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声淅沥,湿润了宫殿屋檐,打蔫了庑廊下花枝,也侵扰了人们的梦。
姜观一整晚都在做梦,很可怕,梦里刀光剑影,山崩地裂,他不停的奔跑,累得要死都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就是那小混蛋的脸。十五岁的年纪,合该少年热血,愤世嫉俗,忙着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追着他这条咸鱼不放啊!
兵法战术都用上了,围追堵截,诱饵陷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追着他,逼着他,非要他答应和他一起玩……玩你妹啊!!你去死好不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和谐共度清静人生不好吗?他为什么会遇到萧元祐这种人!!
“唔!”
梦里再无前路,只能纵身跳崖,姜观陡然惊醒。
身子大半悬于床外,小腿一片冰凉……怪不得总觉得自己要挂!
迅速缩回被祸,姜观闭上眼睛,深呼吸——
雨已经停了,屋檐还在滴水,透过窗子看出去,天色微青,不怎么亮,时间尚早,不是他惯常起床的点,可没办法,睡不着了。
他住的这个小偏殿,地方不大,隔音更谈不上好,西边挨着外侧宫道,东边不远是东宫主殿,也不知建造时谁那么天才,往里凹的刚刚好,别的不行,收音特别行,前后左右那点动静,就别想瞒过他。
一大早的走路声,宫侍洒扫,交接换班,聊天打屁……他、全、都、能、听、到!
他也想搞一搞主子特权,勒令这些宫人不许吵,谁吵就赏谁一丈红,奈何他是替身,皇上不重视,权力不亲近,身边没有任何人脉和后台,占着位子又怎样,宫里都是人精,最懂什么人看都不能多看,什么人可以随便欺负,他在这里,有事想用人时叫不来,没事不想被吵时人不走,这座东宫的时间规矩,不是他定的,全由宫人安排。
什么时候收拾整理,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给茶,什么时候睡觉,那都是有严格的时间的,到点了,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姜观没起床,心情如何,起床了不会搭理,没起床也不会叫,左不过就是被褥不整理了,一会儿你起来自己叠,饭菜该上桌上桌,你不起来错过了,那就直接别吃,过点了别人会撤,茶水点心什么的,也是按时间送来,你用就用,不用到点了人家收走。
姜观在这里生活根本就不用跟人说话交流,别人都安排好了,他按着点来就行,想要在额外的时间要额外的东西?那不行,宫侍们忙着呢,不方便,没时间。
早饭什么的,他不在乎,为了争分夺秒多睡一会儿,这玩意他根本就没吃过,可这么吵他受不了啊!前几日他攒了棉花团,当做耳塞用,效果还可以,昨天回来的太晚,也太累,就直接睡了,忘了这两颗小东西!
想要拿……还得下床,下床人都清醒了,还睡个蛋啊!
拱在被窝里,翻过来,翻过去,姜观心痛的叹了口气,大好的清晨啊,就这么错付了!
与被子相亲相爱,难解难分的时间里,外面天色越来越亮,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姜观听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主子慢些,当心湿了裙子……”
“地上滑,风筝婢子替您拿吧……婢子有罪!主子放风筝是主子的事,婢子不该多嘴!”
“跪一个时辰,再敢犯,本宫这里,怕是用不着你了。”
嘈杂的人声,脚步轻碎,多是女子,为主的似乎是个宫妃,脾气不怎么好,容忍度不高,举止倒是很高调,带着一大堆人到这里喳喳呼呼的放风筝,一点不怕别人知道。
大部分宫妃干不出这事。年纪大些的,不管有宠无宠,都历尽千帆,沉得住气,年轻的,胆子都不大,没宠更不会张扬,只有那阅历不够,乍逢皇宠一朝势起的人,才恨不得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有多厉害,哪里都能横着走。
再加上宫女称呼间的声音,姜观几乎立刻就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苏婕妤,年芳十七,比他这个太子都小一岁,是今年才选进宫的新人,据说从小就生的标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生一副冰肌玉骨,将将入夏就得了宠,至今已三月有余。
年纪轻轻,心性不够,恃宠当然会生娇,身边享用都是最好的,往日里怎会愿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还放风筝,雨才停放你妹的风筝啊,你不怕脚滑摔个狗吃屎,风筝也受不了这湿气飞不起来啊!
姜观直觉这里头有事。想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昨晚和萧元祐一起追踪的荧石粉……那些粉末最后消失的地方,可是苏婕妤的福元宫。
这哪里是什么突然性起,偶尔路过,这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故意找事!
果然,没多久就听到了宫女们惊慌的喊声:“坏了,风筝卡树上了!”
鉴于这棵树种在东宫墙内,于情于理,外边都该派人过来打个招呼。东宫宫人瞧不上日渐失宠的太子,有的是法子忽视磋磨,可有事,是不敢擅专的,话不敢不传。
一个眉毛稀疏,身材圆胖的中年太监就进了侧殿:“启禀太子殿下,苏婕妤的风筝卡咱们这边的树上了,请咱们帮个忙。”
“婕妤出行,身边当有护卫?”
“回殿下,有的。”
“那不就行了?一棵小树而已,护卫绰绰有余,便宜行事就是,孤就不出去了,子大避母,不方便。”
帮什么帮,自给自足,方能觉生活美好。
“是。”胖太监略显怜悯的看了太子一眼,稀疏的眉毛充满嫌弃。
姜观懂,苏婕妤现在风头正盛,是宫里最红的人,连这种人都不懂得巴结利用,太子未来还能有什么出息?不但没眼色,还避而不见,别人怎会不挑理?要知道,这一朝势起,荣宠加身的人,最讨厌别人不给面子了,你不给面子,就是瞧不起,就是得罪!
孤什么都懂,但孤就是不动,咸鱼无所畏惧,杠就是你对。
苏婕妤听完太监回话,眼睛就眯了起来:“到底是太子殿下,矜贵的很呢,本宫便是从贵妃娘娘殿边路过,五皇子见到都要来打声招呼的。”
周贵妃是后宫位份最高的,掌理宫务,她的儿子自然也不一般,谁都得高看一眼,多敬半分。
周遭鸦雀无声,东宫宫侍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苏婕妤哼了一声,视线转向那颗树:“太子所言不错,这高度算不得什么,是个护卫就能够到,但这棵树呢,可就不一般了,东宫之主是储君,这种在东宫里的树自也尊贵无比,与别的树不同,区区一个护卫,怎敢犯上?本宫小小妃嫔,虽得皇上宠幸,却不敢不懂规矩,东宫的东西是不敢随便碰的,还是要请太子帮忙解决啊。”
胖太监赶紧回去传话。
姜观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但他仍然不怕,继续让胖太监传话:“苏婕妤所言有理,贵客来访,孤本该亲至,奈何昨日贵妃娘娘才发过话,让孤关门闭户,专心学习,孤也是很想和婕妤亲自解释一二的,可贵妃娘娘的话……实不敢不听。”
虽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也并非铁令,但这种时候不用,更待何时?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你让我听话我就得听话?贵妃娘娘不要面子的?贵妃大还是你这个婕妤大?
苏婕妤脸差点气歪,拿别人来压本宫?
行啊太子,你出息了!别人本宫是不敢轻易动,你算老几?欺负你个无权无势又无宠的小太子,还用挑日子么!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算着现在是各宫送早膳的点,就动了动手指,让手下宫人速去——掀了送去东宫的所有东西!让本宫丢人?本宫让你更丢人!
人生在世,吃饭是头等大事,宫中过活,有宠没宠,在这方面表现的淋漓尽致,也残忍无比,你不受宠,你的饭菜就最敷衍,速度就最慢,残羹冷饭,缺东少西,每每走过长长宫道,都是公开处刑,现在东宫的饭不是慢不是少,它直接被掀了!
换了别人,大约是奇耻大辱,在姜观这里,还真不是回事,早饭并不能和他的荣辱羞耻挂钩,都说了,他是争分夺秒睡懒觉的人,从来不吃早饭。
丢脸是什么?他就没有脸。
周婕妤在门口摆好了姿势,盛气凌人又颐指气使,好像在说:出来求本宫,本宫就放过你哦。结果左等人不出来,右等人不出来,太监再出来传话,仍然是那句话,贵妃娘娘说了,要清心念书,不敢有违。
你的早膳没了!你的尊严没了!你人都快没了!没有人会敬你半分了你知道么!
周婕妤差点喊出声,但太子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就是不动,怎么戳都不动,她是个婕妤,是个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年轻的,皇上的女人,再怎么敢,也是不能闯东宫的,不是姜观不能惹,是她清白不能坏。
“怂成这样,没用的东西!”
猫咬刺猬无从下口,没办法,苏婕妤摔了风筝轴,气冲冲的走了。
这样子,看起来并不像善罢甘休。
姜观看着,稍稍检讨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咸鱼了。
这做闲鱼呢,也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闲鱼,无欲无求超舒坦的,要不得胎投的好,要不得脑子长的好,纯粹的懒惰,胆小,逃避,很可能被当成包子欺负,天桥底下的流浪汉都得为一日三餐往哪要发愁呢,想要好好做条咸鱼,其实是需要谋划的。
要不……把上辈子的活儿再来一遍?
从哪开始呢?
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穿过来十一天的经历,姜观悠悠叹了口气。
小六啊,看来只有你能帮哥哥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