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城,试才宴的热潮还没过去,沥心报社接连刊登的三篇文章彻底将局面推到令人无法想象的高峰。
三篇文章的主笔众人也不陌生。
起先在《晨南小报》对白微展开攻伐的始作俑者——秦漂零。
晨南报社遭受反噬倒了,一地鸡毛。
人们还以为秦漂零会如秋天的枯叶烂在泥里,死也死得销声匿迹。
可她没有。
她站出来了。
在这个绝大部分人为白微的才华风骨感到叹服的节骨眼。
第一篇文章,是她的致歉稿,她诚挚地当着应城以及《沥心日报》所有受众群,公开陈述对沈校长、白小姐的歉意。
她说她被猪油蒙了心,丧尽文人傲骨,不配为人。
她还说,之所以陷害人,是她嫉妒白小姐,嫉妒她的文采美貌,嫉妒她命途坎坷却有贵人相助。
她说她对不起沈前辈,对不起白微,对不起曾读过的书,曾挑灯夜战的自己。
昔日她嫉妒白微,由嫉生恨,现在就有多自惭形秽。
光照亮黑暗,人心的暗除去,才知自己有多卑劣,光有多明亮,温暖。
她说白微是一道照入她心墙的晨光,沈校长惜才如金,是对的。
这篇稿子一出来,骂她的,说她惺惺作态的,指责她为一己之私毁人根基的……数不胜数。
秦漂零一下子如她所愿成了应城响当当的‘名人’,背的却是污名,仿佛只要有嘴,会说话的,都能来踩她一脚,骂她两句。
霍灵绯在家捧着新鲜出炉的报纸,啧啧称奇:“姓秦的这是知道怕了?这会才知道怕,不觉得晚了吗?”
“她也太想不开了。”宫六小姐如是道。
二姨太端着果盘近前来,听她们说了几嘴,满不在乎:“这秦漂零也是个傻子,本来微微赢了试才宴,声势正隆,她不跳出来名声就已经跌到谷底,这会子大张旗鼓致歉,迟来的歉意比不过一文不值的枯草,想也知道,她没好日子可过了。”
在大太太眼中没甚脑子的二姨太都知道这些,诚如她所言,秦漂零位于凤凰西路窄胡同的那个家,门前又被人泼了大粪,墙上用红笔写着“恬不知耻”四个大字,红得刺眼,乍看像血,怪恐怖的。
沥心报社,最里头的那间屋,秦漂零怔怔地坐在那:“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在骂我?”
社长看她一眼,点点头,咽下那句“骂得可难听了,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否则,说不准人身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你不说我也知道,想也是啊,我做了那么不好的事……”
“别说这些了,第二篇文章,什么时候发?”
“晚些吧。”
她状态实在不好,社长是看在白微的面子才肯收留她,为她提供一个可以发声的渠道。
后面那两篇稿她看了,她相信完整看过三篇稿子的人们肯定会同她一样对秦漂零升起复杂怜悯的情绪——
毕竟这人太惨了,被骗得太惨了。
也难怪白微会肯为了一个陷害自己的恶人,耗费人情找到她的头上。
房间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
秦漂零又在走神。
.
她在发抖。
白微清楚看到她在发抖。
逼仄的屋子,气味不太好闻,她的唇轻抿一口冷掉的粗茶,音色清清冽冽:“她害你至深,秦小姐,你想报复回去吗?”
冷淡蛊惑的话击中秦漂零四面漏洞破破烂烂的心,她捧着生命不能承受不重的真相,白纸黑字的文件在她手里不住颤抖,她的声音也颤抖,抖得不像话,又恨又苦:“我想……”
“我来帮你。”
“你?你来帮我?”她笑了两声,眼泪在眼眶打转:“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你做什么。”白微认真道:“秦小姐,你只需要做真实的你自己。”
不是谁的暗娼,也不是谁谁用来攻击对手的一支笔。
你只要做最真实的你自己。
无愧于心。
秦漂零呆在原地,隐忍的泪再也憋不住,唰地淌下来。
她哭得很狼狈,一点也不梨花带雨,嗷嗷大哭,哭声嘶哑难听,像个疯子,又像觉醒意志的野兽。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我真的、真的不需要你的同情,你是谁呀,大小姐,霍太太的掌上明珠,大才女……我那样害你,给你、给你提鞋也不配……”
“好了,好了。”
白微轻拍她的背,掏出素白的帕子递给她:“擦擦眼泪。”
秦漂零崩溃大哭。
想埋到她怀里,又担心弄脏大小姐精贵的衣服。
白微好笑地替她捋了捋耳侧凌乱的发。
没有故作大方地揽她入怀。
她不习惯与人太亲近。
她讨厌金柃宜身上糜烂又自命不凡的香水味。
她嗅觉很灵敏,能闻见秦漂零从金柃宜那里沾染来的味道。
“我是讨厌她,不是讨厌你。”
她在解释为何此时不能宽厚仁爱地给伤心人一个可以停靠的拥抱。
“不过我真的要劝你,别哭了,你的仇人还好好活着呢。”
仇人还好好活着,身为秦家唯一的‘幸存者’,哭哭啼啼的,太不像话。
起码也要把仇人逼到山穷水尽,了无生意,再来痛快大哭。
秦漂零破涕而笑:“白微,你太不会安慰人了。”
冷冷清清的,说出口的话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冷硬如石。
白微将帕子递给她,倒退两步:“你要做真实的自己,因为唯有真实才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你不用担心跌到谷底爬不起来,世人知你遭遇,会理解你的,也不要羞耻于外人的同情,要利用好这份同情,来日再回馈这份善意。我也会救你,给你一条生路。秦小姐,你要先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给仇人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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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之死地而后生。
砰!
秦家的破门被人踹倒,不大的小院满了激进者的愤怒。
有人喊:“这就是秦漂零的家!该死的,她不在里面,咱们把她的家砸了,让她害人!还敢大言不惭请求宽宥,她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
“拿咱们当枪使,她怎么那么狠毒!沈校长怎么她了!白小姐是无辜的!”
“都怪她!害咱们也做了她的同谋!”
十几二十号人,之所以这般愤怒,是因为试才宴之前,他们对白微出言不逊,对受人敬佩人品贵重的沈校长提出质疑。
这会恼羞成怒了。
总要有人承受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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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不好了!社长,一伙人冲进秦小姐的家,把秦小姐的家,砸……砸了!”
沥心报社的社长揉揉太阳穴,问:“还要等下去吗?”
明明第二篇文章发出去,局势就会得到逆转。
秦漂零摇头:“火候还不够。”
怒火得再往上烧一烧。
不然算哪门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的的确确做错了事,做错事就要受惩罚,白小姐不计较她的行为,她自己不能不计较。
让这些人发泄发泄也好。
她现在就是在做真实的自己。
她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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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漂零藏匿在沥心报社的消息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乌泱泱的人赶过来要惩治败类,社长欠了白微天大的人情,白微将人交给她,她总不能还一个死的回去。
一路护着秦漂零东奔西逃,最后还是教她的额头被人用瓦片砸伤。
来的人里,不仅有白微的崇拜者、沈校长的拥护者,还有自诩正义的卫道士——打一只过街老鼠而已,用不着留情。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再这样下去,你要成全城公敌了!”
哪怕额头在流血,秦漂零也只是皱了皱眉:“我现在,够惨吗?”
“还问够惨吗?要不是我拼命护着你,你脑袋都要被开瓢了!”社长气急败坏。
“……”
“可以了吧,白微也没说让你用命来偿吧?”
“真的可以了吗?”秦漂零拿捏不准尺度,她死了不要紧,但她死之前,势必要“钉死”金柃宜这个杀人凶手。
“可以了。”
白微从车子里下来。
猩红色的围巾在脖颈缠绕两圈,衬得她肌肤如玉,随意看了两眼,她道:“上车。”
“你终于来救命了!”社长推着傻乎乎额头流血的秦漂零上了车。
“去省医院。”
车子扬长而去。
接到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指令,沥心报社放出早早刊印好、按住不发的报纸。
秦漂零的第二篇信息量极大的文章横空出世,宛若九天之上一道惊雷,劈得人们脑袋冒烟,怀疑人生。
“什么?秦漂零和金柃宜是一对?!”
霍灵绯揉揉眼:“我没看错吧?”
宫六小姐手里的瓜子不香了,眼睛放光:“没看错,上面不是写了吗?秦漂零是金柃宜一手养大的暗娼,哇,还有金柃宜写给她的情书,包括金小姐身上有几颗痣,分别在哪个位置,都写得清清楚楚,唔……还有她们那什么的癖好……”
同一时间,外面的人都在热火朝天的议论,这可是别开生面的大新闻——
“秦漂零是金柃宜的人?”
“金柃宜指使她毁人清名,是想挤下白小姐,顺利进入燕大教职工代表团?”
“不是,金柃宜这人也太坏了吧!为了一个代表团名额,至于害人不浅吗?”
“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不像假的,写得有鼻子有眼……”
“秦漂零不会是疯了吧,怎么那样的事儿也在报纸上写?女人和女人……这、这也太刺激了!?”
好些人被这一篇文稿雷得外焦里也焦。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被转移。
燕大。
金柃宜还没看到那篇足以陷她于死地的文章,她笑着接过同事递来的水杯,疑惑对方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说了声“多谢”,人刚走,教职工办公室嗡地一声炸翻天。
她生出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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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第二篇文章成功转移人的视线,那么紧接而来的第三篇文章,则是金柃宜的催命符,更是秦漂零的挡箭牌。
沥心报社直接刊登了秦漂零字字泣血的谴责书,谴责书的下方,明目张胆陈列着金柃宜害得秦家家破人亡的铁证!
舆论翻转。
秦漂零成为年度最惨倒霉蛋之一。
“太惨了太惨了,金柃宜害死她兄长,逼死她爹娘,害得秦家迅速败落,可怜她还被蒙在鼓里,真心实意爱慕着仇人,做了仇人十年见不得光的情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金柃宜这一招太狠了,完全是把人往泥里踩!”
“秦漂零固然可恨,但她为情所迷,又有那样的凄惨身世……最可恨的是金柃宜啊!害人之时她才多大?十六岁,十六岁就恶毒至此,想想真是教人不寒而栗……”
“秦漂零上辈子欠了她吗?十年啊!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骗身又骗心,身败名裂,太惨了,我都不忍心骂她了,这换了谁,有她这样的经历也会性情大改,变得不分青红皂白。
“她只想着维护心上人的利益,只想不被抛弃,结果金柃宜从始至终拿她当枪使,没价值了,又弃之不用……天呐!世上怎会有如此狠毒的人?”
“别说了,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那么说秦漂零那篇致歉文,确实是幡然醒悟,出自真心的了?”
“真心与否,我们并没有资格替受害者原谅她——虽然她这样做情有可原,也很可怜,但沈校长、白小姐也很无辜啊。”
“是啊是啊,要说最可恶的,是这金柃宜!”
“不错!金柃宜太坏了!白小姐试才宴,我记得第一个上去蹦跶的就是她呢!”
“蛇蝎心肠!”
“太可恶了!”
忽然一学生打扮的女孩小声道:“我二舅家表兄的未婚妻好像在省医院看见秦漂零了。她额头流了好多血,看着特别狼狈,但你们猜,是谁送她就医代出诊费的?”
“谁?”
“哪个好心人?”
“是白微,白小姐。”
“啊!白小姐心也太好了!人美心善才气高,看了那三篇稿子,她是不是也觉得秦小姐可怜?”
否则怎会不计前嫌送人就医?
人群有短暂的静默。
“那、那我们之前那样对秦小姐,是不是……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她也是受害者,她是被金柃宜蒙蔽了……”
不同的声音冒出来,再也不是一面倒的恶意、攻击。
正午还没到,白微去了一趟燕大,叩开校长办公室的门。
下午三点半,金柃宜被警方带走调查,死活不承认她是背后主使,奈何证据确凿,她的话立不住脚,没人听她的。
很快,沥心报社又发布一则联名声明。
作为完美无辜的受害者,沈校长、白小姐知道秦漂零的遭遇后,一致选择原谅她的冒犯,再给她一次机会。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错而改之,善莫大焉。衷心期望秦小姐历此凶劫,如凤凰浴火重生。】
寥寥几语,为处在困境的秦漂零,劈开一条煌煌生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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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