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明尘低头“冥思苦想”的时候,沈司就坐在对面打量着他,他的眼睛幽深一片,说不上是恨还是其他什么。
其他几位记录官候在旁边,煎熬地看着这两个人在这种寂静无声的气氛中僵持着。
大概一刻钟之后,舒明尘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他说道:“我想起来了。”
有轻轻的呼气声,又被纸张的声音遮盖,在沈司眼神落下的刹那,又什么都没有了。
手握狼毫的记录官咽了咽唾沫,道:“殿下请将。”
“最开始的时候,是三皇兄来找我……”
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沈司早已在三皇子以及五皇子口中的得到了真相,他们想迎和陛下不喜镇北军的心思,诬告他父亲私吞军饷,同时坑一把自己的政敌。
事实清楚,口供也轻而易举,当年参与的所有人,现在都被关在邺国大牢,而九皇子,是最后一个。
不管舒明尘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说出来,他都得得到这份口供,他等这个等了五年,真相迟到这么久,证据不能再有一丝疏漏了。
舒明尘讲的很快,毕竟也不是多复杂的一件事,最后记录官将两份口供推到他面前,告诉他确认无误就可以签字画押了。
他草草瞄了一眼就歪七扭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字体实在不能怪他,他现在手包的跟粽子似的,还能身残志坚的写字已经很不错了。
就是这个画押……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这怎么画押?
沈司也后知后觉地意识了这个问题,现在口供已经到手,他也没有那么迫切了,便下令收起口供,等舒明尘伤好了再画押。
别!别呀!
舒明尘身体力行地表示,实在不必等他伤好了。
在沈司压迫的目光下,舒明尘走到了他面前,说道:“借剑一用。”
沈司行走军中多年,习惯随身佩剑,今日着急来到这,倒是真忘了解下佩剑。
剑很锋利,舒明尘只是试探性地蹭了一下,手指登时就冒了血珠,更不必说外面包着的布,被割破后就被他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扯开了。
舒明尘高高兴兴地画完了押,又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把口供递给了沈司,在他眼里,这口供赫然就是他和系统回家的车票,而面前的沈司,毫无疑问就是发车前的检票员。
被扣上检票员帽子的沈司一脸复杂地接了过来,虽然将军已经同他交代过,但他也没想到,舒明尘能这么配合。
一切尘埃落定了,所以也不想挣扎了?
他的余光瞥见那只不断颤抖的手,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手的主人微微转了转身,那只手便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若无旁的事,你可以走了。”
去检票去检票!检完票麻烦把他送回去谢谢!
“……”
沈司就这样被赶了出来,身旁还站着随行的记录官。
因为将军并没有说明如何处理舒明尘,所以目前来讲,所有人对这位九皇子还算是尊敬,至少是明面上的。
好歹此行目的达到了,沈司暗自思衬着,至于舒明尘之后再如何,就与他无关了。
偏殿内,舒明尘盯了自己的手半晌,忽地用力握了握拳,直到他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他才不得以松开了手。
窗外,一只瘦小的孤鸟掠过,惊起一片落雪,又倏地冲向远方,慢慢消失不见了。
走出偏殿的沈司快步走向承明殿,安城完全被邺军掌控后,晋国皇宫的承明殿就成了谢将军处理公务的地方。
谢南渝注意到了沈司的到来,从一堆公务中抽出身来,语气清淡地问了句:“见过他了?”
谢南渝对下属都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沈司早就习惯了。
此刻听到将军的问句,他下意识地点了头。
“事情办的如何?”
“很顺利。”
沈司扬了扬手中的供词,鲜艳的颜色透过了纸张,落在了两人的眼底。
谢南渝放下了心。
沈颂恩曾是父亲重用多年的副将,在父亲去世后又尽力扶持他们兄弟,后又因镇北军而被诬陷降职,沈家遭此横祸,导致沈司也倍受冷遇,归根到底,是他们谢家欠沈家的。
九皇子的供词是当年真相的最后一片拼图,如今证据齐全,也可告慰沈伯父的在天之灵了。
但是这个九皇子……
“你去查查这个他。”谢南渝吩咐道。
这个九皇子,很不对劲。
沈司领命称是。
晋邺两国之间的战争持续将近一年,如今已经划下帷幕。
邺国兵分三路,由谢南渝带领的军队从正面抗击晋军,剩下两路分别从东西两路进攻。
在谢南渝的指挥下,他们直接绕到安城后方,在谢南渝进攻安城的时候,安城与晋国其余城池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安城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
舒明尘还是在云容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彼时他正在喝药,云容坐在对面,舒明尘拿着勺子搅啊搅,还是感觉难以下咽。
一旁的小侍女青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舒明尘看了她一眼,莫名有股负罪感,闭眼屏息,一口气把药灌下去了。
喝完了,他长出一口气。
青羽眼巴巴地又端来一碗。
“……”
“怎么还有?”
他上次这么密集的喝药还是刚来晋国的时候,原主的身体临近死亡的边缘,他整整喝了一个冬天的药,喝到最后他感觉他自己都是一味包治百病的药材了。
还是那种别人闻一下,病就好一半的神药。
青羽对着手指小声说道:“林太医说,殿下恢复的太慢了,需要加大剂量。”
其实是因为舒明尘一开始作天作地,既不吃饭也不喝药,他伤的重,加上明面上还是个皇子,也没有人敢强迫他,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慢慢喂一点进去,所以恢复的很慢。
后来也不知道谁出的点子,专门挑了一个最小的宫女来看着他喝药,就是青羽了。
舒明尘不喝药,青羽就委屈巴巴地卖惨,说殿下不喝药,青蘅姐姐就会罚她扫一晚上的雪。
舒明尘最受不了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了,只能捏着鼻子认栽,乖乖把药喝了。
虽然很想快点死回去,但是这小宫女还要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总不能连累人家吧。
舒明尘能怎么办,只能认命地再干一碗。
他还在脑海里跟系统吐槽,别人当反派,各种给主角添堵,死的轰轰烈烈,他当反派,事情没干多少,主打就是喝药。
刚来的时候快死了,喝药;原主身体不适应晋国气候,风吹多了,喝药;现在好不容易完成任务想走了,还被按着头喝药。
讲真,他真的没有什么神药体质啊喂!
大概是看舒明尘实在是太郁闷了,云容想了想,就说了些外面的情况,舒明尘的注意力果然一下子落到上面来了。
怪不得他晚几天暴露之后李淮景就只能待在安城了,原来是安城周围已经都被邺军占领了啊。
他想起当时李淮景在天牢跟他说的话,觉得谢南渝不愧是主角啊,瞧这进退得当的,不愧是造反当皇帝的人。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青羽就乖乖带着空的药碗退下了,舒明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了想问道:
“彤施她们呢?”
彤施是跟着他来晋国的邺国宫女之一,其他还有内监、侍卫,但舒明尘在邺国本来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此随行而来的人也是少得可怜,堪堪够得上一个皇子的随侍数目而已。
再加上有些在路上就因各种原因没能撑到晋国,等舒明尘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原主带过来的人已经不多了。
云容一愣,张了张嘴道:“他们……死了。”
舒明尘愣了一下,转而不可置信道:
“…为什么?”
明明他被抓之前都好好的。
云容没有说话,但他忽然明白了,僵硬道:“……是因为,我。”
“明明我没有……”
花草枯萎了,零落在无人经过的黑夜。远处,呱呱坠地的婴儿要学新的赞歌。
“他们怎么死的……”舒明尘伸出手,缓慢道:“和我……一样?”
“不是,”云容走近了,因此穿过耳膜的声音也更清晰,“他们……很快,没有很痛苦。”
“他们葬在哪里?”
“在乱葬岗找到的,但因为是冬天,还能辨认出来身份,士兵将他们葬在了城南。”
天冷土冻,几十个士兵在城南待了一天,才安葬完了这些在异国飘泊多年的同胞。
“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安静的气氛在室内蔓延,良久,舒明尘退了一步。
——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