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酉平关,又行了四五日,才到了黎古族民聚集活动地。
一路奔波,时松感觉自己骨架子都快散了。他抱着个厚瓷器罐跳下马车,那是他从柏府带出来的,一路都悉心照料着。
里面装着的,是处处不由己的困缚之身,是原本属于此处的自由之魂,是那个明朗美丽的罕琅。
柏秋行没有将她下葬,罕琅不属于后齐,她有来处也应该有自己的归处。
这里牲口随处可见,抬眼看去,尽是广袤草原,不过总是浅而泛黄。想是冬日少阳,温度也低,这些植被便赌气似的不长了。
不过不落雪就已经是大幸了,毕竟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圆鼓皮篷盖地四起,有紧挨着的也有零散独立的。
“萨拉木,后齐的朋友,很高兴再次见面,欢迎来到我们黎古的草原。”
这个满脸络腮胡的人时松认识,就是先前跟着米赛格的那个使臣,阿鲁罗多。
柏秋行俯身一礼:“后齐的荣幸。”
他微微侧身,让眼前人能看清身后状况:“这是圣上为和乐公主及其腹中世子所备,后面两车是送给乸尔王的一点薄礼。”
阿鲁罗多笑道:“后齐大气!请各位随我来,我们为各位准备了住处。请稍作休整,王今晚安排了接风宴,大王子妃也会出席,你们可以交谈。”
“有劳。”
几个黎古人领着时松进了一个圆顶皮蓬里,火炉、毛毯、矮榻,周遭的“墙壁”再加上这皮蓬外形,他心想,这不就跟电视里的蒙古包一个式儿?
时松将罐子放到矮榻旁,低眸轻声自语着:“你原来住的地方在哪里?你好像都没跟我说过你阿大阿娜,他们还在吗?你阿卡叫什么名字?他会在哪儿呢?”
这一通问题也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声不经意入耳。
那圆罐子框了一个人的毕生,无奈悲戚。
黎古不是不知道罕琅身死的消息。
罕琅走的当天,萧予寄就差信来告丧,结果黎古这边派去吊唁的一个都没有。
她不是什么金贵身份也没有什么权利势力,黎古皇室不在意,自然也没有激起什么水花,讨论了几天那些人便淡忘了。
真正忘不掉放不下过不去的,大概也只有家人了。
“等忙过这两日,就带你回家。”时松抚着瓷罐,语气神情倒真像是在与人交谈。
他当初追书的时候,里面没有这个鲜活人物。对于罕琅,他所知道的也只有她所告知的。
再悔恨的念头有过,再抱歉的话也说过,已然至此,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
她的死,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转折。自那以后,时松所见所历,与原书本就不完整的内容丝毫不搭边。
也是时松心里的是一个结。
时松将脑海那些走过千百遍的胡思乱想驱除出去,回神着手整理被子,厚帘外陡然传来崔言的声音。
“阿松?我能进吗?”
“嗯。”时松转头看着面上有些难为情的崔言,“怎么了?”
“我住的篷子让小孩儿给划拉了个大口子,住不了人。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空的来,我能和你挤挤吗?”
时松哭笑不得:“当然。谁家孩子啊?胆子这么大?”
崔言摆摆手,无奈道:“恪沁公主,乸尔王的掌上明珠,懿德公主所出。”
“懿德公主?”时松回忆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嗯,先皇的亲妹妹。”
时松想起来了,当初田肃说过,瑞通末年,他随前御史大夫送这个懿德公主前来和亲。
他嘀咕着:“倒是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
草原的夜无声无息,安静得出奇,只有风声和牲口低哞声。
夜宴时松没去,他打算躺被窝里养养在路上被折磨得松散的骨头。
虽然柏秋行疲于应付这种场面,但此行他被任之钦差,又有皇命在身,再怎么说也不可能缺席不来。
他带着崔言来时,大帐里歌舞乐起,对比外边倒是热闹。
那正对厚帘的座上人,正是这草原的王——乸尔。
对于此人,柏秋行了解不多,只听说过些传闻。
乸尔当初还未称王时,身上有些邪门。
倒不是邪外人,主要是邪自家。
身为王子时生的孩儿,一个死得比一个早,尽是早早夭折。直到坐上这王位,这股子邪气似才散了些。
拢共十一个儿子,最后活下来的也只有四个,早些年能活过五岁就已经是万幸,米赛格就是那万幸之一。
柏秋行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四子里只到了三个,不过柏秋行也能理解,据说十一王体弱,不能见风,鲜少有人见过。
这席间的三位王子看上去年岁相差不大,也算是各有特点。
萧洛宁坐在其中一位旁边,想来那就是这所谓的大王子了。
她脸上挂着笑,面色红润,柏秋行看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她在此处大概过得还不错,没他所想的那么差。也不知是饮食缘由还是有了身子的缘由,看上去还长了些肉。
柏秋行见状放心了不少,回去与萧予霖提及萧洛宁近况时,也好开口了。
乸尔:“哈哈哈,这位大人盯着那边看做什么?难不成我黎古还会亏待你们的公主?”
“乸尔王说得见外了。先前阿鲁罗多使臣来求取和乐公主时,提到过大王子,骁勇善战,是位勇士,在下只是想一睹这传闻风采罢了。”
一场虚与委蛇下来,牛羊酒肉没吃多少,针锋相对倒是比较多。
好在柏秋行都能应付下来。
宴散后,他将独山玉单独交给了萧洛宁,那是赴宴前时松给他的,也交代了来处和话术。
又与萧洛宁闲话几句,柏秋行才知道,萧洛宁在这里,可以用“幸福”来形容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王子待我与兄长我无异,甚至还要细心。余生在此,有他在,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处了。”
待到全部处理完回帐时,已过亥时。
偶有夜巡的队伍穿梭着,只有零星几个帐子还亮着朦光。
崔言与柏秋行道过别后就要摸黑入帐了。
“?”柏秋行按住崔言,又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帐子,“你睡这个帐?”
他记得时松睡这儿的。
“嗯。大人是这样的……”崔言就把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他了。
柏秋行听完默了半晌。
就在崔言掀帘要进去的那一刹,柏秋行出声道:“你去睡我的帐子。”
“属下——”崔言正要拒绝,要让他和柏秋行挤一晚,他宁可露天睡大草原上。
不过柏秋行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面不改色道:“我找他有事相商,今晚你睡我帐子,我和他挤。”
“……是。”
崔言总有几分说不上的怪异,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最后还是老实去柏秋行所在的帐子了。
没去赴宴的时松早早地睡下了,连灯都没留。
似是被掀帘后窜进的风声吵醒了,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知道是崔言回来了,他半睡半醒瓮声瓮气道:“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没听见崔言的声音,他又懒懒散散道:“那外边留给你,我刚睡热乎的,不用谢,以后有什么好事想着我就成。”
还是没听见崔言的声音,时松这时也发现不对劲了。
他猛然清醒,直接翻起身朝着黑影袭去。
柏秋行没想到他这般疑心敏感,躲也没躲闷声挨了他一记。
时松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趁人还未有动作,直接闪身到人身后,利落干脆地将其反手锁着。
直到熟悉的沉香气息入鼻,时松才惊觉不对,他试探道:“大人?”
“本事大了。”柏秋行回得丝毫不尴尬,仿佛悄摸溜进别人帐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时松忙不迭撒手,“我对着人说了两句还没人应,还以为进了贼。这么晚了,大人怎么来我这儿了?”
“崔言喝醉了,赖在我帐子不走,还吐了一地,我住不了。”
时松有些疑惑,他眼里的崔言也不是个误事的人,怎么还能在这场面上喝醉?难不成真像米赛格说的那样,这草原的酒要醇香好喝一些?
此时的崔言刚躺下就打了两个喷嚏,他咕哝着:“着凉了?好像也不怎么冷啊……”
时松披上氅衣,正要点灯,自觉道:“那我打地铺?”
“睡得好好的,打什么地铺。”
时松错愕得拔高音量:“那大人打地铺??”
“……”柏秋行自顾自地坐到榻上,“我睡外边。”
时松惊异无比:“大人和我睡一张床???”
柏秋行反问道:“不行?”
“……行。”时松自然不敢说什么。
他倒不是介意和柏秋行挤一张床,先前若是有共睡一室的情况,自己都是睡地上的。而且柏秋行算是他主家,尽管处了那么久,多少还是有些道不出的距离感。
这一下子和自己上司睡一块,别扭是肯定的。
还没来得及点灯,时松又灰溜溜地爬回床上,尽量把自己挤到角落。
他能感觉到,柏秋行已经褪去外衣在他旁边睡下了。
时松平躺着一动不动,清了清嗓子:“那个大人,我给你说一下,我睡相不怎么好,但我尽量控制,你多担待担待。”
他怕睡半夜,一脚给柏秋行蹬下去了。柏秋行被踹成怎样不重要,主要是怕他第二天来寻仇。而且,万一真给人惹不高兴了,到嘴的兵器岂不是飞了?
柏秋行不咸不淡噎了他一句:“还能被你睡相丑死了不成?”
“……”
睡到后半夜,时松用行动证明了他睡相有多不好,因为柏秋行被擂醒了,肚子莫名挨了了一拳。
不轻不重不痛不痒,但半夜这么一醒,睡意全无。
时松侧睡着面朝柏秋行,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个劲往他那边拱。
里面还有好一截空的,但被子全堆在柏秋行这边的。
估计是怕冷,时松才朝这边靠的。
帐中一片黑,柏秋行凭着感觉抬手给他匀了匀被子。
这一抬,就收不回来了。
手停到时松后脑勺处,像是着魔般不受控制地、极轻地揉了揉。
什么都看不见,视觉被迫关闭的时候,其他感官总是敏锐的。他能听见时松的吐息声,甚至能感觉到被环着的人的热息,就像本就是抱在一起睡的,丝毫没有违和感。
他在想,如果将这个人紧紧箍在怀里是什么感觉?再近半寸,是不是就能碰到鼻尖了?
鼻尖往下……
柏秋行突然感觉到某个地方有了微妙的变化,破天荒的,不可描述的地方不可描述了。他猛然一怔,整个人僵住了,随后慌忙收手又翻了个身,背对时松。
之前魏忱说的那些,饶是先前再不愿意承认,此刻也有了清晰明了的答案。
进展到这一步,柏秋行再不可能视而不见地为自己找由头了。就算那些生理反应会骗人,那自己的心呢?
为什么时松给他系彩绳的时候会心如擂鼓?为什么现在连肌肤之亲都算不上左心房还会狂跳不止?
心跳不会骗人,骗人的,从来只是自己。
他对时松,确实有别样感情。
是别有用心,是无意识的偏心,亦是为之心动的喜爱。
他喜欢时松。
ooc小剧场:
时松OS:不敢翻身。
柏秋行OS:(一片乱麻)
另一头——
崔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脊椎疼得不行。
A:去看看医生吧,背了那么大一口黑锅,不疼就怪了。
崔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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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