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迟与白释坐着说话,孩子们全都围在了城欲身边,城欲膝盖上放着一小碟糖果,他自己不舍得吃,倒是很耐心地一颗一颗仔细剥开糖纸,喂给小孩子。
梅姨守着宴厅,洞瑶与苏译两人一起转进了小厨房。苏译都没有完全走进去,靠着门框抬了抬下巴,“厨房里什么东西都齐全,就算不齐,你若想要我也派人给你去买,想吃什么自己做。”
洞瑶气的眉毛直跳,“苏译,你多少是有点大病在身上,本尊今日来好歹算客,有你啥也不干,就把人往厨房带的吗?”
苏译理所当然道:“其他人从这儿端出去的东西你若敢吃,倒也不需要如此麻烦。醉鹤至今也没有到,今晚来不来还未知,若真吃出好歹来,也没人能及时救你。”
洞瑶眯眼道:“苏译,你是会给我下毒,还是担心我会对帝尊不利。”
苏译冷了眸色,“洞瑶,我劝你收敛收敛,帝上对待帝尊不似你我,帝尊若真因为你有什么事,后果未必就是你能承受的。”
洞瑶在厨房里逛了一圈,从厨柜里找到了糯米粉,还真团起了面,“本尊真没有看出来帝上对帝尊有多上心。”他侧眸看向苏译,眸色奇怪,“倒是你……苏译,你此次回来,很是不一样,对一个仙门之人如此维护,是否太让人不理解了?”
揉了两下,他就烦躁地开始指唤人,“你别在那傻站着看,给我再舀些水?”
“你一个人做,得八个人被使唤。”苏译虽然嘴上不满,但还是舀了水,推到了洞瑶手边。
洞瑶继续和糯米粉,“算了,你的破事,本尊没心思管。”他停顿了会儿,突然没头没尾道:“蘅芜逃跑了。”
苏译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洞瑶张嘴似乎是想骂人,但是努力忍住了,“前日我刚到魇都,成得便传信说蘅芜不见了,顺着唯有的踪迹,她应该也是到了魇都,只是再便没有了消息。”
苏译算是听明白了,“你想在魇都找人?”
洞瑶神情难得严肃郑重道:“不,我想让你帮我找,条件你开。”
苏译直接拒绝,“帮不了。”
洞瑶垂眸下了极大的决心,痛苦道:“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事,这件事当是求你。”
苏译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看向洞瑶,“于子卿,你能不能理智一些,为什么碰上她的事都跟没脑子一样?她不是什么普通人,更加不是猫猫狗狗,堂堂蘅芜尊者,被你在万花谷囚禁了三十五年,你就算把她再次找回来又能如何?再囚禁三十五年!?”
洞瑶偏执道:“为什么不可以。若真囚不住她,这次找到我便杀了她!”
苏译皱紧了眉,许久没有出声,“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囚不住她?也杀不了她呢?”
洞瑶几近笃定道:“不可能。”
苏译放弃了继续劝,“这件事帝上知晓吗?”
“他当是不知。”
“你找机会给帝上说一下。”
洞瑶焦急,“我既然找你,必然是不希望帝上知道,这是我的私事,没有必要牵扯如此大。”
苏译盯着洞瑶,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帝上真不知道这件事?洞瑶,你那儿来的错觉,真的以为帝上优柔温和,他若真是这样,能安稳地在魔帝这个位子上坐这么多年吗?莫说你囚禁蘅芜,就连蘅芜可能逃出万花谷来了魇都,帝上未必就不知晓。你今晚能顺利来找我说这些,你猜猜是不是也是帝上顺手推舟的结果。事情没有闹大,帝上大多数情况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闹大了,他绝对没有那么好脾气好说话,你不妨出去问问城欲,他的龙角到底是怎么断的?”
洞瑶不可置信,“城欲的龙角是帝上断的?”
“嗯。”苏译道:“当初廖生魔尊哄骗城欲和他一起夺位,帝上便断了城欲的龙角,以示惩戒。”
“他们什么时候夺得位?我怎么不知道?”
苏译自讽道:“那你觉得凭借当年的我,就算想要寻仇,就那么容易可以搬倒一位魔尊?帝上做局,借我的手,杀了一位魔尊,废了一位。”
洞瑶不说话了,似是在审慎自己这么多年怎能没有一点儿察觉,又在这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都干了些啥,长久地静默后,他问,“你就不提醒我的吗?”
苏译道:“我还不够提醒你?你还要我怎么提醒你?你跟猪油蒙了心一样,认准的死理不撞到南墙上,谁能把你掰回来。”
洞瑶在揉汤圆,还没揉几颗,听到这般不负责的话就生气了,“你能不能过来帮忙,给我自己做的!”
苏译这才迈步走过去,看向案上圆鼓鼓的白色团子,道:“你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每年都做。”
洞瑶接的极为顺口与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你不是喜欢,方便下毒。”
苏译转过身洗了手,帮他一起揉汤圆,无语道:“我还真是应该谢谢你,费尽心力了解我的喜好。”
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圆煮好,洞瑶盛了一碗递到了苏译面前。
苏译蹙紧了眉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洞瑶长吸一口气,竭力调整好情绪,道:“帮还是不帮?”
苏译扫了一眼碗里的汤圆,真诚地问,“有毒吗?”
洞瑶瞬间气炸,“苏译!你站这儿守了全程,我有没有动手脚,你不知道!”
苏译倒没生气,“不是,我说实话,做已经做了,吃不完浪费,如果没有问题,可以给孩子们也尝尝。”
洞瑶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转头不情不愿道:“没事。”
苏译打了个响指,有傀儡人偶进到厨房盛了汤圆,端去宴厅。
苏译走到洞瑶面前,顿了一下道:“人我可以帮你找,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
洞瑶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转身便随着傀儡人偶返回了宴厅。
苏译却站了会儿,垂眸用勺子搅动碗里的汤圆,他与洞瑶相识太久,魔界之中,与他了解最深的人不是铁奕,而是这个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合的人。他太清楚以洞瑶的性子,这句谢谢有多难得。
汤圆刚全部端上桌,梅姨便走到苏译跟前,低声询问,“醉鹤魔尊和铁奕已经都到府门口了,现在是要上菜吗?”
苏译颔首,外面不知何时起下起了大雪,醉鹤披一件陈旧简朴的素蓝披风,手里提着灯,一出现在门口,洞瑶便看见了,挑眉道:“你倒是每次都会挑时间,总得最晚一个到。”
话音未落,不知醉鹤是有意还是无意,向旁边侧了一下身,铁奕一脸懵地僵在了门口,步子都不知道怎么往进踏,抬手慌忙行礼,“帝上,尊主。”
祭迟温声道:“先都进来,今晚便别在意这些礼数了。”
铁奕抬头本能地询问苏译的意思。
苏译点了下头,示意听帝上的,但铁奕还是僵站在门口不动,苏译微微皱了下眉,感觉到事情似乎不对劲,铁奕面无表情地脸上,显出很细微的为难和心虚。
醉鹤自然地将沾满了细雪的披风和提灯接给旁边的傀儡人偶,视线也向铁奕身后扫了过去,不轻不重地道:“你若不冷,可以自己站外面淋雪,没必要还拉个人陪你。”
苏译眉心直跳,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显。
一个黑色的脑袋尖慢慢从铁奕身后显出来,少女的鼻尖和双颊冻得通红,眼睛却是灵动明亮,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敢先看苏译,而是侧头睨向醉鹤,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哪里不冷,都快冷死了,这不是需要酝酿一下情绪嘛。”
醉鹤接道:“所以现在酝酿好了?”
风清圆清晰地感觉到了苏译看向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身体,气势瞬间弱了,坦诚道:“没酝酿好......”
铁奕焦急地解释,“和小姐没有关系,是属下擅作主张。”
苏译努力压制住火气,“是不是你擅作主张我自有判断,先都进来。”
铁奕忧心虑虑地看了风清圆一眼,在少女还试图求救的目光里低下了头,他真的无能为力。
风清圆磨磨蹭蹭地跨进了门槛,做最后的挣扎,“干爹爹清圆知错了,不该从青华峰一个人跑回来。”
少女语气可怜,泫然欲泣,揪着衣襟埋头站在苏译面前,身上穿的单薄,满身的风尘仆仆,裸漏在外面的手指和耳朵几乎都是红的。苏译缓缓攥紧了手指,放柔了声线,侧头吩咐梅姨,“先带她下去换身衣物。”
苏译明显的心情不好没有再说话,竟然整个宴厅也都没有一个人出声,直到风清圆换了新的衣服回来,宴厅里沉默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少女换了一身赤红的裙子,衣领袖口是上好的红狐绒,面颊已经恢复白皙,明艳璀璨的玛瑙珠串轻轻荡在发间,眼下的装扮与刚刚的纯白简素完全不同。
洞瑶伸手将风清圆拉到了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一遍,满意地点头道:“这身穿的才像样子,小清圆刚刚那一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过年的赶回来奔丧的。”
风清圆偷瞄了苏译一眼,转头对洞瑶认真地否认,“才没有。”
菜肴陆续端上桌,祭迟舀了一碗龟汤递到了风清圆手边,轻声道:“先喝些汤暖暖身子。”
风清圆匆忙接住,乖巧道:“谢谢帝上叔叔。”
洞瑶接道:“确实应该好好补补,看着个子虽然长高了,但却瘦了很多。”他不嫌事大地问:“青华峰现在是已经穷到揭不开锅,连弟子的伙食都要克扣了?”
风清圆一边喝着汤,一边含糊不清地重重点头,“嗯,每天都是水煮白菜萝卜和米饭......”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下意识去看苏译,苏译的视线也刚好望过去,“撒谎打个草稿。”
少女立马转换了话术,“也不是完全就是白菜萝卜,偶尔也会炒个菜,有豆角和茄子,但绝对没有肉,什么肉都没有,我都恨不得把山门前养的那几只仙鹤捉住给炖了。”
许是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太多,小孩子们这会儿都很安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东西,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往风清圆身上扫,终于有一个孩子鼓足勇气,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了少女面前,一头就扎进了她的怀里,眼泪与鼻涕齐下,“星星想清圆姐姐了,清圆姐姐回来就不要走了好不好?”
风清圆眼眶微红,她没有再看苏译,而是安抚自己怀里的小姑娘,“星星不哭,看,姐姐给星星带了新年礼物。”她从腰间的锦袋里掏出来一个向日葵手串,帮女孩仔细地戴在手腕上,少女给每个同伴都带了礼物,一个一个送完后。
她踌躇了一下,走到苏译面前,还是有些底气不足道:“清圆前几日上桃花台,给干爹爹还有几位叔叔求了平安符,祝干爹爹新年快乐。”
苏译将风清圆郑重递给他的平安符攥紧在手心,慢慢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轻轻地环抱了一下,声音沙哑,“爹爹也祝清圆新年快乐,岁岁平安喜乐。”
风清圆只是眼睛很红,但并没有哭,她松开苏译后,将分别仔细保存好的平安符递给几位魔尊,祭迟,铁奕,梅姨。
最后,她站在了白释面前,紧紧捏着最后一枚平安符,白释想那枚平安符应当是她留给自己的,可少女却犹豫了很久,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白释,别扭道:“虽然......我其实也不怎么认识你,但青华剑我很喜欢,他们说青华剑是你传给尊者,又传给我的。这枚平安符虽然是我给自己求的,但我听说只要心诚,我把它送给你,也可以护佑你平安,不知道你嫌不嫌弃,如果嫌弃的话就算了,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再重新帮你求一枚。”
白释伸手接住了少女递到他手边的最后一枚平安符,他接的慎重也小心,回答的更是谨慎,“不嫌弃。”
风清圆唇角缓缓荡开明媚的笑容,“那……会有新年红包吗?”
洞瑶在旁边霍然道,“本尊就知道你的东西没有这么好拿,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白释浅笑道:“没有,但可以送你一个礼物。”他握住了少女的手,在她的掌心认真绘下了一个光符。
风清圆惊讶地睁大了瞳孔,看金色符纹融进了自己掌心。
白释解释道:“它可以替你挡一次因果劫难,不论你将来所行何道,都能够更加平坦顺遂。”
话音未落,不止苏译与其他人,连祭迟都瞬间变了神色,这个礼物太重,这世间那有真真能替人挡因果的东西,根本就是白释要用自身替清圆承一次因果。
可因果之事最是说不清楚,轻则不过小病小灾,重则万劫不复。风清圆年纪小,根本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译顾不得其他,一把就拽开白释的手,“帝尊,你要送其他礼物我不拦着,但这个清圆受不住……也不该受,因果当是自己来承,那有让别人来替她承的道理!”
白释抬头看着苏译,回答的极为坚定,“因果之事,其他人或许不能帮人承,但我可以。”
苏译不理解地低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帝尊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白释轻轻将苏译抓着他手腕的手扯开,不容置喙道:“我有分寸。”
宴厅窗户外突然绽开了接连一片的烟花,小孩子兴奋地趴在窗户上,或推开了门就往出跑,“外面放烟花啦!”
整个魇都大街小巷上万盏长明灯次第点亮,宛如萤萤之火汇聚,照亮了整个魇都城。
天幕之上是无数绚烂烟花绽开。白释跟着孩子出了门,一大群人站在台阶上,看着孩子高兴地奔跑在落满白雪的院子里,城欲化了龙形,他身躯庞大,绕着整个院子盘飞,将小孩子都带到背上后,转身跃进黑夜,向漫天烟花追去。
青龙矫捷的身影不辞疲倦地追着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烟花,一触即逝,刹那华彩,刹那消散。
明亮又暗淡的光亮将苏译的侧颜映照的虚幻漂亮,白释未及将投向苏译的视线收回,苏译悄无声息移了下步子站到了他身边,手指被苏译的掌心握住,声音很轻地落在他的耳侧,“对不起啊,师祖刚刚……”
白释没有抽出手,任他握紧了,道:“无事。”
苏译似乎向他跟前微侧了一下身,还低了一下头,温热的呼吸都洒在了他的颈边,他想苏译该是在很专注地看他,但白释却没有敢回头,甚至因为痒和不自在,还稍稍躲避了一下。
他们中间隔着距离,除了手心相握,并不会让人起疑,即使其他人的视线转过来,也只会觉得他们站的实在是近了些,其他也没什么特别,唯有醉鹤的复杂的目光停顿了半瞬,才收了回去。
白释想了想道:“我大概知道奉天剑为何选你了。”
苏译好奇地问:“为何?”
白释抿紧唇,望向天幕,青龙从院子上空飞过,孩子们欢乐的笑声传过来,“你之后总会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