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年来她个头窜得快,坐在沙发,气势丁点也不弱,很有少爷范儿,一旦弯眉笑起来,周身的锋芒冷淡一股脑化作春雨淋在人心间。
自从九岁那年被霍青荇救下,多年相守,白微打心眼里拿她当“阿弟”看待,是亲人,也是恩人。
她见不得这人不悦。
哪怕是笑着,她也直觉青荇心里不好受。
又因何不好受呢?
白微摸摸她额头,确认没发烧,眸光轻转,忽然捉住霍少爷玉白的指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流血了?”
“……”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食指指腹渗出细小血珠,她推测是被碎瓷不小心割伤,压根不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没有大碍,一会就好了。”
白微不认同地看她,喊了下人送来医药箱。
不到两厘米的的小口子,她堵着一口气为粗心大意的霍少爷涂药,末了缠好两圈医用纱布。
鼻尖嗅着她脖颈处好闻的兰桂香,压在霍青荇心头的焰火慢慢平息,她单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打量白微:“阿姐,今天……我做了一桩错事。”
她不该在那画上添加一双眼睛,以至惹来更多的脏污的窥视。
但她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她希望得到白微的宽宥,又不想她轻轻松松放过。
“阿姐,你打我吧。”
她握着白微的手,作势往自己脸上扇。
白微惊了一跳,偏生力气没她大,好在最后关头收住劲道,掌心按在她冷白的脸颊。
“惊蛰,惊蛰,你——”她心疼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改了,也就好了。”
她手掌温热,霍青荇不敢告诉她上午在书画店地下社团的见闻,缓缓松开手:“阿姐,你抱抱我。”
拿捏不定她是怎的了,白微坐在她身边,拥她入怀,仍像儿时一般轻拍她的后背。
拍着拍着,惊觉她身板瘦弱,不似同龄男孩健壮。
蓦的记起十三岁那年,十岁的霍灵绯一声不吭朝她发难,推她进冷湖,她是旱鸭子,不会水,霍二小姐不准下人施救。
就在她窒息前,有人跳进湖水捞她上来,上岸,反手给了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巴掌。
也是那一次,霍青荇气急攻心,邪风侵体,大病一场。
霍老爷为了儿子重罚女儿,大太太连夜守在青荇床边,不准任何人打扰,连她也不见。
等人痊愈,霍少爷缠着母亲好一顿哄,字字为她开脱,大太太才肯冲她重新展露笑颜。
要说霍青荇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何尝又不是白微不可割舍的宝贝。
她想不通这人去了一趟燕大受了哪门子委屈,有谁敢给她委屈?
霍青荇埋在她香软的怀抱,替她愤怒,为她委屈——好端端的,是招了哪方邪祟,教这脏人脏事儿沾上来!
“阿姐。”
“嗯?”
“阿姐,你亲亲我。”
她退开半臂之距:“亲这儿。”
裹了纱布的手指指着左边白嫩脸蛋儿。
白微失笑,嗔她想一出是一出,又不是小孩子了。
却也跟着心弦一松。
好歹是哄好了。
不再摆着一张教人揪心的脸。
“亲一亲。阿姐?”
白微不惯着她:“不要得寸进尺。”
她态度坚决,霍青荇喉咙发出一声哼,再次扑进那温香暖怀:“不亲,那就再抱抱。”
她冲劲不小,白微一手撑在沙发才没仰倒在那。
下人们尽力减少存在感,眼观鼻鼻观心。
新来的佣人逮了机会找另一年长的妇人小声说话:“少爷和小姐是不是太亲近了?”
哪怕她来这家没两个月,也知道白微不是大太太的骨肉,一个外姓养女,竟能哄好雷霆震怒的大少爷,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倍感稀奇。
“这算什么?你要知道大小姐的命是大少爷救的。”
作为在霍家呆了十几年的老人儿,宋妈表示:她二人亲近,太正常了。
“你还没见识过大少爷小时候对大小姐有多缠磨呢,大太太见了都吃醋。”宋妈提点她:“大小姐虽不是老爷太太亲生的,但对她,你得拿出对大少爷的的殷勤恭敬。”
佣人连连称是。
霍青荇睡倒在白微软怀,白得不正常的小脸逐渐恢复血色。
看她睡得香,白微想了想没再推开,着手为她摘下金丝眼镜,低眉,又没逃过霍少爷姣好容色带来的的杀伤力。
即便是让她来评价,也觉得自家惊蛰生得太漂亮,漂亮得让人时常不经意地受了她的蛊.惑。
倘这是妹妹,而非“弟弟”,白微一早忍不住亲她了。
心绪慢转,又想时局紧张,霍家人员构成复杂,青荇是男子方能活得更好,若是女子,生在这番门第,不定要吃多少苦。
她呆坐在那不敢动,肩背自然平直,眉间漾着似水温柔。
开学日,家里的少爷小姐们都去学校,二姨太扭着水蛇腰往楼下添茶,刚要喊陈妈昨日老爷新得的毛尖放在哪,白微语调清缓:“二姨娘。”
二姨太怔在那,乍见倒在温柔乡里睡得不省人事的霍少爷,下意识放轻步子,娇娇俏俏的声音轻了几分:“你在家啊。”
“惊蛰不舒服,我不放心,请假回来了。”
“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
话一出口,二姨太肠子悔青了——她是脑子教驴踢了,霍青荇病死才好,她操的哪份心!
但昨夜倚栏饮酒的画面涌上来,她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是不是夜里没睡好?饮酒、熬夜、盛怒,都不是好习惯。”
“多谢二姨娘,我会劝她的。”
二姨太蹑手蹑脚地走了,拿不定霍青荇大动肝火是不是和她女儿有关。
走到半道回头望,白微静美无瑕的脸映在明光中,身板端直,也不嫌累,一动不动的。
过了半小时二姨太存着看热闹的心再度跑下来,这尊玉美人总算动了——指腹揉在霍青荇太阳穴,霍少爷睡成一头死猪。
这俩人,真够意思的。
你们不累吗?
她好想问。
但忍住了。
二姨太在成为霍家二姨太以先,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家世不差,明州谢家最小的女儿,这辈子没别的爱好,除了帮儿子夺家产,唯二的兴趣就是看美人。
年轻时的霍云舟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据说凛城宋氏那位探花郎,十七岁正俊俏的那些年也赶不上他。
宋探花巅峰时比不过霍郎,霍郎最迷人的年岁又远不及霍青荇。
十五岁,魅力悄悄冒出芽,一副皮囊就比得所有人灰蒙蒙的。
而夜里二姨太见过的那份孤独危险的气质,仿若午夜盛开的昙花令人念念不忘。
她爱看美人。
恰好,白微、霍青荇,都是这世上几百年难遇的姝色。
同住一个屋檐下,欣赏美人和争夺家业不冲突。
索性停在那多看了会。
看来看去,直呼白微这人太沉得住气,直接视她于无物,该怎么仍是怎么,半点影响不到。
二姨太兴味索然,腰肢一扭,溜了。
霍青荇砸了用来插花的橄榄瓶,碎瓷溅开割伤了手,不到一个小时,消息传到出门摸麻将的大太太耳里。
推牌散局,宋薄秋坐上回家的车子。
“少爷去二小姐房里拿了本书出来,回屋就开始发脾气,下楼给京大教务处打电话延长假期,电话挂断,看着是在笑,表情很冷……大小姐急匆匆赶回来哄了好一阵才哄好,少爷看起来很累,倒在大小姐怀里睡过去,二姨太跑来凑热闹,大小姐没多理会,她讨了个没趣,又走了。”
宋薄秋讶异道:“谁惹了她?”
下人也纳闷:“总之去了趟燕大,中饭都没吃,回来就炸了,眼神沉沉,倒像是恨极了谁,要把人挫骨扬灰。”
宋薄秋出门在外带在身边的尽是心腹,一听这话,心弦一紧:“开快点!”
火急火燎回了家,没进正厅,笑声从里面飘出来。
霍青荇心情甚好,睡饱了觉,神采飞扬,怎么看都不像是发过火气的样子。
“娘,你回来了。”
白微喊了声“大太太”,继续端着碗手捏瓷勺喂霍少爷喝银耳莲子羹。
宋薄秋疑窦横生,按下满肚子的疑惑不提,问:“怎么才吃饭?”
“才有胃口。”
吃完一整碗银耳莲子羹,霍青荇穿好西装外套不安分地往外跑,宋、白两人一起拦都没拦住。
“中邪了啊,外头有什么值得你风风火火的?”
宋薄秋想不通,嘴里嘀嘀咕咕。
白微捧着空碗,抬眼去看,已经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
连着三四天,霍青荇都泡在长春路晨鸣书画店的地下社团。
她也不怕被人识破身份。
一则她在外求学,极少露面,人们只知霍少爷,没法将其与她本人联系在一块儿。
二则她随口道出的身份也是真的,应城确有“薛戾”此人,十七岁,拼命考上燕大,却因为私底下玩得花,子孙根差点折进去,薛老爷承诺给燕大盖一座楼,所以燕大至今保留薛少爷的学籍。
这是爹爹某次喝多了酒,当作趣闻讲给她听的。
薛戾花心,喜欢招惹了姑娘请到家里玩,认识他那张脸的人不多。
借他的身份瞒几天,不成问题。
说白了,揽月社是小圈子,大部分社员是小富之家,燕大1年的学费要100银元,家里供养一个大学生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至于副社长,出身稍微好些——应城卖棺材的荀家,荀家在上流圈子中撑死了排三流末尾。
霍青荇花了四天时间收集这些人的有效信息,迎刃有余地同副社长荀熠成为无话不谈的“铁兄弟”。
荀熠犹豫要不要带她去见社长。
去的话,前提是作为社内骨干,“薛戾”要为社团出资一千元,好促成书画社还未动工的灰色生意链。
公狗发.情,畜生扎堆的脏窝,还想“学有所成”背地里偷卖美人图牟取暴利?
霍青荇把玩手上的绿松石,云淡风轻:“行呀,一千,是不是少了?”
一千还少?
荀熠信了她是品相珍贵的冤大头:“那你说多少合适?”
她摊开一掌之数:“五千。卖出去的画资三七分成,我三,揽月社七,为求稳妥,我还要揽月社每人在契书上画押签字。”
五千……
这是荀熠不敢想的数。
事实上他这几日也没闲着,知道薛家家底厚实,薛戾乃家中独子,出手阔绰,很合理。
料到他的铁兄弟是装傻不是真傻,是奔着利益来的,反而放下心来:“这得社长同意才行。”
“带我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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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