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比试结束后,卞成续一连三日都没出过门。
卞雨娴过来给他送汤药,看他怎么也不喝,忍不住叹息:“兄长当初何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志向不同,也该有情义在,以前你和昭华哥哥关系以前那般好,若不是把人逼急了,他何至于这般对你呢?”
床上的人怔了片刻,道:“你也觉得我错了?你和他面都没见过几次,竟就知他是个什么人?你真是比我还了解他。”
“你……那兄长好好保重吧。”卞雨娴看他说话夹枪带棒的,起身带着丫鬟走了。
窗外下起了雨,忽大忽小,一阵雷鸣后,雨水在屋檐下凝成一条水线,淅淅沥沥不至。
卞成续望着窗外,耳边回响着那日贺兰祐对他说的话:“渝王世子已活不过多久了,卞小将军是不是要送他一程?说不定能解开心中一些疑惑。”
疑惑?
他有什么疑惑?
过去一切,清清楚楚,他没有任何疑惑!
如此想着,一股郁结之气猛地滚上来,卞成续顿时俯身“呕”了一声,当即吐出一口血。
小厮吓得冲出去叫人。
他眼神空洞地躺回床上,没一会儿就有人进了屋,是父亲。
男人坐在他床边,瞧着他的模样,痛道:“不过输了一场比试,大丈夫何至于此?”
卞成续面无表情,仿若未闻。
“罢了,你要是想死,就继续不喝药吧!到时候谁都知道你小子因为输了一场比试给生生气死,那才是名垂青史!”卞琨明继续道,“我是不明白,以前渝王世子……哦,现在也算不得世子了,那赵哲以前那番欺辱你,也从未见你气成这样,你现在又是何必呢?”
听到赵哲的名字,卞成续脸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卞琨明一看,忙继续道:“你应该还不知道,赵哲要被赐死了,渝王为了自保,已舍弃了他,这下谁都救不了他,他曾那般羞辱你,如今这般下场,你可否觉得痛快了?”
谁知卞成续一下子坐起来:“赐死?哪天?”
……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
狱卒领着一个满脸苍白的男子走到其中一个牢房门前,道:“卞小将军,您尽量快点儿,别让我们为难。”
卞成续应了声,待狱卒离开,拢了拢肩上的斗篷,朝牢门靠近一步,终于看到那张久违的脸。
囚禁在里面的男子丝毫没了往日的尊贵,他一身脏乱的囚服,头发也乱糟糟地散落着,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一如既往地猖獗阴毒。
“啧,卞小将军怎么也做了这等落井下石之事?真是让我意外。”
卞成续无声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白昭华没来看过你吗?”
牢里的人影突然僵住了,转眼又笑道:“这是何意?他和我又无仇怨,为何要来看我笑话?我欺辱你,可又没欺辱他,相反,我还很喜欢他!”
卞成续双拳紧握,只觉得胸口一股火气扑上来,嗤笑:“到如此地步,还冥顽不灵!”
他转身就走,笑话自己真是疯了,居然开始在意贺兰祐那么一句话……
突然。
“你还记得白昭华是怎么和你分道扬镳的吗?”
卞成续动作滞住。
他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才不让自己过于失态。
一年前在国子监读书,只因为几句拌嘴,白昭华便记恨上了他,每逢遇到,都视他为陌路。
他心高气傲,也不愿低头。两人一起长大,并不是没有吵架冷战的时候,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好,卞成续便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
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白昭华居然和渝王世子混到了一起。
白昭华的狐朋狗友本就不少,卞成续当时纵然愤怒,也并没有要与他断交的想法。
他只当是小少爷故意气他。
直至那日,他在国子监一处隐秘的院中听到一群人对自己的调笑。
渝王世子和白昭华,便是其中之首。
白昭华说:“谁和他是好朋友了?不过是我的一条狗,卞家那落魄户谁瞧得上?是他死皮赖脸攀着小爷,想让小爷罩着他罢了。谁知这不长眼的货色,还真敢给我脸色瞧!”
白昭华还说:“他妹妹啊?嘁!整天护成那样,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呢,其实就一副倒霉相,看一眼都倒胃口,我瞧着……还不如你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呢!”
一群人哈哈大笑。
白昭华又说:“悄悄告诉你们,卞成续这么讨好我,其实就是想借着情谊和我家结亲,我爹是谁?把他妹妹嫁给我,那不就是未来的国公夫人?他那点儿小算盘还真当我不知道!”
渝王世子忽道:“那你想娶吗?”
白昭华:“娶?当妾我都不要!”
有人问:“这是为何呢?我看卞成续年少有为,他日有了气候,他妹妹也未必匹配不上国公府。”
白昭华一听,顿时呸了声:“你们谁想娶,赶紧娶了去!别在这笑话我了!那丫头八字凶得很,一看就和她娘一样是个短命鬼,到时候死我府上了倒是不要紧,影响了我家风水可就坏了!日后成了第二个卞家,你们谁受得住?”
其余人捧腹大笑。
他们就是那天割袍断义。
白昭华看他突然冲出来,吓得一跳,忙缩着脖子往渝王世子身后躲,嚷嚷着:“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们赶紧给我作证!”
“……”
愤怒到了极点,已经没什么可愤怒了,最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失望与厌恶。
他那时看着白昭华如此滑稽的场面,甚至笑了出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白昭华,你懂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哈哈哈哈……”
此时灰暗的牢狱里,卞成续没想到有一天会从赵哲口中听到这句话。
“卞成续,你爹难道一次都没告诉过你,你妹妹差点儿就要做了我的侧室?”
卞成续心中一沉,回头看向他。
“你那什么表情?哇……不会吧?”赵哲夸张地一笑,言语间对他轻蔑始终如一,仿佛自己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将死之人,还是昔日狂妄的渝王世子,“白昭华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你又怎能不知道?!”
空气里,响起急促的呼吸声。卞成续的表情冻结了一般,一步步靠近牢门。
“怎么?想杀我?求之不得!快来,这样老子临死前还能捎带一个,哈哈哈……”
卞成续:“你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说你妹妹原本要成为我侧室的事?你真不是装的?哦,那就是你父亲看你平时那么护着你妹妹,想必得知消息后怕你大闹王府,就没敢告诉你,可纵然如此,你也不该丝毫没察觉才是……让我想想。”赵哲走到牢门前,顽劣地欣赏他脸上的巨大变化,“是了,你父亲那时候得罪了定宁王,已是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得上女儿婚事呢?不,应该是你们所有人都顾不上,你不仅顾不上,你那时应该还在苦恼,要如何让定宁王放过你父亲?定宁王倒是很欣赏你,可定宁王与陈国公向来不和,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你几句求情就动容?”
卞成续眼眶充血,他仿佛在恐惧什么,本能地摇头。
“其实与白昭华决裂,是你内心当时隐隐期盼的事吧?”赵哲双手握住栅栏,凑近他,笑得十分畅快,“那你应该感谢我才对,若不是我要想让你妹妹给我做侧室,白昭华怎会着急下说出那些话?他都看不上眼的东西,我堂堂渝王世子岂能看上眼?这不就让你找到了决裂的机会,瞧,多么顺其自然?”
他浑身战栗起来:“住口!!!”
“卞成续啊卞成续,我实在是不懂,白昭华怎么就与你那般好?”赵哲好像真的很好奇,“连我都看得出来那傻子当初是为了什么?他耍起心眼来,一眼就能看透,我不动你妹妹,就是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可你和他一起长大,难道从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说着便恍然大悟,“还是说,当年你父亲处境艰难,你只能逼着自己相信白昭华就是这么个无耻之徒,才能毫无负担与他决断?”
卞成续咬着唇,双唇开始出血,也没能抑制住唇间的抖动。
赵哲又说了什么,他完全听不清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记忆里的剑光覆灭了。
他麻木地转身,麻木地往外走。
后面的赵哲还在笑:“快让那傻子来看看我,他可比你好玩多了!我看了你,才是真倒胃口!”
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迈上石阶,出了暗无天日的牢笼,雨还在下。
马车旁的小厮奔过来扶他:“公子,你终于出来了,你脸色好难看,咱们快回去休息。”
他抿着的双唇一动,好像有话要说。
“公子,你说什么?”
“我和……”他目光空了一瞬,猛地喷出一口血,言语未尽,人已倒了过去。
……
另一头,雨停了没多久,京兆府前的路道上就围满了七嘴八舌的人群。
白昭华喜欢雨后出去踏青,且最近几日来府里问他剑法长进要诀的实在太多,也想避一避,于是一见雨歇就骑马出了门,远远看到有热闹,耐不住好奇,嘿嘿地下了马。
他才上前,余光就注意一个滚落在路边的“物件”,吓得脸色一变,赶忙别过头去,心想是哪个传旨的公公把命根子弄丢了?怎就如此不小心?真是丢三落四的!
他摇摇头,让侍从牵好马,双手往后一背,皱巴着脸再往前探头,就看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呃,那张脸!
白昭华抡起袖子就要过去,只是刚靠近又停了下来。
“……”
那李老三腿间,血痕可怖。
——显然这就是他方才所想,那个丢三落四的“公公”了。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诗经·鄘风·相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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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