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的“曹伯伯”,全名曹醇生,退回二三十年,宫里人提到他高低得喊声“曹公公”。
最辉煌的那些年,收了十八个干儿子。
没一个靠得住。
全是孬种。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人到中年的曹公公成了西京落魄的‘四十二胡同’卖豆花的曹老汉——因为一碗豆花烫了贵人的嘴,险些在偌大的西京活不下去。
霍青荇遇见他时,还是薄冷的早春,城墙根蜷缩着一个快要死了的老乞丐,老乞丐衣不蔽体,求生欲很强。
强到每每感觉有行人经过,总要颤抖着手,试图去抓一根‘救命稻草’。
为此挨了几脚。
吐了血。
霍青荇一声不吭观察两天,没一人敢对他施以援手,或是不屑援手,细问,竟是老乞丐得罪了豪商之子,再问怎么得罪的,又是哭笑不得。
一碗豆花而已。
一碗便宜豆花,能要了一条活生生的命。
初来乍到,人命贱如草,给远道求学的霍少爷上了一课。
同窗劝她不要管。
她没听。
她还偏就要管了。
不管不行。
不管,夜里睡不着,总觉得有人在用一碗热腾腾的豆花狠狠羞辱她。
她抱起这个可怜虫,有跳蚤跳到她绣了金线的衣袖,她视而不见。
可怜虫呼哧呼哧发出拉风箱的声音,浑浊的眼睛聚满热泪:“我,我会报答你的,我会,报答,你的……”
救他,本也没图报答。
再好的人也有行恶的某一刻,再坏的人都有做好事的一天。
霍青荇没嫌他脏,背他回了自己在校外的住处,请了医生为他看病,治好一身病骨,花光她两月的生活费。
那是她在西京求学救下的第一人。
等人养好,露出一手绝顶惊艳的真功夫,她才切实感到捡着宝。
她喊他曹伯伯。
他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忠诚到有些偏激、死板,却是霍青荇所喜欢的。
从话筒里得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她会心一笑:“辛苦曹伯伯了。”
辛苦么?
不辛苦。
对于远在西京住‘四十二胡同’的曹老汉而言,一介阉人,微末之身,能为霍少爷驱使奔波,这是他的幸,大幸!
恭恭敬敬地挂了电话,曹醇生停了当下所有活计,备水反复洗刷身体,为了遮味儿,用了小半块新香皂,洗得一丝不苟。确认洁净后,换了一套不起眼胜在干净的旧衣,背着小包袱,买了当天去应城的票。
他做事效率极高,以至于运气好坐上傍晚最后一班通应城的火车,身在燕大教学的白微才提着包从车子里出来。
“阿姐!”
霍青荇迫不及待撑伞跑来迎接。
霍家别墅很大,免得千金小姐淋雨,车直接开到厅门前,一见她,白微冷清的眉眼漫开淡淡的笑——少年执伞而立,伞面是三尾栩栩如生的锦鲤,水珠迸溅,伞下,是一张青春洋溢的俏脸。
她并不知霍青荇背着她做了什么,又做成了什么。
只觉得阿弟俊秀,可爱,待她甚好。
一颗赤子之心,暖得她心都要化了。
她上前两步躲到伞下,空气满了潮湿泥土味儿,霍青荇喜不自胜:“阿姐,淋着没有?”
“没有。”
得益于霍少爷对白小姐的偏爱,整个霍家有形无形都在捧着她,虽为外姓女,享受的是正儿八经连霍灵绯都要羡慕的待遇,出入车接车送,哪怕性子清高,待人委实算不得热络,声名却好。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这两年,白微才名远扬,霍家视孤女为亲女,在上流圈子不算秘密,霍老爷、霍太太在外的整体形象因此好了许多。
青荇知道她好,盼着她好,仔细端详一番,见她衣裳确实丝雨不沾,笑靥盛放:“我给你提包。”
都到家了,还要提包,白微眼眸笑意荡漾,没拒绝。
霍青荇一手提包,一手撑伞,先送白微进去——雨水哗啦啦,沿着檐角滴落成珠帘,她吐出一口气,摇摇脑袋,将在兴平坊与顾画楼“斗色”的一幕抛之脑后。
白微解了大衣、围巾挂在衣帽架,上身穿纯白刺绣女士衬衫,下身着鎏金色海浪纹马面裙,腰肢纤细,脚下踩一双棉麻拖鞋,周身弥漫一股雅致平和的气息。
这气息令人迷恋。
走过来的人看呆了。
她迟迟不出声,白微沏茶的间隙笑看她:“傻了?”
“傻了也是被阿姐害的。”
“我怎么害你了?”白微道她冤枉人。
霍少爷抄着裤兜信步走来,弯腰轻语:“你太好看了,我的眼睛没法离开你,可不就是你害的?”
夸得太直白,眼神太真诚,谁来都扛不住。
白微也扛不住。
“喝茶。”
霍青荇接过她递来的小茶杯,自觉赢了一局,笑嘻嘻挨着她坐下。
“你坐那,别挨着我。”
“为什么?”
“热。”
“别是害羞了吧?”
白微不愿在这问题上和她纠缠下去,话音一转:“惊蛰,今天我好开心。”
青荇心想:巧了,我也好开心。
“顾老师发了帖子,邀请我后日参加顾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说,我该为老爷子备什么礼呢?不能太贵重,也不能太薄,总要用心,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就是用心,且用心用到实处,送礼送到别人心坎……”
“顾老师”三字一出,霍青荇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她问:“顾老师,是哪位?”
“顾老爷子的嫡孙,画院的老师,顾画楼。”
“你不能去。”
“为何?”
当然是怕你出事。
顾画楼衣冠禽兽,阿姐,你根本不知他背地里的阴狠面目,今儿个但凡她行差踏错,生意不成,枪子就得落下来。
太危险了,霍青荇不允许白微涉险。
“阿姐……”她顿了顿,捉了白微的手放在掌心:“你多陪陪我,别去赴宴了,行吗?”
“你知道我很仰慕老爷子的人品学识……”
可被无数人仰慕的老爷子,并不会教孙子。
“惊蛰。”她一脸惑然:“你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说?”
霍青荇松开她:“没有,我就是醋了,你宁愿去给老爷子过寿也不肯陪我,我就知道,只有我念着你的份,我在你这儿却不是第一位。”
她委委屈屈,白微失笑:“那我不去了。”
“你去吧。让我醋死在家好了。”
白小姐眉眼弯弯:“不去,陪老爷子过寿哪有陪我家惊蛰来得舒心?寿宴上尽是人,人多了,没甚好看的。”
她只是珍惜每一次和顾老爷子交流学问的机会,但交流学问,远没她看大的阿弟来得重要。
“摸摸头,不气了。”
霍少爷由忧转喜:“我气什么了?你不要胡说。”
少年人的脸阴一阵晴一阵,白微习惯了,眸光一瞥:“你领带歪了。”
“你给我系。”
她偶尔霸道,白微脾气好,乐得宠她,身子前倾,重新给她打领带。
嗅着鼻尖飘来的香气,霍青荇有一霎晃神,迷迷糊糊的,好似走在迷雾里,分不清方向,又不愿睁开眼睛看清。
“青荇……”
“嗯?”
白微嗅她颈间:“这是什么味道?”
“哪、哪来的味道?”
霍青荇混沌的脑子迅速恢复清醒,心重重一跳——不会吧?!
“不对。”
之前外面在下雨,到处是泥土味,这次离得近了,没旁的干扰,白微贴近她肩膀,一语道破:“茉莉,忍冬。”
她身子后退。
霍青荇兀自心虚。
茉莉,忍冬的气味她很喜欢,不喜欢的是白微,白微母亲生前尤爱忍冬、茉莉,她不愿触景生情,避之不及。
久而久之,为讨她自在欢喜,霍青荇从不用带了这两种味儿的香水,家里更不种植这两样鲜花。
……露馅了。
她喉咙吞咽。
“你去了哪?”
要命。
霍少爷坐立不安。
顶着阿姐狐疑审视的视线,话到嘴边,白微蹙眉:“别骗我。”
于是谎不成言。
周围的空气都要凝滞,她硬着头皮,有气无力:“我去了……兴平坊……”
兴平坊啊。
白微怔住。
好多年没听过了。
她晃了晃神,声线绷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霍少爷幼时就是截了兴平坊的胡,强硬从那里夺了白微回家——白微甚至没踏进兴平坊的门,兴平坊的黄老板见了她像是见了姑奶奶,死活不放人。
起初是舍不得,无奈霍家势大,霍老爷给的价钱高到吓人,黄老板不卖也得卖。
没法解释去兴平坊意欲何为,关乎揽月社的那些脏污事,霍青荇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要阿姐晓得。
她哑口无言,白微眼里的光啪地灭了:“你也学霍青润?”
霍青润是霍家二少爷,只比霍青荇小半年,十五岁,风月场常客。
“谁要学他了?”她小声反驳。
没法接受阿弟去兴平坊寻花问柳,白微心里钝疼:“你不是有了沈小姐,怎么还……”
“我、我交友不慎,贸贸然赴约,结果去了那儿发现是贼窝,要配合那人做游戏,他们拿枪指着我,不做,我可能就要缺胳膊断腿回来……阿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苦肉计。
从她说第一个字起,白微就明白她在用苦肉计。
她的阿弟,试图用示弱的方式要她心疼,心软,好蒙混过关。
听她被人用枪指着,她固然心疼、心惊、心软。
可……
“你怎么能学坏呢?”
她提包上楼,叹息声轻如羽,压在心头,重逾泰山。
霍青荇追了两步,失魂落魄,转瞬,心底起了止不住的狠意——她非得把那群王八羔子弄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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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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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