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从那一日开始石英献宝似的给白释端了一碗粥,白释并没有多问也未指责后,石英的动作便越来越大,隔三差五总能捣鼓些吃食送到白释面前。
今日端的是一碗百花羹,白释用瓷勺轻轻在碗里搅了搅,依稀还能看出一些熬煮碎烂馨香的花瓣,但已经辨不清是什么花。白释开始没问,是他多少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谁在做,他觉得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更加无关紧要,只是今日这百花羹,委实奇特。
白释并没有立即喝,而是抬头对上石英一脸期待的表情,问:“这些时日里的食材你们都是从何得来?”
石英不假思索道:“小厨房里原本就有些。”
“我知道。”白释颔首道:“但今日做百花羹用的花瓣该是新摘的。”
石英明显有一丝慌乱,但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指了指窗外的冰池,道:“就……就外面院子里的昙花。”
白释不疑有他,“若只是水榭里的昙花便无事,无极门内许多仙君的居所外都有种植各种奇花异草,虽看似杂乱无章,但每一株每一朵都珍贵异常,千载难得,不是可以随意采摘的。”
石英瞪圆了眼,话都说不利索了,“那……那若不小心摘了会……会怎么样?”
“嗯?”不及白释再问,灵昙水榭外有匆乱的脚步声接近,白释侧身,看见容繁撩跑跨进了宫殿,急走两步到白释面前行礼,“弟子容繁拜见帝尊,留芳仙君派弟子带石英小仙君去一趟明光殿,望帝尊准许。”
白释顺手就将碗放在了桌面上,问:“发生了什么?”
容繁道:“多位仙君宫殿外种植的花果丢失,留芳仙君让弟子请石英小仙君过去问几句话。”
石英听容繁说完,伸手急忙抱住了白释的胳膊,着急否认,“石英不知道,石英不过去。”
白释安抚性抓住了石英的手,对容繁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等下便带石英过去。”
容繁再次行礼后,退步离开。石英眼泪汪汪地看着白释,尝试商量,“帝尊……石英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能不能不带我去明光殿?”
白释并不接话,只问:“你摘了是不是?”
石英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嗯。”
“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耀魄,杜康……”石英一连说了数十个名字,无一例外全是这届新晋弟子,他说完后,似才反应过来,一脸担忧地抬头问,“若都查出来,他们会怎么样?”
白释牵着石英起身,“我不知道,你随我过去看看。”
明光殿内气氛肃穆,殿中央跪了数十名弟子,姚真撑膝坐在主坐高位上,左右列坐诸位仙君。
一声不轻不重的低笑后,姚真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神色与话语具是亲和,“自无极门创建以来,本座历经了数届新弟子考核,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本座看今日人数也不少,你们也都不愿意说到底有那些人偷摘了,不若本座决定,无极门如何把你们接到昆仑墟,便如何把你们送回去?”
留芳看了一眼殿中闻此脸色瞬间惨白的一众弟子,出声道:“帝君,此事是留芳看顾不利,虽说确实该罚,但如此惩罚是否太严重了?”
姚真毫不顾忌情面,道:“那该如何?诸位仙君的损失,本座替他们陪吗?无极门既然设了规矩就该守规矩,难不成设这些规矩条律就是让他们破的?”
“本座替他们陪。”随着温润沉静的声音落地,一袭白衣墨发的青年跨进了明光殿,白释背着光影,右手牵着石英。
留芳脸上的惊喜之色难以掩饰,“阿释。”
姚真愣了愣,似乎没有预料到白释会突然出现,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自然地从主坐上站起,拾步到白释跟前,“你怎过来了?”
白释又重复了一遍,“诸位仙君的损失我来陪。”
“白释……”姚真刚欲说话,石英便紧接着突然跪地道:“是石英嘴馋,想喝百花羹,想吃用新鲜果子做的糕点,才央求他们给我做的,石英并不知道那些花果如此珍稀,以为和下界的花果区别不大,帝君如果要罚,帝尊说也该连我和他们一块儿罚。”
白释补充道:“不知你此次惩罚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说吃过的都要罚,我也尝了一些。”
姚真无可奈何,“白释……”
有仙君连忙出声插话道:“不过是几株花草,难得石英小仙君瞧得上,此事便罢了,我们不追究了。”
白释转身对上说话的仙君,认真道:“不论诸位损失多少,我一定尽力赔偿。”
留芳也急急道:“镜花坞内不管什么花草灵果,若诸位愿意,也可以当是赔偿。”
“既如此,便罢了。”姚真说了这么一句后,想了想突然道:“不过,还有一事,本座的桃源花榭丢了两坛桃花酿,你们可有人见过?”
殿中一众弟子左看看又看看,窃语半响后,无一人再继续出声,姚真又追问了一遍,“都不知道?”
“弟子偷拿了。”跪地的一众弟子中间,一位为首的少年,蓦然承认道。
姚真的视线落在了少年身上,身形清瘦俊逸,还有一股独属于少年不知天高地的明朗骄衿,他沉声笑着问,“你一个?”
“是,弟子一个。”耀魄继续道。
留芳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她的目光略过耀魄,落在了殿中另一位跪着的少年身上,杜康捏紧了拳,他捏拳的手用力到几乎泛白,他身旁与他一同跪着的是雁回春,在一众弟子中间,身形瘦小异常,雁回春似在姚真问话后,犹豫再三,打算起身,但是被杜康一把给紧紧按住了。
两人僵持不下,殿中安静异常,再姚真张口再次说话前,忽然远远站在殿内旁侧,冷着脸看了许久的容繁撩跑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弟子容繁也偷拿了桃花酿。”
耀魄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容繁,尝试用口型质问,“你胡说什么!别添乱!”
殿内有仙君都来不及怀疑,瞬间便坐不住了,“帝君,我们也知你的桃花酿不轻易予人,即使半杯也是难求,但他们毕竟刚来无极门,定是不知,老夫觍脸还是想给他们求个情,此事便小惩大诫。”
姚真并不回话,似嘲弄般牵了下唇角,认真看向白释问,“阿释说说,本座该如何处置?
白释道:“下次你若酿酒,我帮你一起。”
姚真唇角的笑意扩大,瞬间眉开眼笑,爽朗道:“罢了罢了,你都如此说了本座再继续揪着几坛酒不放过,便是本座不够宽宏大量了。”
耀魄着急欲阻止,“帝尊!”但白释并没有看他,往后退了一步,牵石英起身,对姚真道:“若再无其他事,我便先回水榭了。”
入秋之后,灵昙水榭内的温度便越发低了,这日,难得出了和煦温暖的日光,白释仰躺在冰池便的藤椅上,金色的日光渡了他一身,他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如此闭眼浅寐是难见的岁月静谧与美好。
最后一个音节消逝,姚真将手掌抚在琴弦上,出声唤道,“白释。”
白释并不睁眼,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在听。”
姚真摇了摇头,毫无办法,“本座看你是快睡着了。”
白释侧身看向姚真,真诚建议,“我不通音律,确实听不出好歹,你若想找人评鉴,可以再寻寻其他人。”
姚真遗憾道:“看来长风琴与长云笛恐怕难有合奏的一天了。”
白释垂眸想了想道:“你若想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姚真好奇问:“什么办法?”
白释从袖中将一柄白玉笛拿出,玉笛两端雕着精致的云纹腾,在白释指尖打了一个转,便飞到了半空,悠扬的笛音从白玉笛中缓缓流出。
姚真合着长云笛的音律拨动手底的琴弦。长风琴与长云笛合奏的曲子,也没有让白释多坚持多长时间,一曲未完,白释再次合眼睡着了。
姚真从琴桌后转出来,盯看着白释的眉眼,失笑出声,他指尖捏着一枚色泽柔润的白玉簪,俯身拨开白释散在肩膀上的头发,认真地寻着角度,打算将玉簪换给他。
只是刚抬起手,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他听到灵昙水榭外有脚步声接近,瞬间便将玉簪重新收回了袖中,起身看向长廊。
耀魄僵站在廊下,似是还没有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直直地盯看着姚真,垂在身侧的手指因为努力克制,在微微颤抖。
姚真神色如常,浅勾了下唇角,意味不明道:“这还没拜师呢,便日日往灵昙水榭跑,这若真拜师了,是不是打算住在这里?”
耀魄咬紧了牙关,“与帝君无关。”
姚真毫不在意,从耀魄身旁径直离开。耀魄回神看向白释,白释已经被吵醒,他直身在藤椅上坐起,视线扫过耀魄身后,问:“石英呢?怎么没有跟你一块儿回来?”
耀魄调整好表情,对于刚刚无意间看到的场景,努力忘记,往白释身边走道:“今夜中秋,石英跟回春他们去锦官城玩了。”
“嗯。”白释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没有后文。
耀魄走到了白释身边,不依不饶地问:“”帝尊不问弟子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现在就回来了?”
白释虽然不解,但还是顺着问:“为何?”
耀魄并不直接回答,“帝尊先闭上眼。”
白释疑惑,但耀魄坚持,他实在也拗不过他,依言缓缓闭上了眼,闭眼之后,五感变得格外清晰,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灵力的波动,片刻之后,耀魄道:“帝尊,可以睁开眼了。”
入目是一片漆黑,不及白释转头问耀魄,一束亮光从眼前划过,直飞上了天幕,漫天的烟花盛开,圆月明亮,繁星点缀。
白释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昆仑墟永昼无夜,他太久没有见过星空与夜晚,更何况还有这般盛大的烟花,朵朵绽开,五色华彩映亮了整个天幕。
“锦官城的圆月与烟花都非常漂亮,弟子希望帝尊也能看见。”耀魄侧头看着白释道。
白玉笛落在了白释手心,本来冰凉细腻的触感如今却微微发烫,白释手指摩挲过白玉笛,缓声道:“确实很漂亮。”
耀魄见白释由衷称赞,也是开心,“不过若要真论漂亮,还是魇都的夜空与烟花秀震撼。”
“魇都?”白释亦是惊讶,“你去过?”
耀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得意忘形,说错了话,急忙解释,“小……小时候,走丢过一次,不过很快就被父亲寻回去了。”
这理由实在蹩脚,他害怕白释继续追问,从怀中取出包的严实的糕点,递给白释,“我还带了月饼,帝尊要尝尝吗?”
白释看着耀魄手里的月饼,静了许久,耀魄都有点怀疑这般普通的东西,是否惹恼了白释,白释却突然起身道:“你等一下。”
他转身进了宫殿,不一会儿拿了两小坛酒出来,将一坛接给耀魄,询问道:“能喝吗?”
耀魄赶忙接住,酒坛外面绘着一截桃枝,他接住后,倒是有些抗拒,“桃花酿?”
白释不太明白他突然暗下的神色是因为什么,揣测着解释道:“无碍,我这里有许多。”
“没事。”耀魄没再多说,他自然地打开坛封抿了一口,岔开话题问:“帝尊为何一直待在昆仑墟,都不去旁的地方?”
“不知道去哪里。”白释坐回了藤椅上,如此孤凉的回答,他的表情变化也不大。耀魄转头看着白释的侧颜,烟花的光亮映照下,五官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也看不明晰,耀魄有一瞬间的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默默灌了数口酒,意识开始逐渐模糊,恍惚中他听白释问:“你通音律吗?”
“如果不会,可以学一下,学会了,我送你一件礼物。”
第二日的日光移进来,耀魄才睡醒,身上盖着薄锦被,被子上沾染着若有似无的昙花香,不知为何,他的后颈极为酸痛,从床榻上下来后,他穿靴跨出寝殿。
白释正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对上了耀魄略茫然的表情,“帝尊。”
白释点头回应,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以后还是少喝酒。”
耀魄还残留最后一丝期冀,“弟子昨晚?”
白释毫不委婉地评价道:“酒品很差。”
耀魄尴尬地揉了把后颈,记忆稍微回笼,白释下手是真的毫不留情,他都怀疑这一掌拍的,他绝对昏迷了不止一夜。
耀魄窘迫异常,这个话题实在不好继续下去,努力想了想问:“弟子记得昨晚帝尊问弟子通不通音律?”
白释点头,“嗯。”
“帝尊还说我若通,便送弟子一件礼物。”
“是。”
“弟子不敢说精通,但确实也略懂一些。”
白释手心祭出一柄白玉笛,递到了耀魄面前,“试试。”
白玉笛两端雕刻的云纹腾,古老神秘,耀魄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紧紧凝在了玉笛上,“长云笛?”
他震惊抬头,不可置信,“帝尊说得礼物是长云?”
白释颔首,“是,你若能吹响它,便赠予你。”
耀魄小心从白释手中接过长云,玉笛周身莹白如雪,触感温凉细腻,指腹摩挲过上面的雕纹,似有纯澈的灵力从玉笛上渡进掌心,他犹豫再三,才敢将唇贴在了笛身上,吹响几个简短的音节。
白释一直看着他的动作,见此,隧道:“今日起,长云便是你的了。”
耀魄将长云收回,紧紧握在手心,望向白释,鼓足勇气问:“帝尊既然将长云赠给了弟子,七日后便是无极门的收徒礼,弟子若赢了,帝尊能否收弟子为徒?”
“我赠你长云和收不收你为徒并无关系,你不必有此负担……”
不及白释把话说完,耀魄便转身跑出水榭,话语远远地传过来,“七日后的终试弟子定拿第一,到时帝尊可要收我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