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食材大多泡了水,祁牧野不让许朝歌从城中采买,她便只好从外地购置食材。
从外地采买,多了不少人力和运输成本,本就薄利,眼下成本将将逼近利润。
不过,原材料放心,顾客吃得放心,不至于砸了江姨苦心经营多年的招牌。
城中损失不大,郊区的情况却是截然相反,暴雨淹没了农田,断了大家下半年的经济来源,被迫无奈,只能换个行当,另寻出路。
许朝歌那个面摊自然成了大家眼中的香饽饽。在天灾面前,能吃饱饭是眼前最要紧的事,什么道义责任,都往一边站。而有了这面摊,定能吃饱饭。
对面也支起了一个面摊,价格比许朝歌少个一文钱。别说刚经历天灾的尹江百姓,就是在二十一世纪,祁牧野也会因为这几块钱去尝尝。
打价格战不说,对方还不时前来挑衅,挑衅摊位上没几个顾客,挑衅两个姑娘家抛头露面,没一个男人主事。
江姨在的时候,面对捣乱的不安分份子,江姨还能仗着自己年纪大,好声好气地请对方吃碗面了事。但现在没了江姨,对方也是卖面食的,以往和气生财的法子也不管用了。
在封建社会,向来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出门为家人谋生计,女子在家教育孩儿,收拾家务,做好饭菜等待丈夫归家。虽然祁牧野不认同这个观点,一直教育许朝歌要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但一人之见面对整个社会的主流意识,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
对面的店小,加上新开业,手忙脚乱,时常忙不过来,因此也会有不少食客转而走向祁许二人的面摊,加上老主顾的光顾,日子也算能维持下去。
但长此以往,肯定是不行的。
“朝歌。”许朝歌正在准备明天的食材,祁牧野将她转过身来,双手展开,欣喜道,“瞧瞧,我这一身怎么样?”
祁牧野换了一身男子的服饰,湖蓝色的外衫,头发全挽了起来,人中上贴了一撇滑稽的胡须。见许朝歌看向自己,忍不住笑开了嘴,嘴唇上的假胡须因为肌肤的舒展,掉了一半,垂在嘴唇上,随着呼吸飘动。
许朝歌扑哧一声笑弯了腰,趴在祁牧野的肩膀上缓了好一阵,这才抬起头来,观察她变了性的姐姐。
“你怎么突然想起穿这身衣裳?”许朝歌撕掉祁牧野半落的胡须,再次仔细打量,“还是没有胡须的好看。”
她摸上祁牧野的脸颊:“就是这脸蛋太嫩了些。”
祁牧野眯着眼,任许朝歌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滑动着。
“没办法,我天生丽质,不用一点装饰,还是比一般人要好看。”
许朝歌嘁了一声,手指点点祁牧野的鼻尖,嫌弃道:“真不害臊。”
“你还没说你为何突然要穿这一身呢!”
祁牧野睁开眼,眼中带着十分的认真:“这几日我们所受的欺负,想必你心中也是不舒服。思来想去,我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眼下这大铭,男人确实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古往今来,失了顶梁柱的家庭总会受到不公的待遇。江姨在的时候,她还可以揽下一切,扮演许叔的角色,充当家中的顶梁柱。现在江姨不在了,该由我承担这份责任了。我在尹江的时间不长,大家都不熟识,若我扮作男子,在生意上撑门面,我们的生意会好做一些。”
许朝歌转过身,将食材收拾好,放入筐中,这才转过身,带着同样的认真盯着祁牧野。
“姐姐你可还记得,你跟我说过,只要我足够努力,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女子也能做到男子才能做的事情?”
“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跟你说的那些,面对这些正人君子倒还有些道理,但眼下我们面对的是那些泼皮无赖,我们就算有满肚子的大道理,人家就是不听,又有何用?”
“怎会无用?读圣贤书,为的不仅是与圣贤之人相处,更重要的,是将圣贤思想广播天下。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义经,若我将自己心中的道义说到他人的心坎里,他们又怎会不认同我?”
“哦?那你心中是早有对策喽?”
许朝歌洋洋得意,俏皮道:“那是自然!”
祁牧野一手拉过许朝歌的腰枝,拉近:“什么方法,说给姐姐听听。”
许朝歌用手指点开祁牧野的脑袋,故弄玄虚:“明日你就知道了。”
祁牧野不依不挠:“什么办法,还不能和我说吗?”
许朝歌抬腿走回房间,还是那句:“明日你就知道了。”
祁牧野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今日知晓与明日知晓,又有何区别?”
许朝歌嘴角含笑,伸出手指将刚才的胡须贴了回去,按着祁牧野的额头拉开距离:“姐姐,男女有别!”
祁牧野眉毛一挑,将她打横抱起,戏谑道:“你我相处这么多年,怎的突然就男女有别了?”
许朝歌勾着祁牧野的脖子,手指不断摩挲着她唇上的胡须:“往日姐姐都是女子,今夜姐姐是男子,可不就是男女有别?”
祁牧野将她抱回屋内,安躺于床上:“我不跟你争辩,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还是早些歇息吧,我倒是要看看明日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许朝歌:“姐姐不睡吗?”
祁牧野斜了一眼:“男女有别,我怎能和这般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直起身,语气特别浮夸:“我啊,还是睡地上吧!”
许朝歌嘴角含笑,勾住祁牧野的手指,微微一用力,使她倾倒在自己身上。
祁牧野:“我说你真的是不知道轻重,若我一时不注意,压到你哪儿了可怎么办?”
烛火摇曳,勾勒着两人的侧脸,胶水已没有粘性,又脱落了一半,垂下的一侧蹭着许朝歌的唇珠,随着说话的动作不断摩擦。好像,蹭得心尖儿痒痒的。
许朝歌眼波流转,快速瞥了一眼祁牧野眼中的自己,撕掉那一半胡须,藏于手心,轻拍祁牧野的脸颊。
“睡觉去。”她催促道。
“知道啦,许大人!”祁牧野无奈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宠溺。
烛火依旧在床头跳动着,许朝歌捏着薄被,偏头注视着那摇曳的烛火。
今夜,有些舍不得吹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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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对面的小摊竟突然涨价,局势反转,祁许二人的面摊倒成了便宜的那个。有了对比,路人也更愿意到她们的面摊光顾。
许朝歌早就料到,前一日就准备了足够的食材,不至于手忙脚乱。
“来!”趁难得清闲,祁牧野搬来凳子,坐到许朝歌身旁,“现在可以和姐姐说说,你是怎么让他们改变主意的吧?”
许朝歌绕着头发,不以为然:“昨日我就说了,将我心中的道义说到他们的心坎儿里,他们自然就不会与我作对了。”
“那你又是如何传播你心中的道义的?”
“那简单。”许朝歌与祁牧野面对面坐着,“那李尼虽蛮横无理,但极其孝顺。他娘亲将他拉扯长大,他对阿娘言听计从。他膝下有一十岁儿子,全家对他予以厚望,指望着他日后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但你也知道,商人之子不得参加科举,我将这其中利弊将给他阿娘听,老夫人在意孙儿的前途,自然会喝令李尼回家老老实实种地。”
“可村中田地尽毁,他们回去,又该如何解决他们的生计?”
许朝歌:“我自然是想到了这一点。我许诺他们,在他们有了收成前,他们一家四口的吃食,皆可来我这领,一人一天两碗,总共也就八碗面,但他们还给我们的客人,可远远不止八人。加上我家中田地空着也是空着,我便与他们签了契书,将那几亩田地租给他们,待他们秋收,将蔬菜卖给我,给予我一些折扣当作租金。这样他们既解决了眼前的温饱问题,未来也有一条稳固的销售渠道,没人会拒绝。”
祁牧野顿悟,看着许朝歌欣慰道:“朝歌长大了,都可以独当一面了。”
许朝歌满脸春光,笑眯了眼:“那是自然,那么多书,我也不是白读的。”
日子在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陆琦时常会外出寻药草,日薄西山才往城中赶。她懒得回家做饭,经常在城门口的面摊上吃上一碗汤面算作晚饭。之前没怎么在意,只觉得眼熟,谁成想,这位淡漠的女医师竟然是这面摊的忠实粉丝。
“陆大夫,这边坐。”
陆琦放下背篓,拿出手帕擦拭一番,这才坐下。
“你家婶婶的事,我很抱歉。”自那场大雨后,陆琦便一直在自己的铺子里收拾,今日是第一次出来采药。
祁牧野看向西落的夕阳,神色黯然。不久前,她便是在这样的落日余晖中与江姨重逢,只是几个月的光景,竟已物是人非。
“人各有命。”祁牧野叹道,“江姨辛苦操劳一辈子,早些离开,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不论是从旁观者还是当局者的视角,祁牧野都不愿江姨经历建宁三年的那个人间炼狱。
“多亏陆大夫,让我家婶婶少些痛苦,何来亏欠之说?”
“多谢祁姑娘的通情达理。”
许朝歌将面端了上来,周围没其他顾客,她干脆与二人坐在一起。
“只是有一事,祁某甚是不解。”
陆琦拿起筷子用手帕擦拭,点头道:“但说无妨。”
祁牧野:“祁某与陆大夫接触下来,不觉得你丝毫不懂医术,甚至,有些地方,与我在中原的大夫甚是相似,为何城中的大夫们却都说你不会治人?”
陆琦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她咬下一口面条,慢条斯理地嚼着,良久,才问道:“若你周边有两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孩童,一个与你家境相仿,你们两家甚至是世交,另一个,却只是奴仆的孩儿。若你们三人一同参加科举,他们二人考得皆比你好,你会怎么想?”
祁牧野瞄了眼许朝歌:“自然是恭喜他们。”
陆琦摇头笑道:“你还是把你的真实想法藏在心里了。”
被人当众揭穿,祁牧野脸色有些难看,她轻咳一声,重新解释:“既然是与我家境相仿,我们必然是受着相似的教育,每个人的天分有别,加上考场发挥也会失常,他考得比我好,自然是有他的功力在,我肯定要恭喜他。”
陆琦:“那个奴仆家的孩儿呢?你也会发自内心地恭喜他吗?”
“既然是奴仆家的,条件定不如我,说不定天分也不如我,他都能考得比我好,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只是,他既然是奴仆的孩子,在社会地位上天然地低我一等,我一向都会是以上位者的视角看待他。但他有朝一日考过了我,在众人眼中风头压过了我,我肯定会心有不甘,甚至会嫉妒,不解,愤怒,这都是人之常情,就看你愿不愿意调节。”
陆琦点点头,赞叹:“姑娘看得果然通透,这就是人性。”
“我便是这样的境况。”陆琦放下筷子,安静说道,“城中的三位郎中,世代从医,家境势必要比我这个初来乍到、无名无根的女子好。加上历朝历代,男子向来是上位者,突然来了个不知名的丫头,竟也会医术,甚至比他们流传了几百年的秘方还要厉害,他们自然不甘。他们三家少说也是在尹江有声望的家族,怎么能让我这个女子毁了家族几百年的声誉?于是他们就群起而攻之,诋毁我的医术,让众人在我的铺子前望而却步。”
“我也懒得与他们几个酸腐老头争,他们不让我行医,那我便采采草药,接济那些家徒四壁的百姓,也算遵从我心中的医德。”
听完陆琦的一番话,许朝歌不免感叹:“人心竟是如此复杂。”
陆琦冷哼一声:“人性本恶,只是这社会将人骨子里的恶释放出来罢了。”
“在个人利益面前,世间的各种道义,不过就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许朝歌脸色沉重。她虽与阿娘一同出来做生意,也算见过了世面,对人心也算有几分了解。只是万事都有阿娘护着,什么都由阿娘顶着,长至十七岁,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人性的恶能到这种程度。
原来人并不如书中所说的生来即为善。
身后来了几位客人,许朝歌知会一声,便转身忙碌去了。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们不愿意让我行医,为何还把我推荐给你?”
祁牧野点点头。
“刚才你妹妹在,我不好直说。”陆琦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放下筷子,缓缓说道,“你当真以为,以他们这几十年的经验,不知道你所述的情急程度?”
祁牧野皱眉不解,直至与陆琦视线相碰,才瞪大眼睛恍然大悟。
“正是因为他们清楚你家婶婶伤势危急,他们才愿意将你推给我。他们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一辈子行医攒起来的清誉,又怎能因为一个女人毁于一旦?他们太清楚了,即便是即刻赶往你家,就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城中的三位郎中,是相互依存的共同体,只有我,被排除在外。你执意要找大夫,他们巴不得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
“起初听你描述,我也是有些信心。早年行医的时候,我医治过不少伤得很严重的病人,甚至缺胳膊断腿的对我来说,也不过是日常的工作。只是许久未行医,加上这里的条件与我之前所处的地方确不能比,你家婶婶的离去,对我来说,也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祁牧野沉默良久,喟然长叹:“千百年来,这人性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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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