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的白小姐挂完电话没两分钟,就被大冷天出来找人的大太太捉回去,大太太还在嘟囔她:“你再厉害,也是**凡胎,三天三宿没睡了,还有闲心跑出来玩……”
大概是猜到她跑出来和谁通话,宋薄秋怜惜心起,张开大大的狐裘裹住白微单薄的身子:“别吹了冷风,万一感冒就不好了。”
耳边的唠叨声不绝。
钟鼎楼的盛宴还在继续,白微却不在那里了。
她不露面,宴会有‘南沈北燕’坐镇,其乐融融,所有人都理解白微不在场——熬了那么久,心性再坚韧,身体也需要休息。
宋薄秋没由得她在酒楼安歇,而是驱车将人送回家。
洗了澡,换好毛茸茸寝衣,不用大太太催促,白微乖乖躺在自己香香软软的大床,几乎脑袋挨着枕头,人就睡过去了。
看着不像睡过去,说是昏过去更确切。
宋薄秋不放心,出门打了电话请要好的医生朋友过来诊治,得出“只是太累了”的结论,她哭笑不得。
房门关紧。
她走下楼:“这人呀,太软弱了不行,太要强了也累。”
“白小姐在钟鼎楼大出风头,学识、风骨,赞扬她的风声,我在省医院都听见了。”
有人夸赞白微,宋薄秋笑容真诚:“她不是我的女儿,若是我的女儿……”
我是舍不得她挺身而出一个人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转念一想,她也是有女儿的,然而她的女儿没法像正常女儿家一般,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下,要披着男子的皮,做男子要做的事,甚至得做到最出色,才有她们母女俩的活路。
她的女儿,她的惊蛰,自幼也是背负了太多,要压抑身为女子的天性,要去和一群虎狼相争,在名利场中游刃有余,做最拔尖的‘世家少爷。’
这么一想,她有些理解女儿对白微的情感。
“这一回,白小姐真的出名了。”
“虚名罢了。”宋薄秋思及远在西京的女儿,欢喜里多了一分酸涩,她亲手为朋友沏茶:“不过经此一事,微微的路应该会好走一些,虚名,也是名,遑论这名是她拼命挣来的。”
三天三夜不睡,可不是拼命挣来的么?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由衷佩服这位拥有一颗强大心脏的白小姐。
“我是盼着她路走得顺利,又不盼着她羽翼丰满……你能明白吗?”
“薄秋,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明白。有些人,你越不想她飞,她越要振翅看看高处的风景。”
“我知道,我知道微微不是软弱的女子,这次试才宴她站到最后,风采折服众人,她很厉害,可我的惊蛰生在这个家,太孤单了……微微若不在,我不敢想,惊蛰会怎么……”
“不如你问问惊蛰的看法?”
“问她?”
“你不想和她离心,势必要问问她。”
宋薄秋指腹划过茶杯外壁:“你说的……也有道理。”
“放宽心。”
“云舟有说过何时回来吗?”
“总归西京那边的生意得稳当了,多则两三月,少则一月,人也该回了。你问他做甚?”
“没什么。”
霍云梨是霍云舟堂姐,遗腹女,十八岁之前养在霍家,与霍云舟姐弟情深,读书时期和宋薄秋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后来宋薄秋嫁入霍家,做了她的弟媳,她反而与好友来往的少了。
但宋薄秋信她,这些年没少承她的人情。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都不在,在家的唯有一些仆从,白微在楼上睡得昏天暗地,客厅静悄悄,宋薄秋坐在沙发想事情,没发觉这古怪的静谧。
霍云梨收回飘飞的目光,抓起皮包:“我得走了,医院离不开人。”
她三十六岁就做了省医院的副院,贵人事忙,宋薄秋不好多留她,不怕麻烦地把人送出门,亲眼看着上了车,这才放心回。
“院长。”
“嗯?”
“霍太太又生病了吗?”
“没有,谁也没生病。”霍云梨背靠座椅,闭着眼:“薄秋担心微微的身体,要我来看一趟。看了,没有大碍,微微身子骨很好。”
助理撇撇嘴:“您如今已是副院了,再进一步就是正儿八经的省院,霍太太也太能折腾人了,她——”
“闭嘴!”
助理做了好久思想工作聚起的那点胆气被她一句呵斥吓得烟消云散,登时噤若寒蝉。
“她怎样,轮不到你来说。再有下次,也别跟着我了。”
“院长……院长我错了……”
霍云梨闭目养神,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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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阿姐怎么样了?”
宋薄秋眉眼噙笑:“好着呢,睡下了,洗了澡,吃了饭,暖暖和和地在被窝里歇着。嗐,你是没看到,微微她……”
对于这场试才宴,她有说不完的话。
霍青荇支棱着耳朵听得认真,即使知道宴会完美谢幕,每每听到要紧处,还是会为白微提心吊胆。
她发自肺腑道:“阿姐太厉害了……娘,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病了瘦了,与人斗智,委实辛苦,换了我,不见得做得比她好。阿姐是最知感恩的人,你待她好,她会十倍百倍来偿。她在霍家多年,虽不是你亲生的,却与亲生的没两样,你待她,总要多两分真心,像是待我一样。不然我会很为难。娘也不希望我为难,是吧?”
约莫是透过此事再次看到霍家对白微的好太流于表面,她在电话里反复强调,大太太揉着眉心应下:“好好好,我怎样待你,就怎样待她,这行了吧?”
“娘,我想你们都好好的,像亲人、家人一样彼此维护,彼此温暖。我不在家,她就是你的女儿,是你的孩子,我和她,本来也不分彼此。
“无人护她,等同于无人护我,她冷,我也会冷。娘,你知道的,我不是甚光鲜雅致的小少爷,我是一只见不得光在暗地里蛰伏的虫……
“您就满足我这点请求吧,给阿姐一个家。不要把她当做我的附属品,那是对她,也是对我的二次伤害。
“爹怎么想的,你当真不知吗?我不想她在这家里孤立无援,少时她暖了我,如今该我来暖她。娘,你是生我养我的亲娘,为什么不能把对我的爱多匀给阿姐几分?她是哪里不够好,使你这般吝啬?
“我受够了阶级之差,人的三六九等,你也要给阿姐划分等级,量一量孰贵孰贱吗?她如果卑贱,我又算什么?”
“惊蛰……”
电话里的孩子好像在哭泣,宋薄秋无措地握着话筒:“惊蛰,我、我会待她好的……”
“娘。”
霍青荇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我不想她活得那么艰难,为了清白,为了自尊,为了前程,每次都要用命来做赌,我们本可以帮她的,不是吗?她本不用那么辛苦,她辛苦,我也辛苦。我活得好累,不想她也累,如果见不得光的我能为她搏来寸寸光明,何乐不为呢?娘,你就当她是我,我做你的‘儿子’,你当她是你的女儿……”
房间里黯淡无光,窗帘掩得死死的。
她低声哀求:“娘……我求你了,你让她自由有依靠地活着吧……”
不要把人关在囚笼里。
也不要因我的缘故,折断阿姐拼命长出的翅膀。
宋薄秋从起初的慌乱,渐渐冷静下来,她没法拒绝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怕知道女儿对白微的感情浓烈到不可思议,她也无法狠着心选在此时给她当头棒喝。
她想:真的有人会爱人如己吗?
她爱惊蛰,是因为惊蛰延续了她的生命意志,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一部分,是她的心血。
那惊蛰对白微呢?
她谈了女朋友,可这女朋友,难道不是为了掩盖女儿身?
她对微微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孩子,究竟清不清楚在求我什么?
宋薄秋思绪凌乱:“你……惊蛰?惊蛰?”
连线另一头,几宿没好眠的霍青荇倒头睡得沉。
过了许久,一道女声在电话里响起:“阿荇太累了,已经睡了。”
沈小姐?
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女儿的女朋友,她匆忙结束通话。
沈筠盯着话筒看了几秒钟,喊来女仆,帮忙将霍少爷抬上床。
床侧的床头柜亮起小夜灯,借着晕黄的光,沈小姐伸出手指,擦去‘男朋友’眼角残泪:“这么大人了,竟然还要哭鼻子?”
内心一道声音传来:她在为白小姐哭。
忽然又一道声音响起:不,她是在哭她自己。
沈筠弯腰低头,一个吻轻轻巧巧落在熟睡之人的额头:“你不是见不得光蛰伏在暗地的虫,你是我的阿荇。”
我独一无二的阿荇。
她定睛看着霍青荇,门外女仆神情谨慎:“沈小姐,不早了,您该回房了。”
“知道了。”
沈筠摁灭小夜灯,踩着棉拖回到隔壁。
女仆近前来查看一番,确认少爷身上衣物好好的,关好门,悄声离去。
霍青荇做了一晚好梦。
梦里她穿着小白裙子,是白微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阿娘是自由的。
沈筠是自由的。
她们都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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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微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天明时分,脑袋迷迷糊糊。
“娘……”
在她床边守了一夜的宋薄秋身心一颤,极小声地“哎”了一句。
“娘……我渴……”
白微在梦里回到她小时候,她很爱撒娇,也爱赖床,衣服都要娘动手帮她穿。渴了累了,只要喊“娘”,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宋薄秋忙端起调好的蜜水,摸了摸外壁,还是温的,她捏着瓷勺在她唇上沾了沾,少量的蜜水沿着唇缝流进去,白微尝到甜头,略显干燥的唇有了淡淡的一层水光。
歪头又睡过去。
这一睡,到傍晚才醒。
睡醒的白微出了一身热汗,去浴室洗了澡,顺道洗好头发,梳洗完毕,裹好寝衣坐靠床头,绣花的锦被盖着肚脐以下,拧着眉,思考一些她没弄明白的事儿。
她梦到她娘了。
娘喂她尝了蜜水。
甜滋滋的味道依稀沾在唇瓣。
可她已经没有娘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
宋薄秋进门见了她,有稍许的尴尬,转瞬又恢复自然:“微微,饿不饿?来尝尝我的手艺……”
“谢谢大太太。”
“……”
她实在是个讲礼貌的好孩子。
按理说宋薄秋应该欢喜。
可她的惊蛰哭诉着要她待微微好,她又觉得微微的态度太客套了。
“你……你如果不介意,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娘亲。”
她清晰地看到白微眼底的震颤、惊讶。
宋薄秋厚着脸皮道:“我也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女儿……微微,你觉得这样怎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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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