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炼?她好大的口气!”
秦漂零喝了口摆在桌上的粗茶,表情有一瞬的难看。
晨南报社的社长、编辑们围着她,七嘴八舌——
“漂零,这次真的能行吗?咱们可是不惜把沈校长拉下水,要扳不倒白微,报社就出大丑了!”
“沈校长和白微,她们……她们果然有私情么?”
“白微这一举动,是在和所有质疑她的人宣战,她是应城响当当的才女,年轻,有傲气,还是养在霍家的白氏孤女,万一霍家为她强出头……”
“行了行了!”秦漂零不堪其扰:“这就不是你们催我搞噱头让报社起死回生的时候了,做都做了,怕甚!?
“沈善道不食人间烟火、云端上的人物,目无下尘,哪会和不起眼的小虾米计较?不与我计较,更不会与报社计较,顶多教她骂上几句,名气有了,还怕咱们的报纸卖不出去?”
众人略一寻思。
倒也是。
晨南报社借了沈善道的光,第一次在报纸销售量上压过其他同行,现在应城谁还没听过他们报社的名?
秦漂零像个带尖儿的锥子从灰扑扑的麻袋里探出头,再不是寂寂无名的小人物,若白微此次没扛住风风雨雨的诋毁,踩着她的名气,秦漂零这人就成了。
“放心。”她胸有成竹,目光落在《沥心日报》的那则声明:“白微心有不甘,这回,的的确确是捅大篓子了。”
自古文人相轻,想踩着白微的名成就自己名的,不可能只有秦漂零一个,这则声明一出,会有许许多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秦漂零’站在白微的对立面。
她心惊心喜的同时,竟也有那么一霎佩服白微。
一般人,可做不出这等事儿。
放狠话谁都会,狠话放得这么百无禁忌……秦漂零叹了叹,哪怕再给她十年二十年,她也不敢说有胆量做那文人攻击的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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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矢之的啊。”
校长办公室,沈善道穿着深色毛衣,脚下踩一双皮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何至于此?锋芒太甚,恐招来四方恶意。”
白微脊背挺直,不像外人想的那样被逼急了,恰恰相反,此时的她看起来比昨日更放松。
她手捧一盏香茶,茶雾遮了她的眼,声音也氤氲两分:“好像确实极端了些,但我不后悔。校长,有人要毁我根基,我只知道,我不能退。”
彼时的她正如那棋盘上只能进不能退的卒子,退了,清名不保,连累敬爱的大前辈受人非议,这不是白微的作风,也与她素日的行事准则相悖。
挡不了四方恶意,何谈振兴白家?为爹娘平反?
她要做的事情有好多。
事要一件件来,路也要一步步走。
谁拦着她往前走,有人出招,她就要接招,容不得半点迟疑。
“算了。你先出去吧。”
白微起身,走出两步,顿了顿,回过头来满怀歉疚:“是晚辈令前辈为难了。”
她人生得好,才色双绝,往日里少见天真烂漫的模样,冷冷清清的,是沈善道最怜惜的那类人,她抬抬手:“有这功夫,多想想怎么在试才宴上大光异彩,就是替我争口气了。”
“我会的。”
“忙去吧。”
白微告退。
她一走,办公室的门掩好,始终默不作声充当一根木头的助理由衷赞道:“泥人还有三分气性,被人欺负成这样,她不反击,反而是丢您脸了。”
“不错,她是我看中的后辈。不遭人妒是庸才。白微非庸才,或早或晚都要历这一出。有人打上门来,那就打回去。”
助理捂嘴笑,心想:大小姐方才还在劝白小姐莫要锋芒毕露,这会子真性情又压不住了。要他说,白小姐的脾性,实在是对大小姐的胃口,也难怪要护着了。
“这才哪到哪,就有人出来拦道儿。”
沈善道一手执笔,入木三分地在纸上写了一个“惜”字:“真金不怕火来炼,身正不怕影子斜。欺负一个孤女算什么本事?我护着白微,有人不满,我还就要护着她了。
“传下去,就说沈某忝为一校之长,白微若输了试才宴,我自请退位,也不稀罕在文坛搅风弄雨了。”
“这……”
“就这么传吧!”
她翻开一本册子,不打算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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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白微的一则声明炸响大半座城,沈善道的对外宣言,明明白白在油锅内添了把火。
霸道彪悍,是铁心护白微到底了。
拿半生荣誉和个小辈捆绑在一起,无怪乎《晨南小报》捕风捉影,言辞暧昧。
越是如此,不服白微之人愈多。
应城的火车站每天人来人往,试才宴和沈校长豪赌的消息一并随着奔波的人潮传遍四方。
事涉沈善道,既有才情,又有桃色,传播之广,西京这边都有人提起。
“应城出了一狂徒,敢求四方学者试才。试才宴,可不正是恃才宴?又有沈校长为其背书。谁赢了她,谁就能踩着两人的名更上一层楼。你没发现吗?这两天好多人挤破头往南边跑。”
“那狂徒是谁?”
“白微,早就没落了的‘锦绣白家’的孤女。”
“是孤女啊……”人群嗟叹。
“嗐,可不是一般的孤女。她才十八岁,你想想你十八岁在做什么,大致就能明白她的厉害了。”
“有多厉害?”
“那就说来话长了。说到白微这人,也挺传奇。九年前,天下刺绣最出名的便是白家,白家也称‘白门’。妙手白茨,使一手千金针,从不藏私,承他一份师恩者不计其数。
“也是当年事发突然,好多人在外赶不回来,白微这才兜兜转转归了霍家。
“她十岁下棋赢了春野行至,十一岁诗文刊登在应城最大的沥心报社,十二岁诗集远发海外,十三岁算学赢了长她十五岁的戚胭脂……
“读起书来像疯了一样,小、中、高四次跳级,那会好多文坛有影响力的大人物跑去应城收徒,不知何故,她竟给拒了。京大的燕校长也朝她投出橄榄枝,她倒好,闹不清怎么想的,进了燕汀,学了金融,在校期间发表论文不计其数,其中重量级的论文,也有好多篇……十八岁毕业留校助教,本来以她的能力成就直升讲师也绰绰有余,可木秀于林,能是甚好事?”
这话很能引起众人的浮想联翩。
“那是有人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不想她再进一步?”
“据小道消息说,燕大在评选优秀教职工,以备明年三月份的各省联赛。”
“事关前程,八成就是了……”
“而且我相信沈前辈不是那样的人。即便喜女不喜男,也不会乱了她自己定下的法纪。”
人的名,树的影。
相信沈善道的人很多,好奇白微的人,就更多了。
市井里知道白微的人不多,学术圈里,年轻一代,她的名相当响亮。
人们都在议论白微。
好的。
坏的。
西京甚至有人在赌坊开盘,赌谁会是试才宴最大赢家。
为给白微壮声势,也为保证试才宴的公平公正,沈善道特意致电京大校长燕白釉,请她来应城坐镇。
南沈北燕齐聚,论的又是才学雅事,岂能不热闹?说是盛会也使得。
“林东仰酒,仰小先生去应城了。”
“还有浮川的封八少爷,八少爷几年前就有算学天才的名声……”
“林西上个月新鲜出炉的小棋圣也赶去了……”
“霍少爷在仙鹤赌坊压了一万银元,据说一开始是抬着一箱子银元宝去的,坊主骇了一跳,求爷爷告奶奶地哄得这位爷往小里押……”
年轻的少爷们纷纷一愣,异口同声:“他好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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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该传的话都传出去了。”
“下去吧。”
夜色渐沉,霍青荇望着窗外一轮明月。
沈筠今夜住在这儿,隔壁有她的房间,她想了想,夺过心上人手里的酒,笑道:“你不回去一趟?”
“不回。”
她是想回去的。
可她又不想回去教阿姐分心。
阿姐要借势扬名,她在西京帮她也是一样。
“她肯定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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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赢吗?”
这是霍家好多人的担忧。
但敢大咧咧说出来的,就只有二姨太一人。
霍灵绯抱着她的猫儿,看看娘亲,再看看脑袋瓜里不知算计什么的亲哥,找了个机会溜了。
夜色皎洁。
白微大晚上不睡觉,在院儿里遛狗。
霍二十四摇着尾巴美得冒泡,落在霍二小姐眼里,傻得冒泡。
“后天就是试才宴,你话说那么满,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不劳二小姐担心。”
“谁担心你了?”霍灵绯抱着猫咪犹豫不决,末了嘟囔道:“你要是输了,很可能会影响我和灵黛的名声,你设宴求炼,到时候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好。”
她的关心别别扭扭,白微似笑非笑:“我不会输。”
“口气还真大。”
“我每天都有按时刷牙。”
“……”
她的冷幽默冻得霍灵绯一哆嗦,她一哆嗦,她怀里的猫儿也哆嗦,一主一宠,怪有意思的。
“走了,二十四。”
大金毛得意洋洋地摇摇尾巴。
霍灵绯在后头轻哼一声:“狗腿子。”
遛完狗回房洗澡,睡觉之前白微往大太太房里去了一趟。
“你找我借人?”
“我想查查秦漂零跟她背后的人。”
大太太看她两眼:“惊蛰有联系你吗?”
“没有。”
“查秦漂零……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准备后日的试才宴,我会亲去钟鼎楼为你助阵。微微……你……”
“您请说。”
宋薄秋看她无悲无喜不骄不躁的端庄模样,话到嘴边,轻柔了几分:“你尽管放手一搏。”
“多谢大太太。”
“回去睡吧。”
两人互道晚安,白微回房就寝,宋薄秋靠在床头翻开一本书,看了没两页,脑子里又回想起不久前接的那通电话。
是惊蛰打来的。
话里话外,不满她眼睁睁看着白微孤军奋战。
她的女儿,为了一个外姓孤女,责怪她这个当娘的太冷漠。
她哪里知道,她是担心白微翅膀硬了,霍家再关不住她。
她明明是为了女儿好。
惊蛰暂且离不开微微……
宋薄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眼沉闷的座机:“你个小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我却成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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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才宴在即,应城一夜之间多了好多生面孔,钟鼎楼一座难求。
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多少人打算在‘南沈北燕’面前惊艳亮相,自此才名远扬。
争名逐利的人忙得热火朝天,最该勤勉用心的人,却有闲情漫步街头。
沈校长放了她两天假,白微出了门,一时半会不想回家。
“白小姐。”
拐角忽然窜出一道人影。
她睫毛轻眨,谨慎退开半步:“你是?”
“老奴是青荇少爷派来帮小姐的人。”曹醇生猫着腰,从腰侧抽出一道刻着二十四节气之一的银牌子。
【立春】。
是惊蛰的字迹。
“你要怎么帮我?”
“老奴已经查明是谁在暗地兴风作浪。”他献上一沓文件:“这是证据,除了这些,还有一点意想不到的发现。”
白微接过文件,塞进厚厚的大衣口袋,她语调不变:“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少爷离开应城,老奴就在了。”
“那挺久了。”
曹醇生大气不敢喘,垂首低眉,好一副乖顺谦卑。
“继续跟着吧。”
“是……”
他如蒙大赦。
白微举步往前走,一阵风吹来,再回头,意料之内的不见那人的踪影。
她捏捏口袋里的文件。
心情倏然明朗起来。
她不是孤军作战。
她有沈前辈,更有身在千里之外,与她两心同的惊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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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