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因为大半夜爬起来跳舞,感冒着凉。也可能是长期依赖速食食物,营养不良,外加接连几天没有睡好……
无论如何,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姜青妤突发高烧39.6℃,已经出现局部抽搐的症状。偏偏陈安娜随身携带的登山包中,一盒低烧药竟无故消失,怎么都找不到。
临床医学把人体温度39.1~40℃定义为「高热」,持续性高热将对组织、脏器,尤其是大脑造成影响。严重时可能引发其他感染,甚至威胁性命。
……姜青妤决不能死在这里。
从各种意义上,都不可以。
“你先休息,我去找羌。”
夜间的白灵山常有凶兽出没,且雾更浓,路更陡,若非当地认路的好手,谁都别想完好无损地走出大山。
陈安娜双手通红,拧完一条冷毛巾盖到姜青妤的额头,转身要走,衣角却被一小股力拉住。
“……我也去。”
“嗯?”
“我也要去。”
一连烧了好几个小时,天都黑了,姜青妤的声音也哑。整个人好比东湖里泡过一圈的纯色狐狸,一张脸又红又白,浸着汗水,看起来格外的潮。
陈安娜好一阵听明白她的低语,回道:“没必要,你这情况最好还是——”
“我要去。”
姜青妤再次打断——这是她第多少次打断她说话了?记不清了,反正习以为常。
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儿,一个娇蛮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全然不管自己一副被烧的奄奄一息又楚楚可怜的模样,非要攥紧陈安娜的衣物,固执地说:“我的病,我就是……要去。”
“……”
为什么这么坚持?
该不会是怕被丢下吧……?
倘若真是这样,这人意外的没有安全感。
怪孩子气的。
低头凝视对方因病而显得生理性脆弱的脸庞,陈安娜脑中无端冒出这样的想法,最终屈服于江大小姐死活不肯松动的指尖与意识(这一点也习以为常),答应带她一起去找羌。
月光清凉如水,远方影影绰绰矗立着些蓝黑色的山峦。
有关羌这号人物,陈安娜了解的不多,单从弥留之际的奶奶口中听说,他是白灵村中极个别土生土长的青壮年,自出生起到七周岁从未生过病,这是‘受神眷顾’的特征,因此担上村庄与外界来往桥梁的职责,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往返于山上山下的「引路人」。
大约12年前,经过某种仪式,获得‘神的准许’,他在山下同一名金河镇女子成婚,生下一对龙凤胎,满七岁后便在镇里养着。
此后,他每隔两天便下山一趟探望子女,顺便替村民们捎带生活物资。期间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外人,偶尔也能接收到一些外界讯息、零散的现代知识。
故他不仅在山里颇受看重,地位超然。对山外的好事者而言,也算一个难得通情达理,勉强可以沟通的人。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年同意让他引路的人名叫陈如茵。
后来为他举办仪式、求问‘神意’的人,也正是白林村上一任村长,即陈安娜的奶奶,陈如茵。
简单来说,陈家对羌有恩。
好比上一回提及长辈名讳,纵使满脸不情愿,羌最后还是答应带路。这一回只是背人下山而已,陈安娜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帮忙。
谁知,他拒绝了。
“理由?”
“莫有隔勒东西。”
熟悉的对白在两人间重演,姜青妤体力不支,懒得站着,自己找了张板凳坐下。
陈安娜单手扶腰,试图理论:“她不是村里人,不用守村里的规矩。如果你觉得走夜路危险,我有手电筒。要是嫌麻烦,我可以付钱。你要多少?两千?三千?四千也行,价格方面随你——”
“我弗要你的钱!”
像受到了侮辱,羌握拳站起,一脸恼怒。
陈安娜跟着提高音量:“那就带我们下山!”
“你们走不了!”
“我们必须走!”
“我都说了你们——”
“别忘了,羌,你女儿明年还想去雾城上学。”陈安娜神色沉凝,眼里几乎闪过一道锋利的寒光。
“丛安是什么地方?金河又是什么地方?一个镇里只一所中学,一栋快塌的危楼里只一个老师教几十个学生、七八门课,连一卷像样的英文磁带都弄不到。
“难道你就想让你女儿到那种学校读书?让你长大想当模特的好女儿一辈子留在这个落后又贫瘠的破乡下,随便嫁一个男人、生几个孩子,一生老死在这里,没有机会看一眼她向往的大都市?”
“还有你的儿子,叫什么来着?他很聪明,不是吗?”
“你老婆的体检还做不做?”
“……为了他们,你需要我,也需要钱,越多越好。”
谈判讲究技巧,这是陈安娜的强项。
话说到这一步,她的语气由严厉逼人转为客观又平静,末了不忘加一句:“另外,还你欠我奶奶的人情,总该找机会还吧?”
威逼利诱,无所不用。
羌的脸色几度变幻,摆明是犹豫了的,不知为何又无力地垂下眼皮,摇了摇头。
“你们不该回来……”
“不该回来,你根本保不住她,嘎啦女子……”他说着,眼睛再次瞟向别处。
陈安娜正想追问话什么意思,冷不防身侧屋门被一把粗暴地推开,数十个披袍胡纸面具的老人出现在门口。
为首的人有几分眼熟,提着一条血淋淋的死蛇,——是雀的外婆。
视线从蛇到人,电光石火间,陈安娜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她们被算计了。
这是一场逃离道德与法治,几乎人类文明处于蛮荒时期才会发生的最原始,也最凶暴、最无知的报复行为。
一个简单有效的陷阱。
趁她不注意,她们偷走她包里的药,又联合起来说服羌不在夜里助她下山,为的就是这一刻。要让姜青妤为那个落水而死的小孩偿命。
发什么疯?
“你们没有资格这样做!”
她说蹩脚的方言,她们冷笑不语。
自雀以后,近来村里接连死掉好几个孩子。大伙儿认定是陈安娜与姜青妤惹怒神袛,招致灾祸,故带来了蛇。
“在搁里病,就得按搁里的法子!”
“让她西叟!”
“让她西叟!!”
“生的叟,叟头……叟胆……叟肉……叟皮,通通叫她西下去!”
不知谁嘟囔一声:“真要嘎啦女子西完莫事,就是那位毛有生气,外乡侬才得下山!”
雀的外婆——简称雀婆——听不得这话,登时扭头反对:“嘎啦外乡侬害我娃娃,搁是天大的仇,莫大的罪,今日我老呔必得她死这儿!我要她臭这儿!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衣裳和白花骨头尽数烂这儿!永世不得超生!”
“雀婆!冒犯!”
另一方观点持有者跳出来,绷着脸,义正言辞道:“莫要犯规矩!弗管阿啦侬病,都叫‘那位’说了算,便是天大的规矩!”
“我管你搁勒规矩搁勒天!!”
雀婆一声暴喝,眼中凶光毕露:“死的莫是你娃娃,是我娃娃,你叫她活我要她死,看谁做过谁!”
说罢,她扬臂甩飞手中的物什。
“叟!叟!犒里去了?”
“搁儿!”
“搁儿!”
“在我搁儿!”
人群中立即伸出一条条枯老的手臂,到处找那条被丢掉的蛇。
她们的交谈低沉且混乱,带着口音。
陈安娜集中注意力听了半晌,只依稀感到村民们起了内讧,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喂姜青妤吃生蛇,任‘那位’裁决她的生死罪孽;一派大约是痛失子孙的长辈们,杀心更重,非要此女子偿命。
不管怎样,她们都是冲姜青妤来的。
无论谁得手,后者的生命必将受到威胁。
陈安娜一面想一面暗自后退。
待反应过来,老人们亦不再吵嚷,而是将目光转移到姜青妤身上,一并往屋里挤。
有如几十头大象叫着抢着过独木桥,她们又推搡又踩踏,无意间碰翻那支放置桌上的温度计。啪嗒一声脆响,透明玻璃破碎,含毒的水银溅开。
以此为标识,一场皮影戏拉开帷幕。
闪烁狂舞的光影下,姜青妤这个人不再是人,而是任人摆布操控的偶。
她的身体不再是身体,是涂了油的皮;
村民们的手亦不再是手,名正言顺地变作线,变作签,化身做布后的行家。
签线往左一拉——
偶往左一斜——
“张嘴!张嘴!张嘴!”
“西叟!西叟!西叟!”
她们掐住她的咽喉,抠挖她的嘴,欢呼沸腾着,极力想撬开她的胃。
签线往右一扯——
偶往右一倒——
“贱女!贱女!你搁了贱女!胆敢害我娃娃!”
“拿乜来!拿乜来!揩揩拿乜来抵!”
她们揪扯她的头发,裁剪她的衣,双眼通红地,拼命要打烂她的肉。
“雀婆撒手!”
左边又拉。
“孽生来!”
右边再扯。
一拉,一扯。
一扯,一拉。
你拉我扯,我扯你拉,拉拉扯扯,扯扯拉拉,二三十条胳膊歪七扭八缠着,二三十根老腿横七竖八绕着,松垮的皮晃着,干巴的舌吐着,唾沫星子喷着、飞着、发了疯似的传播着交合着。
蜡烛的芯火来回摇摆。
壁上的影子反复移挪?
呜呜,曳曳,嘎吱嘎吱咣当咣当,呼呼,锵,叮叮当。听着了吗?
那是戏曲乐在响,风火屋木在唱。
“够了!够了!你们都适可而止!这么做是违法的!!”
陈安娜的阻拦沦为伴奏。
在这里,文明的声音激不起一丝涟漪。
呜呜,曳曳,嘎吱嘎吱,咣当咣当,你要用多少词语才能描绘出眼前的景象?
迟滞,野蛮,僵硬,罪恶,诡异,阴邪。你该用多少形容才能生动充分地讲述出整场戏的过程?
密密麻麻的蚜虫。
丧失理智的怪物。
发狂的猴,癫乱的兽;混沌的村庄与夜晚,巨大的影子亢奋着,纸面具放声尖啸?
不。
你什么都说不了,做不了。
这一秒你脑中浅薄虚无的幻想远不及实景的千万分之一。
雀婆帮手不足,逐渐落于下风。
荣获掌控权的一方大为惊喜,愈发欢喜,加倍使劲儿地摸偶的脸,拽偶的嘴,用一根两根手指撕开她的弧度,再拿一个两个拳头塞填她的口腔,堵住她的舌头!
镇压她的牙齿!
这个该死的外乡人!妖女!祸害!所有伤死与阴影的源头!噩梦的苗头。一个再也发不出声儿的受气包、小可怜虫儿……
“张嘴!”
“西叟!”
带血的蛇头垂落唇瓣,血一滴滴流经唇缝,如一条溪,潺潺地涌过锁骨。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太粗俗,太离奇。
完全背离她几十年来接受的高端教育与社会认知。
眼看姜青妤就快被强行喂下蛇肉,一旁被推倒在地的陈安娜按住左腿,忍着疼,从厚厚的羽绒服里掏出一支家用便携式强力手电筒,啪嗒,推动开关。
明晰的圆照射脸上,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刺眼的光,连忙抱头盖脸,顾不得皮偶。
下一刻,雀婆宛若蓄势待发的青蛙,双臂双腿弯曲,跳扑至姜青妤身前。
而姜青妤全无征兆地刺出一把小刀,刀尖顷刻没入她腹。
星星点点的血迹先是以雾状喷射而出。
紧接着,刀被抽出,有股铁锈的气味迅速弥散。
“……”
捅刀,中刀,拔刀,这一系列动作仿佛排练过千万次,没有丝毫迟疑,用时仅仅三秒。
转瞬即逝的一幕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缓慢无比,几近凝滞。
……定格。
半晌,好似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人们低眼望着倒下的雀婆,及雀婆腹部的洞、身下的血,齐齐张开嘴巴。铺天盖地的撞击与尖叫声顿时淹没一切声响。
“羌!羌!羌——!!!”
她们犹如呼唤保护神般惊恐地叫着。
全程观望的羌终究如健硕狠辣的刽子手般降临。
“你莫该拿刀。”
“你莫该伤人。”
他如是说着,像给自己一个缘由,大掌一下擒住猎物两条细瘦的胳膊,往后折拧。
银光划过,刀掉到地上。
姜青妤的外套被扒下了,头发乱了,脸依然是白的,红的,眼与唇微微肿的,湿着,叫人不禁想起一只作恶多端、不懂悔改的贱媚狐狸,死到临头还要装,还要浪,朝着男人卖弄风情。
“你不能动我。”
她轻声呢喃,有些乏力了,说一个字喘一下。
白花花的热气儿氤氲她的面,许是中了邪术,羌明知不该问,没什好问,居然仍问了一声:“搁什?你刚刚说……搁什?”
“你不敢动我。”
分明受制于人,姜青妤的脸上不见惊慌,反而有笑。
尽管被膝盖半压着背,被扣住手腕,被迫跪坐在最肮脏浑浊的水泥地上,困于人腿与布袍组成的热带丛林中。
她徐徐抬眸,抬起两排经汗濡湿的长睫,睫下一双漆黑的瞳孔在烛光中竟呈着些许奇异的石青色、浅紫色。两片花瓣般的薄唇一张一合,唇里雪白的牙关一敲一碰,轻轻细细地吐出些词,断断续续地连成一句话来:
“谁让你们的神,那条脏、蛇,要我。”
“你们谁敢动我,就都、得、死。”
说完,她笑得更轻快了些,更轻蔑了些,打那生病的喉咙底溢出一声近似于‘呵’的冷讽。
其他人们则如遭雷劈,个个惊愕得瞪大了眼眸,许久找不着自个儿的声 。
……寂静中,屋门开合。
村长来了。
请勿随意狩猎、食用野生动物,有害身体健康且违法;请勿轻易使用暴力,搞不好会坐牢。
以及:忙碌程度取决于导师想起我的频率。
这篇文非常需要氛围渲染,需要不断收集意象,尽可能使用不同方式表现‘看似日常生活下的诡谲暗涌’,对我个人而言挺有挑战性的,也希望在细节方面尽善尽美。因此目前无法保证日更,只承诺随榜更新(通常榜单要求的字数是一周1.5—2w字)(除夹子前后特殊日期外,有更新就固定九点)
介意的朋友请及时止损或养肥再看。
愿意追更的朋友感谢包容。
这篇文比起成绩,我更追求发疯。
请容许我在框架允许的范围里稳定发疯,尽情发疯,发最极致的疯,也是最好最刺激的疯。感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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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