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便与楼川预料的别无二致。据福冲汇报,楼缜回到刺史府后,本来是想先于楼川找到自己与杜建业过从甚密的痕迹并销毁,不妨刚进内院,迎面抓住了鬼鬼祟祟的杜建业的小厮。楼缜心细如发,一眼就看出小厮在遮掩什么,一番恫吓之下,竟问出了杜建业在径州城里的其他府宅。楼缜面沉如水,没有展现出什么过激情绪,却当即带了一众兵马往小厮所言的方向去了。
福冲虽然一直悄悄跟着,但楼缜进入杜府之后,派兵将周围层层围堵,为避免行踪泄露,福冲不能靠近。
福冲站在楼川和沈暄两人面前,垂着眼汇报说:“丹王进去之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面响起刀兵之声,属下翻上其邻里的屋顶去看,见丹王竟拔剑怒斩十余人。几个穿着华贵的妇人与孩童跪在庭院中央,哭声震天。丹王怒斥什么,但属下离得太远,并未听清。
“还能怒斥什么?无非就是发现了杜建业贪墨并私藏的事,动了肝火罢了。”楼川喝了口茶,漠然说道。
沈暄说:“所以他一回来,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没停过。我看路来路过,好些都是带刀的侍卫,我猜,是拿到账本,要去抓人了吧。
“那些都是丹王府的亲卫,算是丹王真真正正的可用之人。”
沈暄明白了,“但是你不是说他要清洗径州官场吗?自己偷偷摸摸算怎么一回事?”
“你瞧他敢吗?”楼川嗤笑一声:“他自己手上也不干不净,哪里来的信心就敢公然审讯旁人?杜建业手底下但凡有一个知道他与杜建业之间内情的,分分钟就能把他在径州那点破事抖落出来。所以此时最保险的就是先把这些人筛出来杀掉,再用贪墨的罪名将这件事掩盖过去。而剩下的人,有把柄在他手中,再径州官位空缺之时也能先帮他做一些表面上的事,也能帮他争取更多安插自己人或排挤大皇兄的人的时间。”
一件事背后能引申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沈暄听了暗自咂舌。“那他也不怕此事传回去会坏他名声?”
“你以为谁都像本王一样吗?不管杀谁,杀多少,都要被参酷烈凶残?”楼川话音颇为自嘲。他说:“楼缜回去,只要将杜建业贪墨的事情诉诸公堂,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实在痛恨此等贪官污吏害得百姓民不聊生芸芸,最多便是被斥责一声急躁,不痛不痒罚上几个月的俸禄罢了,说不定还有人要夸他心系百姓,德才兼备。”
沈暄侧目看了楼川一眼,楼川此刻正盯着手上的杯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沈暄隐约有种感觉,其实楼川心中或许也有过不甘。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凶恶的名声,楼川未必没想过做一个好人,可是他做过的所有正向努力都没有得到过正向的回报。
皇帝忽视他,林贵人憎恶他,权力争夺中,他在被依靠,却更被忌惮。
这样一想,那种觉得楼川是个小可怜的感觉便又浮现上来。
见他没说话,楼川也去看他。沈暄被他盯了个正着,脸上有些怅然若失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收敛好。楼川刚要询问的话便顿了顿,反而换成了一句,“怎么了?”
沈暄看了他半晌,忽然怜惜说:“小可怜。”
他实在是个胆大又直白的人。话音落地,只见楼川愣了一下,而侍立一旁的福冲则是满脸震惊。
真的是震惊。沈暄还是头一次见沉稳的福冲脸上露出过这样明显的表情。他的注意力原本一直在楼川身上,但看见福冲的表情实在没忍住,转头对着他诚恳说:“福冲,你的眼睛挺大的,真的。”
福冲的震惊就又转换成了一言难尽,他无所适从的看了眼楼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楼川也被这段小插曲逗得失笑,挥挥手,大发慈悲地让福冲下去了。
福冲总算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见他丢了魂似的走了,楼川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沈暄,“那你打算如何?”
“什么?”沈暄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楼川又问:“既觉得我可怜,那你待如何?”
沈暄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意识到,这是楼川在跟他“求欢”。
“能怎么办呢?”沈暄无奈又纵容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楼川面前,然后在楼川毫无防备的时候,探手勾住他的头,将他压入自己怀中。
楼川霎时睁大了眼睛,而沈暄只是在他头顶轻声说:“那就只好给你一个爱的抱抱了。”
……
“抱抱”的威力实在强悍,反正最后楼川也是红着耳根,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借口落荒而逃的。沈暄细品着茶,老神在在地想,这主仆两人还真是都经不起逗。
不过……近来楼川虽然很少对他发脾气了,但是,这回他似乎,连“放肆”都没说呢。
沈暄不再去想。
接下来的几天,楼缜一直在大刀阔斧清理径州官场。官员莫名丧命,第二天种种关于他的罪名便公之于众。百姓从一开始的人心惶惶到义愤填膺,后来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捕捉到一点风声,他们就对着官员们破口大骂,一边骂还要一边称赞楼缜青天大老爷,救百姓于水火之类。甚至不知是谁,竟提出要在径州给楼缜建生祠,楼缜义正言辞地拒绝之后,又在百姓心中成了清廉正义的神仙。
“可明明最开始在径州撕开一道口子的,是俨王啊”。沈暄出门和墨砚吃饭,在酒楼听见说书人添油加醋去讲楼缜的事迹时,如是轻声说。
不过楼川也的确是低估了楼缜的本事。楼川先前还猜,楼缜会在朝堂上装模作样,来换一个好名声,现在看来,何须等待那么久,楼缜已经在为自己在民间的声誉奠定基础了。
沈暄默然瞧着在酒楼中议论纷纷的百姓,心中思绪万千。墨砚没有在意,只以为沈暄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务。
不过说来也奇怪,公子从前明明最喜欢丹青作画,如今倒是少见他动笔了。这样想着,墨砚的筷子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抛在脑后。说不定就是开窍了,明白事理了,等这回回去,让老爷夫人看到公子如此模样,指不定要多欣喜呢!
墨砚脑子里已经在幻想老爷夫人回去之后建沈暄上进了,会怎样高兴,说不定还会大手一挥,赏赐墨砚好多奇珍异宝和好吃的,作为他监督公子读书的奖励。
光是这样想着,墨砚竟然就笑出了声。沈暄疑惑看过来。墨砚干净收拾好脸上的表情,把嘴里还没完全咬碎的肉丸囫囵咽了下去,边噎得抚胸边和沈暄说:“俨王大人未必没有筹谋呢!”
“什么?”
沈暄递给墨砚一杯水,墨砚灌了好大一口,才将心口堵塞的感觉咽了下去。他说:“前几天我去找沐剑,正撞见俨王殿下给外面飞鸽传书呢,我猜是在传信给喻王大人,说不定近期就要有动作了。”
沈暄没说话,而是盯着墨砚看了半天,看得墨砚浑身发毛的时候,才说:“你也真是出息了,竟然敢去盯俨王的动作了。”
墨砚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闻言松了口气,笑嘻嘻说:“我掩藏得可好了,没让俨王殿下看见。”
沈暄心道:“你还在这里沾沾自喜,人家说不定只是懒得搭理你罢了。”
毕竟解决掉墨砚,比杀掉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但沈暄贴心地没有说出口,而是‘慈爱’地看着墨砚,维护了他的一片天真之心。
不过墨砚倒是没有猜错,楼川神出鬼没几天后,疑似喻王势力的人也出现了。倒是没有正面和拥护楼缜的人叫嚣,到底楼缜此时风头正盛。他们只是暗戳戳说一些什么疑似、可能这样没根没据的话,看似没什么用,但等这股浪潮下去,估计会更多人因为这些“风言风语”,而对楼缜的所作所为和一些明显的疑点加以揣测。
而天下所有事情,最忌讳的,都是揣测二字。
楼缜自然也清楚这些,两派暗中斗法,而楼缜本人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则在某日清早,悄悄和楼川他们出了城,再次踏上回京的路。
回京时,两方各自有各自的车队,但休整时还是在一块儿的。沈暄怕楼缜在背地里盯着他们,抓他和楼川的把柄,一天都不敢和楼川多说几句话。倒是楼川无所畏惧,该怎样还是怎样。沈暄简直急坏了,几次三番给楼川使眼色,楼川都假装看不见,甚至某天在楼缜面前一本正经地问沈暄,是不是眼睛难受。
沈暄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你才有问题!”沈暄怒骂,因为气急了,甚至直接抬手在楼川手臂上用力扭了一下。
见此情景,楼缜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倒是楼川被人头一次这样对待,又激发了野性出来,说了两句难听的话,两人谁都不肯先低头,又闹得不愉快,反而阴差阳错,好几天都没说话。
眼看再有三五日就要到荣京城了,沈暄心里还是憋着气。其实也难怪,任谁一心为对方着想,对方却毫不领情,心里都不痛快。而楼川最近似乎也不大高兴。主子心情不好,下属就难过。沐剑被派着传了几次话之后,脸垮得像个苦瓜。
主子赌气,说的话又不好听,他传也不是不传也不是,焦虑得头发都快掉光了。但偏偏福冲事不关己,墨砚装傻充愣,这件事都只能全落在他头上。
又一次因为沈暄不下车和众人一起吃饭被楼川瞪了的时候,墨砚心想,要是挑拨一下楼川和丹王的关系,会不会能让沈暄心软重新和楼川站在统一战线。
沐剑跃跃欲试,只是没等他想出什么好的法子,荣京城便到了。
此时已经是腊月,荣京的天凉得彻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