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唷!”王胜仗一声怪叫道:“连长,大事不好!陈老二——陈老二这是追来南洋了?!”
陈老二——费德勒夜访长官房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每每陈竟都是先遣退王胜仗及余众闲人,才做贼似的,悄悄地把这活祖宗请进来,不然……他爷也算认下他这好孙子了,若叫他爷得知每晚他与费德勒的龃龉,这不乱了套了?!
但陈竟没有料想到他爷竟打得也是和他一般的算盘,也做贼似的,迄今未叫旁人看见……难道是他爷也与他一般觉得抹不开面子?
正见王胜仗两只精光眼滴溜一转,两只脚唱戏似的一抬,便要去撩帘子,且是一声冷哼道:“连长您老人家便放一百个心!天高皇帝远,他陈老二还能在西贡翻了天不成?!就是要来找您的麻烦……弟兄们也一百个不同意!连长,咱这边请……弟兄们这就掩护您撤退!”
陈竟本是在想费德勒是真心宴请,还是不知摆的哪门子鸿门宴,却不料叫王胜仗这样见缝插针,当即一脚蹬得王胜仗一个趔趄,冷笑骂道:“妈的,狗崽子,戏班子没唱完,你倒排上戏了!”他一抖搂长衫,再细眼看了看这纸片,便朝王胜仗一弹,重戴上礼帽、拄上“文明棍”,像模像样地一撩门帘:“怕他个屁!走,赴宴去。”
缺月昏昏,早有小汽车等候。尚未及前,司机已赶忙过来为陈竟打开车门。陈竟正要进里,忽然心中一声叹,想道:“活人撞鬼,我本来还是个文明人,可怎么在西贡呆了没几夜,却变得越来越像我爷了?”
这难道是基因的力量?
陈竟余光扫见王胜仗,王胜仗谄着一张笑脸,眼珠却是精光四射,忽叫陈竟别有所想。他捺住他爷的粗俗德性,拍了拍王胜仗肩膀道:“王胜仗,你家亲戚有没有下南洋的?”
这回问得叫王胜仗挠脑门子了。王胜仗道:“连长,咱……咱老家离南洋这不是离了十万八千里吗?俺村里不论老的小的,十个里头得有八个不会凫水,咱就是想下南洋吃这碗饭——也吃不着啊!”
陈竟疑心一时消了。车缓缓驰行,但听王胜仗絮叨不停道:“唉,要不是连长您老人家问,咱也真不爱想……当年村子里不下雨、闹饥荒,俺娘饿死了,俺爹带着俺和俺弟出来讨饭过活……可出来了才知道,原来关内都闹饥荒啊!咱十五六岁逃到汉东东胶来,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才算落了脚……
“咱是记得门儿清,当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走空了,不过都是搭伙去关东,哪有说要下南洋的?孙猴子取经都没这么远哪!”王胜仗嘿嘿一笑,“不过俺王家庄是有一户人家交好运,他们家和俺家是五福外的亲戚了,他几个儿子不肯种庄稼,要去南方做工,闹饥荒前一年他爹娘都投奔儿子去了……也不知如今有没有发财?”
陈竟微有愕然。王胜仗却是起承转合接奉承,好不自然地起高调道:“不过我王胜仗是交大运了!决不愧对俺王家庄十八辈祖宗!没有连长您老人家的恩情……就万万没有我王胜仗的——”
陈竟一巴掌扇在王胜仗的后脑勺子道:“你他娘的消停消停。”
可陈竟听了王胜仗这几句话,心里头实在是不得劲,挨着的这一层小汽车真皮垫子更浑如金圣娘娘的五彩霞衣似的。他降下车窗,点起烟斗,呷了半晌问王胜仗道:“王胜仗啊,你说……同样在世为人,为什么有人发得了财,有人却要穷一辈子?为什么有人吃不完喝不尽,有人却要闹饥荒饿死?”
王胜仗把头脸回转,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好似连长要问他“扁担为什么长、板凳为什么宽”。他左寻思、右寻思,最后嘿嘿笑道:“连长,这世上有好命人,就肯定有苦命人哪!就说说咱……俺娘从前求神婆子给俺批过八字,神婆子说俺命苦,不过好在大运逢贵人星——咱不便遇着您这样的大贵人了吗?!”
说这一番话,王胜仗却是真情真意之色。陈竟心道:“好也罢,坏也罢,百年前的老黄历,说这样话不是多余?”可却更觉万事俱疲,提不起兴致,只道:“你奶奶的,又拍老子马屁……老子睡一觉,到了赶紧叫一声!”
这一觉睡得陈竟人事不知,司机直把他载到了那什么什么法文大酒店,才挠老虎屁股似的,一声轻似一声地把陈竟叫起了。陈竟清梦受扰,正要耍一通脾气,忽见不远处那灯下伫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影子,登时一个鹞子翻身,立即起了。
可临下车前,不过遥遥看了一眼费德勒玉树临风的身段,竟忽然一阵恍惚,做梦似的想起这样一桩事:昔日他与费德勒交好,登门造访,看见费德勒的钢笔,竟觉得爱不释手,看见费德勒的书桌,竟也觉得爱不释手,再看见费德勒的藏书,竟还觉得爱不释手……于是当日费德勒差了几个伙计,连同数套钢笔、书桌与许多精挑细选来的书本,都一齐抬进了他的贵府。
可他既不爱写字,也没学过洋文,更是屁股着火、坐不住三刻,送来的这些新礼旧物都一并摆在家里吃灰去了。也是奇也怪哉,这些宝贝在费德勒手里,他便觉得爱不释手,一到他这来,他便觉得不过平平了——他虽自认郁郁不得志,可也不是寻常人物,几支笔、几本书还得不来么?
这样一桩全然陌生的旧事冲进陈竟脑瓜子里,竟叫他平生一声叹息,禁不住心道:“真是可惜了,我与老二怎会走上这一条邪道?我与他……从前多么要好?”
陈竟一愣,由此愕然住了。
待吩咐过王胜仗叫司机把车开走,且要开得远远地,再看不看见他、他也看不见车才准,陈竟才迟迟地下了车,两只脚坠了铁锭似的缓缓走过来。他别着头脸,先把烟斗重点起,做足了十分的心理准备,才动口道:“明日‘捉龙号’便要从西贡走了,不过对你来说不是麻烦……你今夜要我过来是有要务要告知?”
但听费德勒似乎一笑,说道:“陈兄这话说得生分,不过的确是‘捉龙号’事务繁琐,那我今夜便长话短说,好请陈兄早些回去。”
陈竟是没想到费德勒竟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时候,看来不论是人是鬼,穿上衣裳说话与不穿衣裳说话,都不可相提并论。不过陈竟也另想道:是否是因为费德勒认出了他不是他爷,才这样“通情达理”,不肯与他这个不相识的“孤魂野鬼”做那样的事?
这样的想法,竟叫陈竟吃了口馊饭似的,一口怪滋味,可更奇怪地是不是合该如此吗?他与费德勒只要踏雷池一步,这便是冒人伦之大不韪,他不得劲什么?
可待陈竟借着朦朦的烟,抬头向费德勒一看,却见费德勒仍微微笑地凝望他。在这样缄口不言的目光下,仿佛陈竟藏不住半点秘密。
陈竟目光一缩,另自想道:不该,不该……费德勒应该是没有认出我不是陈国业,不然陈国业叫一条“孤魂野鬼”顶了,费德勒不知道我是陈国业的孙子,他岂不是要杀了我?就是不杀我,也不会叫我好过。
可由是陈竟却更加不是滋味了。他闷头一笑,给费德勒借了个火道:“是贤弟想得太多啦!我近来的确是忙碌,可听你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贤弟要说什么,但说无妨。”
却不料费德勒去给饭店伙计吩咐了什么,不多会,伙计拎来一方小手提箱。费德勒理了理衣襟,彬彬地向陈竟作了个“请”的手势,与他笑道:“那我便在路上与陈兄说吧。陈兄因我差走了司机,我理当亲自把陈兄送回去。”
陈竟推断出今夜费德勒摆明是摆宴要请他,只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如今因他的这番推辞已作废了。陈竟也分明该舒一口气,省得届时下不来台,可听罢费德勒这样客气的话,竟忽而心道:“一句三‘陈兄’,老二啊,是你要和我生分,还是我要和你生分?”
陈竟迟迟不动,费德勒唤道:“陈兄?”
陈竟怔怔地站了片刻,心道:“妈的,算是乱了套了。”他面不改色地回以笑道:“好,那就有劳了。”
等二人上车,费德勒打开方才的小手提箱,递来一只巴掌许大的漆金红木盒,陈竟先一眼瞧见那上头团团的金花和簇飞的金鸟,显是中国货,待接之在手,至此才真正看见当中好一个大大的“囍”字。
陈竟立即好似接了个烫手山芋,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晌,才压低声问道:“老二,你这是给了我个什么?”
费德勒依在窗边,点了点烟灰回眼道:“陈兄打开看看不就是了?”
这一句“陈兄”好似定海神针,陈竟忽而似乎忆起一些模糊光影,且是全然由不得自己作主地想道:“管他是不是比老子岁数大,老二既还肯叫一声陈兄,老子就当他还认老子这个哥哥。”
待得把红木金漆盒打开,正见盒中摆着一对柔丽透润的羊脂玉同心锁。
陈国业:……你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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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