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惯例来说,阿圆是免不了一顿打了。
连她自己都做好了挨板子的准备,却被依旧打嗝儿没停的姨娘出口拦下。
“不——嗝!不准——嗝!打——嗝!她……”
本来走出去两步想唤小厮帮忙收拾人的陈嬷嬷,见状连忙又折了回来,扶着四姨娘上手给她好一顿顺气,劝她多喝些热水,别再说话。
阿圆便终究只是罚了一顿跪。
经过这回事儿,其他丫鬟们本来只是揣测,如今已经铁板钉钉地笃定了
——这小哑巴真的得了主子青眼,四姨娘待她是真的不一样了。
只有阿圆心里晓得,四姨娘只是高兴罢了。
她不过打了一刻钟的嗝,却换了又多一日的光景赖在田庄。下午她又去游湖时,姨娘嘴角咧开的偷笑都那般明显了。
可无论如何,这一日过去,陈嬷嬷再也没让阿圆伺候姨娘用饭。姨娘便也再没机会打一回嗝,于是第八日的早饭碗筷放下,稍一休整便到了打道回府的时候。
阿圆依旧同另外四个丫鬟挤在后一辆车里。
即便丫鬟们一个不少,她们带去的东西也一件不少地又带了回来,可回程路上,阿圆竟意外得了个先前去时坐着宽敞许多的位置。
她昏昏欲睡,又有人拉扯衣角总将她弄醒,叽叽喳喳地居然试图跟个哑巴讨论这一路上的风景。
阿圆揉了揉眼睛,辨清那是个菱形脸塌鼻子,名唤碧云的丫鬟,惯常喜欢贴着云片玩的,可云片偏不大爱搭理,只同香云好。
下意识瞅了一眼云片,云片果然气呼呼瞪了自己一眼,扭过头去又同香云碎碎地说起了闲话。
阿圆倍感无辜,眯眼冲着碧云笑了笑,再抬手打了个哈欠,又闭眼继续睡了。
一路相安无事,回到府里已是午后申时,姨娘自觉困倦不堪,也体恤她们几个同去田庄的丫鬟路途劳顿,可以暂歇。一时间,院儿里伺候主子、给主子接风洗尘,忙前忙后的都是没能跟着出去的丫鬟婆子们。
月牙儿当然不在其列。
她虽没跟着出去,但也从来都没人派什么工作予她。
可能是闲得慌,她就去扒阿圆的窗,愣把一个不嫌觉多的阿圆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阿圆主要是怕吵到香云,才硬着头皮跟了月牙儿出来。
她本不大喜欢同她到院子外头单独说话的——这样总好像她们避着旁人似的。
明明,什么不该说的也没有说。
阿圆也猜到了月牙儿为了什么找自己,无非就是核对四姨娘的好恶罢了。
她如实答,例如四姨娘喜欢糖藕,喜欢炒嫩笋,喜欢泛舟莲塘,喜欢看果树开花。
其实四姨娘还喜欢看斗鸡和老母猪拱地,阿圆也很喜欢。
只不过这两样不在月牙儿提出的选项里,阿圆便也略过作罢。
可是,问着问着,话题的风向开始变化。
月牙儿询问的诸多内容里,开始出现“四姨娘除了田庄,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除了庄子里的人外,四姨娘可曾见过外男?”“庄子里除了管事外,又可有身份可疑的男子接近过四姨娘?”等等诸如这样的问题。
阿圆一脸纯真地仰脸看月牙儿,心里却明白极了。
这可不就是梦娘那个没出息的丑汉成天疑神疑鬼盘问梦娘时会问的话么。
阿圆也不是不能理解:
是了,老爷又丑又老的,自然跟那个丑汉不放心梦娘似的,担心极了四姨娘什么时候厌弃了自己,这才让月牙儿问这些的。
可是四姨娘只是贪玩儿罢了,她再怎么嫌弃老爷也只不过是背地里叫他一声“老头儿”,然后想法子赖着不回来而已呢。
老爷如果喜欢姨娘,又怎么能这么想姨娘呢?
梦娘说了:留住自己喜欢的人,唯一的办法便是变得优秀,好让自己配得上他/她。
绝不是用伤害和束缚捆绑住对方。
这些男人,一个个的,都太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了啊。
月牙儿绝想不到,眼前九岁的小女娃已经对于男女之情有了超越她本身年纪应有的理解。
她只当这个憨憨的小哑巴会一五一十说出来,毕竟据她打探,四房里的人对小哑巴都并不怎么样。
看着阿圆摇头,一个接一个问题的摇头,月牙儿觉出些不对来。
莫不是已经被四姨娘收买了?
月牙儿可以笃定并没有,这小丫鬟进府来快要三个月了,除了两回崔莹指头缝里漏的可怜巴巴一点赏外,连月钱都没领过。
想来如果不是有些事情怕会露馅儿,崔莹根本不可能留她在身边。且依照那个农户出身的蠢女人心智,也不会花心思去培养一个说不了话的哑女当亲信的啊。
所以?这丫鬟接二连三的否认,就是不掺水分的真话?
崔莹真的没有偷偷变卖府里的东西拿去补贴小白脸儿?
那之前有被踢出四房的丫鬟告密,说是四姨娘出嫁前在老家有个难舍难分的情郎,当真只是一派胡言?
“那小阿圆,是不是四姨娘的爹娘总是去寻她,与她提诸多要求,要她贴补家用之类的?”
阿圆依旧摇头不迭。
她就说四姨娘怎么避开不见自己爹妈,果然是知道有坑在这儿等着吧。
老爷这是放心了四姨娘没有勾搭小白脸儿,却又防着四姨娘要拿自己的钱财贴补娘家了?
老爷看着也不像是斤斤计较的小气人啊,那肚子大得……能撑船呢,竟舍不得自己姨娘花点儿么?
月牙儿真的没法儿了。
“累了你了。老爷派的差事,我也是无奈,四姨娘的喜好作息我记下了,如实汇报给老爷后,也不会忘了阿圆的这份功劳,到时候若是有赏,也少不了你的一份儿。”
眼看着跟前小丫头眉头越锁越紧,显而易见是已经烦了,她无奈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了二两银来递过去,
“这些虽不多,是我月牙儿劳你帮忙的心意钱。且收下吧,同你先前两个月的月钱一道攒着。”
阿圆接了钱,俩眼眨巴,寻思着为何无端端提到了个什么“先前两个月的月钱”。
但很快,不费阿圆心思想法子去问,月牙儿放她走后没多久,四姨娘就叫人来寻她了。
开门见山,“哐啷”一声响,一张半旧的缠枝纹帕子裹了沉甸甸的什么东西被放到了四姨娘手边的茶桌上。
“这里是十两银子,阿圆。”
四姨娘笑眼弯弯,在庄子里风吹日晒了几天显出几分黑红的脸蛋此时多了几分质朴,更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傻气。
阿圆怔愣,心想银子我是认得的,但这么多的银子又与我何干?
四姨娘又说:“这是你先前两个月的月钱。”
阿圆继续怔愣,此时再瞧四姨娘又哪里显得傻气了?
那脸颊的红晕简直如同璀璨的晚霞,油红锃亮,看着跟冒油的咸蛋黄一般,富足极了呢。
阿圆咽了咽口水,也不知是为了咸鸭蛋还是为了十两银,总而言之她整个人腰背挺直,两眼自下而上仰望着四姨娘,眸中闪着灼灼的光亮,看起来满是乖顺下人对主子的崇敬爱戴。
四姨娘瞧着她,如今也是越看越喜欢。
哪怕她曾经厌烦她小小年纪就不知廉耻还自以为聪明,竟在市集上就企图勾搭三房的公子以
达成目的混进府里,可现如今,又有谁,能比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更能守得住秘密呢?
更何况,这哑巴还惯会看人眼色,即便同样是狗腿讨好,溜须拍马,她就是有本事一双眼睛噔吧噔吧地把人瞅得心里发酥,浑身舒坦。
更要紧的是,香云刚才过来,将她隔着院儿门缝里瞧见月牙儿问哑巴打探的那些事儿,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全都报了上来,说阿圆非但没有诋毁编排四姨娘,到最后她的眼神儿表情里更透着一股替四姨娘不被老爷信任的打抱不平的意思来。
崔莹想,在这深宅大院里,除开不得不信任和依仗的陈嬷嬷之外,哪怕香云、云片也用得还算趁手,可她不正需要一个阿圆这样“管得住”嘴的人留在手边么?
所以阿圆伸手接过了十两银子,再抬眼感激不已地望向四姨娘,就听一直在旁边的陈嬷嬷冷声敲打自己:
“这银子你掂量着可有些拽手?沉就对了,领几分银钱做几分事情担几分责任,虽然你年纪还小,可得记明白了,这钱是谁赏的你,你又是谁的人,月月领的是谁发的月钱,明白了吗?”
阿圆心想,姨娘每月的花用不也都是老爷拨的?四舍五入,我其实是给老爷干活儿。陈嬷嬷,你才是个不明白的。
可她阿圆即便是不哑,也不至于脑子轴到真这么跟陈嬷嬷还有四姨娘杠。
识时务者为阿圆,她乖乖巧巧地点头应下,更闭起眼睛竖了三根指头朝天佯作发誓效忠状,直把四姨娘乐得笑开了花。
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月牙儿与自己交好,让自己观察四姨娘,完了塞了些二两银,还提起什么“月钱”来;
为什么四姨娘忽然变得慷慨,时隔两个月才记起来给自己结了“月钱”,完了又叫陈嬷嬷扮成黑脸儿来“提点”。
老爷和四姨娘彼此不信任,甚至对于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也都互相心知肚明。
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仍然维持表面和谐的假象。
而作为一个无辜小哑巴的阿圆,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竟被夹到了两个人之间。
阿圆的内心有些挣扎,内心里的她一手拎着十两银子,另一手拎着二两银子,她左右看看,苦恼极了。
到底应该怎么办?
当然……是全都收下!
阿圆喜滋滋想着。
她望望天色,为时还早。
心口扑通扑通,有些说不出滋味地悸动跳跃。
阿圆念着想着,
竹园里,石头下,我可爱的小银子们还在乖乖地等着我呐!
不要急,莫要燥,等天色再暗一些,我就带着新的小伙伴们去找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