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早上都没有看见谢玦?”
小童边研墨边回道:“许是知道公子不待见他,到家主跟前请命去别的院子了。”
耀酌搁回毛笔,像是受到了打击,“我虽不待见他,可也没有让他干什么活,这么清闲的差事去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
丫鬟接话回道:“公子莫听他诓你,是家主一早派人传谢玦去议事堂了。”
“有说是什么事吗?去这么久。”
丫鬟摇头道:“没有,公子若实在好奇,不妨亲自去看看。”
“那你们给我打水,我净一下手就去。”耀酌将手指上沾染的墨汁洗干净,试探着问,“你们觉得会是什么事呢?需要去议事堂?”
小童道:“许是关于无极门的入门测试,剩下不到几天了。”他说完,停顿了一下看着耀酌一副纯澈天真,忧虑道:“家主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为公子好,公子万不可意气冲动。”
“知道了。”耀酌随意应了一句,“你们好好待在院子里,等我回来。”
耀酌一个人悄声悄息地摸到了议事堂,议事堂建在耀府正院,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小殿,耀酌不常来这里,记忆中,除了府中有比较重大的事件需要各个旁族相商外,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用到议事堂,在爹爹的书房里就能商讨定下来。
他过去时,里面的交谈并没有结束,偶尔飘出一两句零散的字句,他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将一枚窃听符从关闭的并不严实的门缝里传了进去。
堂内的说话声逐渐在耳边清晰。
首先传出的是父亲的声音,沉缓且不容置喙,“利弊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考虑一下,谢玦。”
静默了许久,谢玦才回道:“我若拒绝,家主会怎么做?”
“耀府之内死个人很平常,即使无极门拿走了你的玉简,也不会对你的生死上多少心,你信不信?”
耀酌勉力稳住施术法的手式,他不敢相信这样冷肃的威胁话语,竟然是从一向端雅的爹爹口中说出。
另一位声音熟悉的叔伯接话道:“拿你菩提骨,给你耀府本家弟子的身份,这买卖你亏不到哪里去,你真以为你身怀菩提骨,能平安活到今日,是因为你运气好,命大?怀璧其罪的道理你知不知道?莫要吃里扒外,以怨报恩?以为自己攀上了无极门就可以一飞冲天,每届过了入门测试但经不过考核,被退回玉简的天姿惊世之人不计其数,你有多少把握,觉得自己过的了测试就能过的了考核 ,还能顺利留在无极门,只要中间行差一步,就是空欢喜一场。到那时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你了。”
里面的人不知做着怎样的挣扎,半刻之后哑声问:“你们想怎么取菩提骨?”
“一劳永逸,换魂。”
“与谁换?”
“公子。”
耀酌忽然听不到堂内任何声音,他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就打算逃跑,议事堂的门却在身后敞开了,耀家主沉声唤他,“小酌,既然来了就进来,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耀酌脚下步子凝滞,他转身视线穿过内堂,与主位上父亲的目光刚好相触,语无伦次地焦急解释,“我就刚刚路过,没有偷听……什么也没有听到……”
耀家主将那枚窃听符夹在指间,又说了一遍,“进来。”
堂内左右依次摆放着十几个座位,有几个空置,但大多都坐着人,有的面貌熟悉,有的却也毫无印象,叔伯看他跨进了门槛,笑吟吟道:“既然什么都没有听见,可需小叔给你再重复说一遍?”
耀酌瞬间垮了脸,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听见了。”他着急给爹爹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要换魂,我也不要菩提骨,更加不想去无极门!”
耀家主并不生气,只是冷声道:“换不换,去不去,什么时候由得着你来做决定。”
耀酌鼓足勇气道:“我不要他的身体,也不想修佛,你不能任何事情都罔顾我的意愿!”
一边有旁族出声接话道:“这若进了无极门,修不修佛其实都不重要,百年前还有修魔的呢?你最终想习什么都……”
“耀暝。”耀家主低呵了一声,那人立马止住了话头,“失言,等下我去领罚。”
耀家主没再多说,转眸便对耀酌道:“压下去,再没有我的命令之前,不准让他踏出寝院半步。”
最终耀酌还是被强行与谢玦换了魂,耀酌总是违逆不了爹爹的任何决定,他清醒后摔碎了屋内所有能摔碎的陈设,身边有丫鬟小童,但早已全部换了新的人,全垂头站在屋内,任他生气发火。
耀家主推门进到房间,摆手让丫鬟小童退下,中午端来的饭菜瓷碟碎了满地,他毫不在乎地径直踩在上面,迈了过去,“脾气发完了,就给我换衣服去昆仑墟。”
耀酌眼睛都哭肿了,看到父亲走近,还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毫无气势地坚持道:“我不去!我不要用这副身体见人。”
耀家主侧步让开了一步,不见发怒,语气冷寒入骨,“你今日若不愿踏出这个房间,以后就永远别想踏出去。”
耀酌以为自己听岔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爹爹,止了抽噎,脸色虽已经一寸一寸变得煞白,但仍残留最后一点期冀和固执,“我不出去!”
耀家主低头看着耀酌,唇角缓缓化开一抹嘲弄至极的笑意,“我觉得我对你不舍得动手?”
耀酌踉跄一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连连摇头否认,“你不是我爹爹!”
耀家主蹲下来,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确实不是你爹爹,我养不出来这么不堪大用的儿子!”
耀酌看着父亲完全冷下来的失望目光,这时却突然慌了,伸手过去抓耀家主的手,眼泪鼻涕满脸,“我错了爹爹,小酌知错了,爹爹不要生小酌的气,我去无极门。”
耀家主抬手将男孩脸颊上的泪水擦净,一闪即逝的疼惜被他完全隐在眸底,轻声道:“别哭了。”
耀酌试探着环手抱住了父亲的脖颈,虽心有余悸但仍努力蹭过去撒娇,“爹爹。”
耀家主的神色已经完全软了下来,他将男孩抱住,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无奈道:“我要拿你怎么办?”
海风清爽,耀酌抱膝坐在前往无极门的云舟上,云舟上除他以外,还有十几名通过无极门入门测试的男孩以及耀府公子——与他换魂后的谢玦,他们隔的很远,两人似乎都不太想看见对方。
负责护送的无极门仙长,依着玉简在认人。
耀酌盯着船板发呆,面前忽然走过来了一个人影,俯身落下了一大片阴影,那人捏着玉简细细地打量他,“耀玦?”
耀酌侧过头没说话,他不太想认这个名字,似乎不认,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是耀酌,那人并不在意,顺势靠坐在了他旁边的船壁上,“难得看见一个进无极门这般不开心的,有眼光。”
耀酌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闷声问:“为什么有眼光?”
那人眸中像璀了繁星,神秘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认识一下,无极门留芳仙君座下亲传弟子杜康。”
耀酌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袭白衣,五官英俊逼人,手握白玉剑,束发稍显散乱,极为落拓不羁。
杜康抬手给他指不远处的另外一袭青衣的男子,男子腰间挂着一把青玉剑,清隽儒雅,“雁回春,虚壶仙君座下弟子。”
耀酌扫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他问,“你们不收女弟子吗?”
“谁说的?”杜康道:“分开不在一处而已。”
耀酌哦了一声继续发呆,他不知道蓝渔有没有通过入门测试,袖中藏了许多符箓,还有传音符,但第一次不知道要怎么联系问她,以什么身份?
杜康看他表情,立马就心领神会道:“有同伴?”
耀酌道:“沧澜宗通过入门测试的弟子都有谁?”
杜康答得毫无心里压力,“你若问的是女弟子,那我不知道。”
杜康陪了他一会,便离开了,耀酌踌躇了许久,走到了谢玦跟前,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谢玦的眸色很冷,耀酌实在不想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甚至从未设想过,自己的脸上会露出这般压制不住的冰冷与厌恶,他隐隐明白,父亲的行为,虽然确实经过了谢玦的同意,但胁迫与威胁占据了太大的地位,他低声先道歉,“对不起。”
谢玦表情里的烦躁似乎又升了一层,耀酌尝试设身处地的想,自己用谢玦的身体来道歉,似乎也不妥当,他咬了咬唇瓣,不纠结这个问题,道:“你能帮我用传音符问一下阿渔吗?”
谢玦克制住,“我不会用传音符。”
耀酌拽了一下谢玦的衣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的身体要比谢玦的身量高,他竟然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我教你,很简单的。”
女孩轻快的声音从传音符里传出来,“阿酌,你怎么现在才传音?你们什么时候到啊,我们都已经先到无极门了。”
耀酌刚要开口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求助地看向谢玦。
“你到了就好,没事了。”谢玦的敷衍和不耐烦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阿酌……”蓝渔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玦就燃尽了符箓。
耀酌膛目结舌又忧心忡忡,“阿渔会生气的,你怎么能话还没有听完,就把符箓烧了。”
谢玦一点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你不是说只想知道她过没有过测试吗?过了。”
耀酌几乎下一秒就要被气哭,“但你不能不听她把话说完。”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谢玦捏在袖中的手指根恨攥紧,低声警告他,“你以后不准用我的脸,在我面前哭。”
耀酌更委屈了,“我的脸也露不出这么凶的表情,你以后也不准在我面前这么凶,更加不许对阿渔也这样。”
耀酌不想倒好,一想谢玦以后都有可能用自己的脸对阿渔又冷又凶,胸腔里就涌进了无尽的心酸,哭的更大声了。
谢玦一边气的要死,一边毫无办法,“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