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死就死了,他的死唯有住在浮水巷的陈家人在意,至于怎么死的,死前被裹进怎样的乱局,街坊邻居只能说自己听见的、看见的。
“三四个流浪汉忽然打起来,陈四坐在大石墩看热闹,拍手叫好,惹恼了人,打头的那人取笑他是没有头发的秃子,没两句,陈四也恼了,两厢撕扯,混乱里一板砖扬起,开了瓢……”
“谁打的我们哪里知道,流浪汉,胡子拉碴的,看不清模样……”
“这个别问我们,我们真不知道……”
害怕惹事上身,好事者们作鸟兽散。
陈四他娘哭得天崩地裂,陈老叔活像死了亲儿子,三魂少了两魂:“谁,是谁害了四儿?”
.
天色正好,霍青荇抱着两罐酸梅迈进家门,管家见了她笑得咧开嘴:“老爷和夫人前脚回来,少爷也回来了。您是不知道,顾老爷子寿宴上唱了好一出大戏……”
管家一个劲儿和她念叨。
霍云舟也在客厅讲述顾家宴会的一波三折。
“爹,娘。”
“惊蛰回来了?来,去书房,我有话和你说。”
霍青润、霍青哲、霍青逸脑袋一耷拉,眼里的光灭了大半,霍灵绯嚷嚷着:“爹,我们还没听够呢。”
“不说了不说了,听大太太讲也是一样,再不济,要管家说给你们听,闹他去,别来烦我。”
霍云舟摆摆手,先一步迈开腿往书房走。
霍青荇将买来的成衣、酸梅递给下人,交代一句“送给大小姐”,紧随其后。
霍灵绯张张嘴,偃旗息鼓——她哪敢要大太太讲故事给她听?她又没吃熊心豹子胆!
等白微端着煮好的冰糖雪梨汤出来,兄弟姐妹几个一溜烟跑没影,先前捧场的二姨太、三姨太也约了小姐妹们打牌,四姨太拐去后花园赏花。
“惊蛰回来了?”
“刚回来,被她爹喊走了。”
宋薄秋手一推,装满酸梅的陶罐到她左手边:“来尝尝。”
书房。
霍云舟扯了领带懒散靠在太师椅,左腿搭在右腿,脚尖微微翘着。
书桌是新换的,一整块白玉石所砌,地面明光鉴人,几丈外杵着一座座衣柜,霍青荇瞧了眼那柜门,又瞥瞥擦拭干净的地砖,恍恍惚惚从记忆里‘看见’淋漓的春水。
耳边依稀绕着女人的哭叫。
她摇摇头,隐隐不快。
“怎么了?快坐,尝尝爹这儿的好茶。”
“……哦。”
“怎么样?”
霍云舟期待儿子的评价。
霍青荇懒得多说话:“香。”
“你小子,我价值千金的好茶给你喝,你倒会敷衍我,青润、青哲他们想喝,还得求我。”
“那爹爹就让他们去求,给我做甚?”霍青荇从外面归来,戾气压不住:“我还稀罕了?”
她挥手泼了那碗金汤茶水,守在书房的下人腿肚子直打哆嗦。
霍云舟脸上的笑一寸寸紧绷:“你们都下去。”
下人忙不迭拔腿往外溜。
“这是谁惹你了?”
“没谁惹我,就是烦。”
霍云舟在外叱咤风云,谁见了不是笑脸相迎?回了自己家,对着亲儿子却要百般忍耐,他低下头嘬了一口茶,抬头再看那张脸,多大的火气也撒不出来,不想撒。
十五岁的霍青荇全挑着爹娘最美的那一面长,青出于蓝,五官精秀,板着脸时眉眼沁冷,劲劲儿的,比霍云舟年少时还欠揍,又欠揍又招人疼。
连他也得承认,就冲这张脸,这融在骨子里的脾性,以后的出息肯定小不了。
看着看着,他对这唯一的嫡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别烦了,趁着没回校好好玩一玩,散散心。”
霍青荇先时不想喝茶,这会又想喝了,她自斟自饮,心想:娘说得真对,她爹就是贱骨头,旁人不敢做的她敢,旁人不敢说的她说,所以她才是霍云舟心里永远特殊永远例外谁也越不过去的乖孩子。
“爹,喊我来什么事儿?”
她不气了,也不烦了,霍云舟好笑地佯作嗔恼:“离近点,坐那么远,多生分,让爹多看看你,过几天你回西京,又要好久见不着了。”
“行行行。”她一脸“大人好麻烦”的样子,逗得霍云舟合不拢嘴。
言归正传,他清声道:“你外祖父,昨天托你娘带回一件东西。”
一枚方形印章摆在白玉桌。
“这是昔年我送你外祖父的。”
说起这枚印章的故事,霍云舟不乏感慨:“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十五岁那年遇到的险事?”
“说过,爹爹说,那一回差点有去无回。”
“不错,那会比现在还乱,当地人活不下去,上山落草为寇,四处打劫,已经不新鲜。我途径西山岭,被你外祖父救下,平安回到应城,阴差阳错与你娘相识相恋,霍、宋联姻,迎娶你娘的那天,我以印章为信,承诺日后报答岳父,言之有求必应。现在……他来求我了。”
商人以信为本,霍云舟不仅是商人,还是宋老爷子的女婿。
“他求你把阿姐嫁入宋家,嫁给宋良峥那蠢货?”
“你怎么想?”
“宋良峥也配?”
“他不配,谁配?”
“谁也不配!我不同意!”
霍家为她一人,养了白微九年,继续养下去,霍云舟也不会反对,只是宋氏求娶之心强烈,老爷子更拿出当年信物作为请求,于情于理,不好再像之前那般回绝。
就是他这“儿子”啊。
霍云舟叹了叹,想着她已经有了西京沈家的沈小姐做女朋友,咽下到嘴边的提点,想着这样糊里糊涂地也好,省得她‘醒’过来,舍本逐末。
白微很好,可与沈小姐比起来,非上上之选。
以他家惊蛰的才貌本事,莫说西京沈家,再厉害的千金大小姐也配得。
他心念急转,不想伤了父子情分:“你看你,我提到她你就和我急,稍安勿躁,爹这不是在问你的意思吗?”
“你动摇了。”
“是,那毕竟是你外祖父,霍宋两家为姻亲,关系不好处太僵。”
“宋家重要还是我重要?”
“还用说吗,当然是你。”
是我就好。
霍青荇冷静下来,稳稳当当坐在位子,双手交叠,倏地冷笑:“爹,今日顾家寿宴闹的那一出,好看吗?”
“好看,怎么不——”
他陡然一激灵。
“我就是‘薛戾’。宋家想要白微做孙媳妇,那就拿宋良峥的人头为聘。我说到做到。”
“……”
在外边赞了好久的‘别人家的儿子’到头来是自己儿子,霍云舟第一时间不是为她话里的疯意感到心惊,竟是蓦地狂喜,蹭得站起身:“是你!?我儿不声不响做成这么大的事?”
“是我。”霍青荇翘着二郎腿:“顾画楼敢拿枪指着我,我必须要给他一个教训。所以爹,你们别逼我,我不喜欢的事儿,谁要和我反着来,我不敢保证会手下留情。”
“好!好手段,好狠性,好胆魄!”
霍云舟丢开那枚印章:“好。不愧是爹爹的好儿子。我霍云舟的儿子就要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这么大的家业,没个有铁血手腕的继承人,他死了也难安心。
和霍家后继有人比起来,宋家?算得了什么?
他埋怨道:“怎么不早点告诉爹,这样爹也好帮你遮掩。”
一个假薛戾,一竹竿打翻四十九条船,请沈善道为刀,逼得顾厌春大义灭亲,做成此事的却是他家惊蛰。
他年少有为的好孩子啊!
“不用了,我都做好了。”
“做得漂亮。”
“那宋家……”
“宋家,爹来摆平,你不愿意,谁也不能逼你。我会和老爷子说清楚,白微一心向学,不问情爱,她和良峥不合适。”
霍青荇容色转喜:“辛苦爹了。”
“爹不辛苦,我儿才辛苦。快来,跟爹说说,怎么做成的?”
她笑而不语。
霍云舟一愣:“不能说?”
“关乎身家性命,越少人知道越好,爹,不带你这样的,张口就要孩儿曝出所有底牌。”
她有防备心是好的。
霍云舟失落一霎,随即欢喜:“好了好了,那就不说这个,看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爹也好好休息。”
休息?
他不需要休息。
霍青荇出了书房,他马上从狂喜状态恢复沉稳,唤来心腹善后。
“爹,我还忘了……”
“忘了什么?”
她去而又返,摸摸鼻子:“兴平坊的伶月小姐,爹,为她赎身吧,我答应她的。”
兴平坊,伶月小姐。
电光火石,霍云舟想得有点多:“你喜欢?”
“一面之缘而已。”
“和顾画楼有关?”
“嗯。”
他明白了:“去歇着,旁的事,有爹呢。”
.
夜色未至,兴平坊灯火重重,有钱人家的少爷在这花天酒地,没日没夜地快活。
荀熠伤没好,瘸着腿在里面发酒疯:“伶月小姐!去把伶月小姐喊来!”
他在这大吼大叫,门外的黄老板抽了口雪茄,吞云吐雾的:“伶月小姐今儿不见客,我们兴平坊的摇钱树,哪里是说见就能见的?”
“屁话!什么摇钱树?还不是千人尝万人枕的婊.子!欺负爷落魄,爷就让你看看真本事!”
在兴平坊,唯一的本事就是钱。
谁钱多谁有本事。
黄老板惦记他那块家传宝玉有两年,看他舍得摘下来当敲门砖,顿时心花怒放:“好好好,伶月小姐这就到。”
她扭着腰去喊人。
随同荀熠胡闹的二世祖们一人一句奉承,荀少爷飘飘然,喝醉了,又哭又笑,骂顾画楼坑货,骂假薛戾混账,实在没的骂了,又嘟囔沈善道行事做绝,不给人留活路。
他敢骂,二世祖们不敢听。
西京二沈此刻还在应城呢。
“怕什么!忘记兴平坊的‘二十四条铁规’?你们不说,谁知道我骂了沈大校长?我就骂,偏骂!”
‘不得泄露客人秘密’、’不得在坊内闹事’、‘不得议政’……二十四条铁规,作为坊主的黄老板要守,来这的所有客人也要守。
“伶月小姐呢?黄老板!人死哪去了?”
“来了来了。”
黄老板推着神情寡淡的伶月进门,二世祖们眼睛一亮,开始起哄。
荀熠精神一振:“伶月小姐。”
“好女儿,去陪荀少爷玩玩。”
穿着旗袍的女子身段玲珑,忍着众人不客气的打量,朝黄老板投去恳求的目光。
她是美人,黄老板见惯的就是美人,饶是如此,也有些不忍——伶月委实是她这些年见过的第二出色的人了。
但想想荀家那块家传宝玉,她狠下心来:“去吧,有我看着,出不了事。”
兴平坊历来的摇钱树,鲜少有好些日不陪客的,伶月得黄老板赏识,黄老板待她多迁就,迁就一回两回可以,蹬鼻子上脸绝对不行。
“听话。”
她似笑非笑。
“伶月小姐,快来呀。”
“快来快来,陪少爷们喝酒,不想用杯子,用嘴喂我们也行啊!”
笑闹声充斥包厢。
伶月脸色发白,暗自神伤。
她听黄妈妈说了,‘薛戾’是假的,那给她的承诺呢?
是不是也是假的?
“伶月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荀熠没了耐性,他来此不光是为了发泄,还有要事,想打听打听‘薛戾’的来历。
他上前几步扯着人进屋。
伶月一声惊呼。
门砰地关闭。
里面上了锁。
黄老板拧了眉:“荀少爷,这就不合适了吧?”
“放开我,放开我!黄妈妈救我!”
“嘿,这是不拿黄妈妈的话当话?”黄老板扔了雪茄:“荀少爷,这是我兴平坊没开.苞的雏儿,碰碰就行,弄伤了,我要你的命。”
别看她嚷得凶,实则并不打算管。
伶月一直不同意接客,也该吓吓她了。
正想着,楼下匆匆跑上来一人。
“老板……”
“别碰我,别碰我,拿开你的手!”
“伶月小姐,别这么小气嘛,摸摸小手而已……”
好多人在眼前乱晃,伶月用力推开腿瘸的荀少爷,转身抱着花瓶举在头顶:“你们别过来,都别过来……”
“装什么贞洁烈女?进了这地方就是用来卖的!”
不一样。
不一样的!
卖给一个人,总好过卖给好多人。
她又想起那位假薛少爷。
手脚冰凉。
绝望到极致。
“臭.婊.子!给我过来!”
砰!
房门倒塌。
荀熠心神一颤,侧身看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黄老板踩着倒下的木门进来,率先看惊慌失措的伶月,观她衣衫齐整,还没受罪,心弦一松:“卖?卖什么?不卖了不卖了,都走都走!”
打手们乌泱泱冲进来,荀熠等人素日仗着家里几个臭钱,要说真得罪这位黄老板,属实没那个胆子。
他们夹尾巴跑了,伶月还没缓过神,举着花瓶防卫。
黄老板登时笑了:“好女儿,你有福了,别傻愣着。”
卖身契在她眼前平摊开,当面撕碎。
“你自由了。”
霍云舟一爱财,二好色,三沉迷为“儿子”藏娇。白微是第一个,伶月是第二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