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三别接起电话,那头一时静默,他也不急,开了免提放在桌上,反正办公室里的活人只有自己。
良久,传来第一句话。
“从哥。”
“嗯。”
“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们不合适。”
“我不觉得。”
“这不是感觉,是事实。”
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还能去找你吗?”
“随时欢迎——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弟弟。”
熟练地往人心上扎了一刀后,梁三别好整以暇地等着叶乐山挂电话。
不防听见一声轻笑。
“不会永远都是的,梁从。”
通话界面恢复为屏保画面,梁三别摸摸下巴,问42:“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喊我名字?”
42迅速检索了一下自己的数据库,坚定道:“是。”
嚯,这小子心野了啊。
平心而论,梁三别还真有些期待叶乐山的行动,但等叶乐山支棱起来他估计早去往下一个世界了——距离他下线可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这时的梁三别完全没想到叶乐山说来找他是指双休从金城开六个小时的车到嘉桐市区,然后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安排好了周日的活动。
不想出门?没关系,无论是陪梁从在家工作还是只是度过美好的宅家时光,叶乐山都欣然接受,不如说这反而更合他意。
叶乐山这大老远来,也不要名分也不提喜欢的,就说想跟以前一样,做一个梁从身边的知心人。
这是梁三别跟42解释时说的,叶乐山本人并没有这么直白,更没有这么纯良。
无论如何,他们都发生过关系。一些以前习以为常的事现在突然需要避嫌,反而让彼此更加鲜明地意识到眼前人的不一样。
叶乐山没想就靠这个来打动梁从,但他之后势必会因为工作不得不去外省。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对梁从来说除了错误的一夜情对象之外再无其他身份,至少在这几个月里,他要让梁从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
都说“烈女怕缠郎”,梁从显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不到一个月,他的态度就软化了不少,甚至默许了叶乐山偶尔的亲密举动,这让叶乐山信心更足。
在短暂的分离后,他将以全新面目回归,一定会让从哥大吃一惊的。
又是一个周六,今天早晨门外没有叶乐山的敲门声。他性子急,总喜欢连按两三遍门铃,吵得要命。
梁三别像往常一样,洗漱之后下楼,吃42做的早餐,煎蛋、烤吐司以及一杯混合蔬菜汁,42坚持这有利于他身体健康。
梁三别拿起那杯蔬菜汁,鼻间嗅到的一丝草腥味让他的心情不怎么美妙,他常常怀疑42因为不满让它承担家务劳动而以此作为报复。
长痛不如短痛,梁三别狠狠心,一口闷了那杯蔬菜汁,浓稠的绿色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胃部,舌面上残留的复杂味道让他的脸几乎比苦瓜还苦。
把碗丢进洗碗机,梁三别回到卧室,拿出衣柜里挂着的一套纯黑西装。
这本来是压在柜子最里面的,昨天特地翻出来让42细致地熨过了两遍,穿在身上妥帖又庄重。
站在试衣镜前,确定了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地方,梁三别最后扶了扶眼镜。
“走吧。”
久违地自己开车,梁三别没有遵循习惯在城市里多绕几圈,而是径直去了花店,将订好的花篮放到后座。
月港陵园,顾名思义,该陵园建在港口旁的月台山上。山顶的高端墓区风景秀丽,林木环绕,远望有无垠大海,近看是繁荣港口,一向是嘉桐市名流埋骨之地的最佳选择。梁家也不例外。
一手提着花篮,一手拎着后备箱里的祭品,梁三别顺着林荫小道往里走去,一座座大理石或花岗岩制成的墓碑在花草掩映里若隐若现,灰沉沉的天色里显出几分萧瑟。
“九月的天气变得还真快……”
梁三别出门时日光照耀,一片晴朗,等到了陵园,头顶已聚起大片乌云,压在山尖上沉甸甸的。
梁柏和孔采芝葬在一起,倒不是因为他们生前感情有多好、多么如胶似漆,尽管他们本质上确实是很相似的人,这只是因为他们的躯体无法辨认而已。
他们丧生在一起汽车追尾事故中,那晚下着瓢泼大雨,他们走高速公路回市,结果十一车连环相撞继而爆炸,火势冲天在夜色里燃烧仿佛永不会熄灭。
接到通知后是梁从开车载着梁屹去现场的,那时天色将明,淡淡的白光从天际透出。
明黄色的警戒线后是一堆堆扭曲的金属废墟,车身烧得漆黑,金属零件、塑料玻璃以及各色残片散落周围,地面上焦痕累累,污水遍布,汽油味、焦糊味与雨水混合形成了一股怪异又刺鼻的味道,烟雾依然弥漫在上空。
本应在此的记者们在得知梁氏夫妻的车也在其中后就消失不见。在警察的带领下,梁屹进行了再次确认。
梁三别默默站在身后,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但并不知道会如何发生。
据系统的说法,这些小世界里的人不是完全的真实,也不是完全的虚假。它们宛如一个个泡沫,表面五彩斑斓,内里空洞脆弱。
泡沫若想摆脱破灭的命运,只有两条路。一是一遍遍地循环剧情,直到故事里的人物足够扎实,扎实到自主发展出新的剧情。另一条路是在一开始就冒险脱离主线,在混乱中激发人物的自主性,促使故事进入新的展开。
他们这些做任务的,也因此有了两种类型。
一种是弥补小世界循环过程中的漏洞,比如哪个人物突然消失,或者哪个人物动机不合理,他们就要进入其中扮演那个人,确保剧情顺利完成,然后小世界意识会给予他们报酬。
另一种则会在故事中横插一脚,干扰主要人物的人生,让主要人物对其产生极端的爱恨,从而为小世界带来生机。
不过选择后者的小世界意识其实很少,能以这种方式成功从泡沫升级为气球的小世界更少,此类型的任务者自然是活在传说中的物种,谁都听说过,谁都没见过。
而且据说最开始这些小世界只会用前一种方法凝实自己,后一种方法其实是由掠夺者——通过参与剧情掠夺资源的家伙——无意中发现的。
这都是小道消息,任务间隙梁三别跟其他人聊天时知道的,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梁三别心里明白这只是一锤子的买卖,事情了了自己与他们再也不复相见,甚或下一个循环这些人又活了。
可谁叫这破系统没有时间跳跃功能呢,十几二十年都待在一起。即使做过好几次类似的任务,去过好几个世界,他还是没办法把亲近之人的死亡等闲视之。
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死过一次吧,在原世界那次真正的死亡。
梁三别很少想到自己的死亡,绑定了系统后他几乎是立即投入到了一个小世界中,全身心地为任务而努力。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死会这么仓促,这么戏剧化,有人会来凭吊他吗?会为他哭吗?他一时有些茫然。
42有问过他要不要看看自己死后三天的世界,主系统给了它这个权力,为了方便那些对自己生长的世界还有留恋的任务者。
梁三别拒绝了,他想大概是不会有人来的。
“……可以去看爸妈的遗体了。”
他听到梁屹艰涩的声音,抬头,梁屹双眼通红,神色竟有点恍惚。
他本以为梁屹可能不会这么伤心,考虑到梁屹在儿童时期受到的漠视、少年时期得到的训斥以及出国前与父母快要把屋顶掀翻的争吵。
看到此时梁屹的样子,他才惊觉自己想错了。梁屹已经二十四岁,他在一定程度上自立。不管是因为年龄增长还是距离拉开,总之他与父母的关系有所缓和。
但他依然不够成熟,所以父母的离去才会给他如此大的打击。
才让梁从能顺利地实施计划。
梁从一手安排了养父母的后事、召开公司紧急会议、进行遗产与股份交接等,然后在梁屹对他最信任的时候把他一脚踢开。
梁屹临走时去了父母的墓前,梁三别则透过42的转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时梁屹跪在墓碑前的姿态几乎与现在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三年前脊背佝偻,今日则笔直挺立。
皮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身后。
梁屹没有回头,安然不动。
一时间天地之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引动的沙沙细响。
云渐压渐低,铅一般灰,人的心头也像坠了铅似的沉重。
脚步声再次出现,身侧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放下手上拎着的花篮与祭品,银白的表带在梁屹眼前晃了一晃。
默了一瞬,嗒嗒的声音远去了。
碑前香炉里三支竹签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檀香浓郁。
碑上照片里两人嘴角微翘,眼角细纹舒展,是人到中年时才会有的温和面孔。
梁屹站起来,弯腰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