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他冷淡着看了戚郝景一眼。
女人眼中无神,更是不愿与他对视。
他攥了攥拳头,转身离开。
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臻和殿又再度冷清下去。
戚郝景深深呼了口气,仿佛这样便能叫人轻松下来。
她抬手摸了摸头顶箍着的凤冠,金制的冠面上镶满了珠玉奇珍,像是座金子砌成的山丘笨重的压着她,叫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眼睫微颤,她望向一旁的烛台。里面还余留了灰烬,那是她不久前烧过的父亲叫人传进来的密信。
后宫不得干政,她明白。
可在成为皇后之前,她也曾是饱读诗书有着美好愿景的女子,戚家历代为官,百年望族又人才辈出。
戚郝景出身这样的名门望族,戚家声誉好,且不担要职执掌不了朝政,于是先皇放下戒心将戚郝景赐婚于蔡壑。
她对姻亲向来也无所谓的,一早她便认清这个事实……没人会在意她的意见,她只是顺着长辈的意,他们让她嫁谁,她就嫁谁。
接圣旨时,她跪在地上,头一回听见了皇子“蔡壑”这个名字。
其实她心里,是有几分欢喜的。
两人本是素昧平生,戚郝景第一次见他,是茨婚前一月他独自在广寒节上的街市买莲花灯。
戚郝景无意知道宫中会将她赐婚于蔡壑,便叫人寻了画像来看,画中人剑眉如风,气度不凡,却也是个不苟言笑的。
她忽的有些郁闷,看着窗外的落花叹了口气,备了车马出府赏玩花灯。
便见到了方才在画里看到的面孔,他却双眸含笑,手提了盏灯,昏黄的光晕印在他面庞,如春日暖阳。
卖花灯的老板打趣他,贵公子为何在广寒节独自来逛街市。
他笑,称家妹素来喜欢这些,便出府来看看。
老板递给他一盏莲花灯,笑着回应原是如此。
她目睹全程,本是不相信他说的兄妹情义,认定他是买给心上人的……
后来,有次进宫,戚郝景便看到御花园里安邑公主拿着那盏莲花灯与琉霜玩得正欢。
她心中忽然有些窃喜,原来他真的是给妹妹买的。
那一幕,叫她又忆起前不久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手持莲灯的模样。
那谦和又有威严的姿态昭示着他骨子里的桀骜。
他确是温柔之人。
他温柔是她亲眼见的。
……
密信中言西部屡次侵犯,辰朝连年积贫积弱,与西部实在是耗不起了。
如今朝中联名上书奏请陛下媾和,将安邑公主送去和亲。
可谁都知道蔡壑性子难驯定是迟迟不肯松口,日日拖着不是法子,戚长清便送来密信叫他一向规矩恭顺的女儿从安邑公主那敲锣。
“郝景,想来你也不愿朝臣再去为难陛下,若此事成,那陛下在一众老臣面前便能更有威望,一展宏图指日可待。”
信的末尾如是说。
她的父亲倒是打算的好,他拿捏着她的软肋,明知道蔡壑生性如此,可还是用她对蔡壑的心思逼她劝诫蔡泱。
甚至还揣摩蔡泱的心思,即是自己同她说了,若她不是那般通情达理之人如何?
那样她会多一个把柄落人手中,收尽蔡泱和蔡壑的白眼。
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之功,一场空罢了。
戚长清却丝毫没有料到,帝后之间嫌隙颇多,关系也犹如冰石。
……
在这清冷的朝元宫中,她瘦弱的身躯笔直站立着,身上套着华贵的宫装,本是年轻女子的面庞上画着老成的妆容。
妆发嬷嬷说这才是皇后该有的样子。
望着铜镜里的人,她愣愣出神。
想到在闺中时她看邻家的姑娘裙襦花样甚多,藕色的、青色的,各式各样,俏丽好看,她便也偷偷买了匹那样式的布叫人做套裙子,可后来被母亲发现愣是挨了训斥。
母亲说戚家的嫡女要端庄得体,这些鲜艳的衣裙发饰自是穿戴不得。
于是她便换了去,又着着那老式的藏蓝色襦裙,配上了垂珠流苏的钗。
好像自小便是如此,她垂眸。
日子便是这般过去,经年之久,也早已习惯,还有什么好去计较?只罢,她这一生都无缘随心而活了。
只愿满天神佛保佑她在意之人安康无虞。
许久,殿中飞进只鸟儿,清脆的叽喳叫了几声,飞走了。
......
蔡泱与蔡壑一路无言,直到进了沁芳宫。
蔡泱朝皇兄微微福了福身:“皇兄莫要担心阿泱。”
蔡壑看着她还未褪去稚嫩的面庞异常平静。
他心里更为慌乱,年轻帝王的内心久久不可平歇的波澜早已在他登基那日掀起,与大齐的恶战,更是推波助澜。
“皇后说的,你姑且不要去听。”他偏过头,心里酸涩。
这是自幼就疼她的皇兄,如今当了皇帝还时常迁就她。
蔡泱弯了弯唇:“皇兄是最疼我的,阿泱知道。若有要让阿泱去做的事,阿泱定时会竭尽所能地,去做。”
“皇兄,我们可是亲兄妹啊,你对我好,所以阿泱也想对你好,”蔡泱缓缓牵住蔡壑的手:“希望你要明白。”
“安邑已经长大了,您也做了帝王,我们都不再是当初那般年少,如今都要肩负职责,就像父皇那样。”
蔡泱看着他,把这些话慢慢说完。
蔡壑心上一痛。
他记得蔡泱还是稚童时蔡玦入北和亲,年轻女子的脸上一如往日平静,看不出喜怒。
大抵是知晓宿命如此,只是在上轿前深深望了一眼牵着蔡泱小手的蔡壑,只那一眼,蔡壑对上了视线,发觉她的眼中早已饱含热泪。
而那时,一路的百姓都还在嬉闹着,欢笑着。三月下旬微微发冷,嫁衣单薄,桃花落满了肩胛。
蔡玦定是不希望她做了如此大的牺牲后还护不住年幼的妹妹吧。
蔡壑无言一时,他不知道蔡泱的“长大”是不是合时宜、是不是对的。
可他不能自欺欺人,就算今日戚郝景不说,那他日战事逼近,朝中大臣的手是无论如何都会伸去沁芳宫的。
可叫他拱手将女人拖出去顶罪,他是在是做不到。
千错万错都是帝王积攒下的,于女人有何干系?盛世时将女人作为强盛的象征;乱世时又将女人当作替死鬼。
蔡壑攥紧了拳头,偏着的头始终不肯正回来看她一眼。蔡泱心里凉了半截,手慢慢垂了下去。
“皇兄告诉我,人生来就是有责任的,我知道皇兄不愿用女人维持和平,可眼下这是最好的良策不是吗?我们国库空虚,百姓已连年遭受战乱,我们骑虎难下,不得不如此了。”
蔡壑闭眸。
“对吗,皇兄。”
一时间,面对蔡泱的质问,蔡壑还是丝毫说不出话来。
良久,蔡泱渐渐黯然下去,心里倒也猜出了七八分。
“你叫朕看的东西,朕改日再看……”
他逃避,没有再看她一眼,想匆匆离去。
“阿泱真的愿意嫁去柔伊,兄长莫要再因为阿泱与满朝臣子为敌了……”她随即下跪,双膝磕在石砖上,生疼。
长风渐起,又有谁真的能孤注一掷?她心里明白,帝王不能失了臣心。
蔡壑停了脚步,听着她的话闭了闭眼,内心挣扎些许,又疾步离去。
驻望年轻帝王略带狼狈的背影,风过,卷起她一角裙裾。
她父皇死于战争,虽然自幼便在长宫闱中,却也知道眼下并非话本子里的“太平盛世”,戚郝景是皇后,知道的总是要比她一个小公主要多,今日设计她去朝元宫对她说了那些话总归不是无中生有的。
她不怨戚郝景,只是有些自责,为何现在才懂皇长姐和亲前夕为何要哭。
可若非无奈,哪个皇帝会送公主去和亲?
这千秋基业都是血命搏来的,现下,又有谁是容易的?
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亲近之人因她窘迫踌躇、心中难安。
......
夜来忽逢狂风乱作,天边乌压一片,不一会响起了闷雷声,颇有要将云层撕裂而坠之势。
臻和殿的殿门早已无人看守,因为皇帝不久前将殿门踹开,遣散众人。
“砰”一声,实木的殿门被破开。
萍儿在服侍戚郝景梳洗就寝。
身着锦袍的男人冷面双眉,衣襟松垮着,满眼猩红的盯着戚郝景,实属狼狈。
戚郝景眼见,一怔,随即叫一旁手足无措的萍儿下去,萍儿担忧的看她一眼,只能匆匆逃蹿出去。
年轻女子长舒一口气,准备披了外袍去扶蔡壑。
可外袍还未上身,男人便凑上去制住了她的手腕,攫住她的薄唇压了下去。
顺时,浓烈的酒气弥了上来,缠绕着两幅躯体。
戚郝景一惊,一双好看的杏眼瞪大些许,本能想要逃离男人的桎梏。
可她却又不敢反抗,只能随着年轻帝王将她箍在怀中,越发用力。
蔡壑身量高大,她如一只小雀被他拿捏着,轻而易举被撬开了齿关,酒气入喉,她只觉自己也越发昏厥。
男人发了狠,温热的吐息在她脖颈间喷洒。
她不敢抗拒他,蔡壑旋即剥了她的衣裳,将她拥在怀里往床榻去。
他的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隐忍着、去看身下瘦弱的女人。
可她害怕着,却要一副平静的模样,颤抖着去看他。
蔡壑忽然怒意上头。
......
殿外狂呼呼啸,大雨骤降,如脱了缰的野骏疯狂奔腾在辽原。攻势猛烈,昭示着入侵的暴戾,在城邦里肆意的蚕食吞鲸。
夜半,她听见他在睡梦中不清不楚的质问,为何要告诉阿泱。
他太害怕事实,满心满眼只想逃避,只能全都往她身上推。
她不愿面对着他,只好将头撇过去。
半晌,她终是自眼里掉了泪。
……
月色被乌云遮去大半,只透出几丝微弱的光。
魏时崇一身黑衣,身姿矫健地在皇宫的宫墙间飞跃。
他听闻辰朝皇宫内藏有诸多机密,若能探得一二,对柔伊的进一步征伐或许会有极大助力。
他身形如电,几个起落间,便已越过数道宫墙。
蔡泱正自沉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她警觉地站起身来,低声喝问:“谁?”
魏时崇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宫中竟有人察觉了他的动静。
这不是御书房?装璜如此豪奢,他蹙眉,想来是去错了地方。
他本意并非要惊扰旁人,只是想找一处偏殿密室探寻,此刻却陷入这般境地。但他毕竟久经沙场,很快镇定下来,并不答话,而是悄悄躲在阴影之中,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蔡泱见无人回应,心中越发不安。她缓缓走近窗边,想要看清外面的情况。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魏时崇从阴影中闪出,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蔡泱的嘴,将她禁锢在怀中。
蔡泱惊恐万分,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魏时崇有力的臂膀。
“莫要出声,否则杀了你。”魏时崇在蔡泱耳边低声威胁道。蔡泱心中一凉,她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一线,但仍怒目而视,眼中毫无惧色。
魏时崇借着屋内微弱的光线,看清了蔡泱的面容。
只见她眉如远黛,目若星子,虽在惊恐之中,却仍有一股高贵的气质散发出来。
“你是何人?为何闯入本宫的沁芳宫?”蔡泱趁着魏时崇微微失神的瞬间,挣脱了他的禁锢,退到几步之外,喝问道。
本宫?莫非,这是辰朝那皇帝胞妹——安邑长公主?
魏时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我若是说我是这皇宫中的侍卫,不小心走错了路,公主可会相信?”
蔡泱冷哼一声:“你当本宫是三岁孩童?这皇宫侍卫岂会有你这般身手?说,你到底是何人,是谁派来的刺客?”
魏时崇心中一凛,忽然起了一丝戏弄之意:“公主殿下果然聪慧。不过,我是不是刺客,对公主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此刻你在我面前,就如同柔弱的羔羊。”
蔡泱心中恼怒,她自幼长在皇宫,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她环顾四周,看到桌上的茶盏,顺手拿起一个,朝着魏时崇掷去:“休得张狂!”
魏时崇轻轻侧身,便躲过了茶盏。他身形一闪,再次欺身而上,伸手捏住蔡泱的下巴:“公主殿下,还是莫要乱动的好,不然,我这手可不会留情。”
蔡泱被迫仰起头,却依然倔强地盯着魏时崇:“你若敢伤害本宫,你自身也难保。”
魏时崇微微一怔,此次入侵辰朝,虽然柔伊暂时占据上风,但辰朝底蕴深厚,若真的逼急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而且,他本就只是来探听虚实。
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想,许是听到殿中动静的琉霜了跑过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魏时崇眉头一皱,知道若是被发现,必然会陷入一场苦战。
他松开蔡泱,低声道:“今日之事,就当作一场误会。后会有期。”说罢,他一个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宫中禁地,岂是你能擅自来去的?”她厉声。
魏时崇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殿下,这皇宫在我眼中,不过是些寻常院落的堆砌,纵有禁制,又岂能困得住我?”
她莲步轻移,走近魏时崇,压低声音却字字如刀:“你别太张狂。”
魏时崇却仿若未闻蔡泱的警告,他闲庭信步般在原地转了一圈,目光扫视着周围精致的宫室与葱郁的花木,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公主殿下,我不过是好奇这皇宫内的风光,想多赏玩一番罢了。再者说,我若想走,谁又能拦得住我?”
他转身飞升宫墙之上,旋即离去。
蔡泱望着窗外那片黑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知道,这个男人定不会是普通之人。
琉霜赶来:“殿下发生何事了?”见满地的狼藉,她心中慌乱起来。
“无事,本宫刚才,失手打翻了一个茶盏罢了。”
她望着他离去的地方眯了眯眼,跑出殿外。
他早已没了踪迹。
夜色如墨,她恍惚看见,男人的瞳色是浅色,莫非是外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