比较好。
长阶远处有马车缓缓驶来,那檐角正挂着“柏”字,木辙上坐着驾马的人是马叔。
柏秋行起身,就势揉了揉时松的头,又朝他探手扬了扬:“走了,回家了。”
时松轻轻勾住他的小指,又顺势握住整只手借力起身,粲然一笑,拖着长音说道:“回家咯!”
ooc小剧场:
时松:所以你们之前的加密通话是这个?
柏秋行:本来没想加密的,谁知道该听见的你是一句没听见。
时松:……
A:我就说就这两章的事儿有些人还不信我,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柏秋行:你这不挺狗的?
A:???你完了。
作者有话说(手动版):
之前写到这儿的时候就感觉很适合做结尾,但感情通是通了,剧情就稀巴烂了。最后还是给剧情线补完整了,给个预警,大概还有近二十章的样子就更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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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