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妮道:“我给你的‘嗅瓶’还在吗?”
陈竟打裤兜里掏出来道:“是这个?”
只见莱妮的眼珠猫眼石似的一下闪烁。她低低道:“很好,你还随身带着就好,记住……记住要好好地带着,不要丢失,不要遗落,只有‘嗅瓶’会把你从你父辈们的船舶上,带回‘进化号’。”陈竟还是头回从他人口中,这样实打实地听见“父辈的船舶”,登时一个激灵,正要追问,但听莱妮道:“只有以双腿永恒地行走在陆地之上者,才可称之为‘人’,以智慧向上攀登,而不致于陷入堕落。”
莱妮道:“陈,祝你好运。”
那一条窄隙终于关死了。陈竟杵了半晌,最终抹了把脸,禁不住国骂道:“妈的,我是无神论者啊!”
……
“老大,普洱茶给您送来了!周德斐今早登门赔罪才送来的宋聘号!听人说是好东西啊!”是夜,未见其人,先听其声。陈竟两眼一睁,果真正见王胜仗双手捧着一方小小白茶盏,贡御品似的给奉上来,陈竟低头一看,只见今宿却是在医院,住的西洋大套房,若不是门外来往的洋大夫,尚且看不出是在医院。
再定睛细看,便见他爷这一条膀子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坠得后脖子生疼,可陈竟分明记得上回苦头都叫他吃了,弹壳也开刀取了,他爷这一阵仗却好似才从鬼门关回来。
陈竟一阵头疼,说不出话,便叫王胜仗逮住机会,先刮一刮茶盖,再吹一吹茶汤,最后殷勤地递至陈竟口边。陈竟不察,不自觉呷了一口,待茶汤入口才一口吐出来道:“妈的,你说这茶谁送来的?周德斐送来的?!”
“对呀!这不是今早周德斐来赔罪,才叫伙计留下来的吗?”王胜仗赔笑道:“还是您老人家点名说要喝宋聘号老普洱,说要尝一个新鲜——是不是太烫了,我再去晾晾?”
陈竟冷笑道:“赔罪?我看他老周该赔我一个脑袋!”可说实在话,陈竟是真叫他爷给搅糊涂了,周德斐这老小子分明是找到乘凉大树要杀他,他爷竟又和这老小子勾连到一处去了。可陈竟只是偶尔夜里才来一遭,他爷的诸事种种,他也掺和不进去。
但陈竟没得选,在哪一艘船上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感觉,便好似走在一条埋了雷的小路上,分明知道它一定要炸,却不知会是在何日、在何时,砰然炸开,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折磨也不知要到哪日才是个头,陈竟甚至情愿它早“炸”几日。陈竟摸了把照旧叫他爷压在枕下的勃朗宁,吩咐王胜仗道:“你去把我的枪袋子取过来。”
王胜仗嗳的一声,去给陈竟把枪袋子从皮带上解下来。陈竟打开皮扣一看,但见这里头空空如也。陈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王胜仗,这是我两天前用过的那个?”
王胜仗道:“两天前?应当是这个没错……这牛皮套子您老人家都使两年了,一直是这个呀!”
陈竟一声国骂,满面阴云,把王胜仗递来的枪套子一扔。和上回一样,留给他爷的信不翼而飞,更没有回信,是他爷偏偏不爱回他的信,认为绝无可能有他这个百年后的孙子,还是西贡的种种,以至前苏联的种种,根本是不存在的南柯一梦?!
可眼见他如此阴郁情状,王胜仗竟犹疑着道:“连长,您还记得您老人家在前日留了封信吗?说下回要再看见您老人家坐、坐——”王胜仗斜楞出半只眼偷觑陈竟的脸色,“坐立不安、上蹿下跳、沉不住气,就赶紧把信给您。”
陈竟一听,遽然起身道:“信?我爷——你奶奶的,你哪只眼看见老子上蹿下跳了?还不赶紧把信给我送过来!”
前日留信,一定是他爷留下的回信。陈竟叫王胜仗带路,只见王胜仗先把他带去内室的一方漆色保险柜前,而后行云流水地打开两道机械锁,取出一只小小的手提箱,再从其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雕花盒,开锁接着开锁,最终珍重地取出一张鼓鼓囊囊的信封。
足有半晌功夫,陈竟一颗心跳得通电似的。过去他一向对“认祖归宗”嗤之以鼻,认为是糟粕,是封建残余,可他实在从没见过他的亲人,更没有通过信——他爷是头一个。
把王胜仗差出去了,陈竟手捧他爷的亲笔信,宝贝地打开,取出一团鼓鼓囊囊的血字手帕和两张薄薄的信纸。
陈竟展开信纸,只见一行烂糨糊似的大字:“妈了个巴子,你狗日的阴府小鬼不去他娘的投胎,兴风作浪到老子头上来冒充老子的孙子!你太爷爷小妾都未讨过一个,有你狗娘养龟老子的鳖孙子!”
陈竟:“…………”
匆匆前后一翻,他爷竟是把他这好孙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叫他早日投胎,死都死了,就别赖在阳世,给活人作妖作祟了。
两张信纸看罢,陈竟是火冒三丈、面沉如水——他爷这颠倒是非、不分黑白的臭流氓!如果不是他爷这个写日记的臭毛病,贻害三代,他回汉东好好地,怎么会在“捉龙号”?怎么会在“伊万·帕帕宁号”?!
不过不知是否是他爷有过“驱魔”费德勒惨败的这一前车之鉴,他爷分明打心眼里头觉得他这倒霉孙子是孤魂野鬼,竟也在信中与他大致地说了说西贡局势,且叫他不要乱插手,能混就混——
不论他是哪来的野孙子,还是阴府来的小鬼,都一看是个年轻小子,千万莫要冲动行事,西贡情势之复杂,并不只在于人心复杂,根本在于国际之复杂,西贡乃法国人之殖民地,南邻英国人之殖民地,东望美日之殖民地,各殖民地环中国之南海,周德斐亦不过小鬼作祟,南洋这等局势……活着回国才是第一要务。
一盏茶功夫,陈竟才从内室出来,点起火来把他爷一封信和一张血字帕子烧尽了。
天晦如蔽,陈竟站定窗前,凝神忆起他爷的信:“……周德斐这干人等不过小鬼头,你替老子挨一发枪子儿,你心里有气,老子晓得,待你投胎,老子给你找个高僧超度你,但万勿去挣面子枉送了性命……
“人鱼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小不过一头畜牲,大则尚未可估量,在此我不可与你多说,唯可告知你,英国远东贸易公司之前身乃英国某某军械公司,这干洋鬼子是势在必得,还要拨一条人鱼去给大英帝国什么桥王爷贺大寿……
“老子近日便要离港,此去凶险,未必还有命活得到明年,你这小鬼若不想和老子一起做短命鬼,还是早早去地府投胎为妙……”
陈竟随手拆开前日周德斐送来的赔罪信,却是遣词情切,说他周德斐教子无方,叫某个儿子受英国人蒙蔽,冲动之下犯下了这等错事,如今赔礼若干,作出某某家法惩戒,恳乞宽谅云云。
陈竟阅罢,便也把这赔罪信一同烧尽了。
普洱已晾得温凉,王胜仗使手背一试,打报告道:“报告连长!‘宋聘号’晾凉了!”
陈竟眉头一皴,一脚蹬在王胜仗屁股蛋上:“妈的,半个钟了,你还惦记呢?!周德斐送的茶都敢泡,你试毒了吗?!”
但没成想王胜仗撅着一个黑黢黢鞋印子老老实实道:“试了,没毒呢。”
陈竟道:“你找谁试的?”
王胜仗谄媚道:“报告连长,我出去逮了条野狗,先给它泡了一壶,看它没死,我才上来又给您老人家泡了一壶。”陈竟先是一愣,半刻钟功夫,陡然暴起,撵鸡似的撵着王胜仗连蹬了数脚:“你奶奶的——你这龟孙,你狗日的骂谁是野狗呢?!”
窗外是阒然的夜色,晦暗的云里是残缺的、朦胧的月,雨滴垂落下来,在法式风情的拱形窗窗扇上泪痕一般。陈竟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不自觉从追击战中抽身而出,到窗前低头一看。
只见楼下树影幢幢,没有几盏灯,所以不甚明亮,狭窄的路道开过一辆黑汽车,慢慢地停下来。那开车的人衣装俱备,面容不太明晰,在急雨中仰头,两簇鬼火似的光亮幻觉似的一闪……是费德勒。
这一眼,叫陈竟想起他给爷留的血字帕子里拐弯抹角道:“爷爷,前些日子老是有个叫费德勒的人来找你,这位老兄是和你有什么渊源,有什么关系吗?”
想一想,陈竟登时脑瓜子冒火气,他给他爷写的帕子可谓毕恭毕敬,只差去给他爷打一盆洗脚水彰显老陈家孝道,没成想他爷这老王八蛋给他回信,头句话就是叫他早投胎,狗娘养的,怪不得他爷在天津狗不理,果真是不识抬举!
但更没成想他老陈家正是一脉相传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东窗事发至此,他爷竟还同他这倒霉孙子粉饰太平道:“……费德勒是老子的结拜兄弟,老子排老大,他排老二,你小鬼头叫老子一声爷爷,那就该叫他一声二爷爷,我和你二爷爷金兰之交、一世兄弟,当年下刀山、上火海,情谊好得很……
“不过你二爷爷是个洋鬼子,脾气十分之古怪,你不要招惹他,见他便绕路,可记住了?(涂涂改改数行字)妈了个巴子,老子不管,你小鬼头应付不来也必须给老子应付过来!老子在保险柜里给你留了一箱子麻醉剂,你二爷爷有羊癫疯,你若见他犯病,必抓紧给老子把他麻倒!但万勿伤他!你小鬼头要敢叫老子遭瘟……你看老子饶不饶得了你!”
陈竟忆及此,一声国骂,可遽然一阵恍惚,在恍惚之中,竟忽觉这看了一个钟头的窗棂,这冲泡开的一盏赤色普洱茶,这一张舶来的、尚镶有英文铭牌的胡桃色大床,都是这样似曾相识,好似早早地见过。
陈竟恍惚着点了支烟,磕磕烟灰,自言自语道:“老子这回还真是撞鬼,他娘的,邪了天王老子的门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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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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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