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调换工作岗位,白素珍请岳威和张瘸子来家里吃饭,又先后两次上龙厂长家送礼。
按她的想法,自己也算花了血本,领导应该答应她的要求。更何况,她只是想当个看门的、门市部卖东西的或者幼儿园看孩子的,又不是去厂机关坐办公室,领导没理由拒绝。可结果呢,领导们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
她接连找过龙厂长好几次,每次都是碰一鼻子灰。
龙厂长有时敷衍,说那些岗位都有人了,不好调整;有时指责她挑三拣四,提无理要求。
“全厂三百多名职工,如果都像你这样,今天想干这,明天想干那,我这个厂长还怎么当?”
她觉得,这些都是推托之辞。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却没起作用,她心里就堵得慌,特别生气。
这些人饭照吃,礼照收,事却不给你办。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厚脸皮?等着吧!老子总要找个机会,出出这口窝囊气。
正在她为此耿耿于怀的时候,老马又整天在她耳边聒噪,说马军读书成绩不好,升学没希望,不如家里拿点儿钱,找找关系,托人走后门送他去当兵。
“花钱可以,但你要保证事情能够办成!”她满肚子是火地警告,“别和我在制线厂一样,钱做钱花了,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如果花了钱,马军最终又没当成兵,那我绝不会放过你!”
老马嗫嚅道:“这事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就莫起这个心!”白素珍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人办事,总是不靠谱。当初叫你不来保定当干休所所长,你不听。任职期间,又不把我和孩子们的工作安排好。你不与我商量,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糊里糊涂地申请提前退休,结果错过了授军衔的机会,每个月少拿八十多块钱。如今既没官职,又没地位,连累老婆在社会上受人欺负!你能不能办成一件像样儿的事情,证明你还是个男人?”
老马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白素珍重新回到她的工作上,认为在制线厂越听话,劳动态度越好,就越受人欺负。上班时,罗班长一会儿叫她去搬大盘涤轴线,一会儿派她去打民用线,一会儿又让她去交箱子。总而言之,什么活儿脏,什么活儿累,什么活儿别人不愿意干,罗班长就安排她去干。她简直成了麻将牌中的白板,听用!她一直咬着牙,任劳任怨地干着那些脏活和累活。心里想,如果等到工资调级时,再不给她往上调,她就坚决要求病退,不在厂子里受这窝囊气。
未来的路她也想好了,先去大城市当保姆,攒下钱在国内旅游,然后想办法去美国,争取找到大女儿,修复母女关系,重建母女之情,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与安慰。她甚至想好了去哪几个大城市当保姆。
这天中午,包装车间的工人们都下楼去上厕所,准备吃午饭。白素珍没有带饭来,看到车间只有她一人,就放下活儿,回家吃午饭。
下午十二点半上班,她十二点二十分就赶到了,提前十分钟开始工作。没想到,张瘸子却来对她讲,她上午提前两分钟下班,要扣一元钱工资。
白素珍不服气。她每天都看到工人提前下班,从来没有听说谁被扣钱。为什么她提前两分钟就要扣钱呢?更何况,她下午提前上班,工作时间超过了八小时。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整个下午,她都为这事耿耿于怀。下班回到家里,腰疼、胳膊疼、尾骨疼,只好进房间休息。刚躺下,听到在客厅里有人与马军讲话,似乎是女婿张国强。
“你明天去徐水高炮团报到吧!军务科长答应接收你了。”张国强对马军说,“这事暂时保密,先不要告诉外人。你让同学帮你向老师请个假,随便扯个理由,说你不能上学。等去部队报了到,过一段时间,再告诉老师实情。”
听说马军当兵的事情办妥了,白素珍一骨碌儿从床上爬起来。
为这事,家里花了八百元钱,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她穿好衣服走出卧房,与女婿打过招呼,又吩咐马军去税务局顶替老马看门,让老马买点儿菜回,晚上做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第二天,白素珍吃过早饭就去单位请假,准备送马军去当兵。当她返回家里时,老马也下班回来了,在厨房里洗碗。
“马军呢?”白素珍问。
“没看见。”老马回答,“我回来时家里的门是锁着的。一个人也没有。”
“未必马军走了?”白素珍着急起来,“我说给他做床单和枕套,布还没有买回呢。”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拿钱,准备去买布。当她走到干休所大门口时,遇到了邻居刘管理员夫妻俩。
刘管理员说,刚才看到好一大群学生,还有四五个女生,围着马军吵吵嚷嚷,似乎是来为他送行的。
白素珍一听就非常生气。这孩子怎么回事?张国强说当兵的事要暂时保密,不要到处张扬。昨天吃晚饭时,大家千叮咛叮万嘱咐,叫他不要告诉别人,他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匆匆忙忙买好布,回家用缝纫机做成床单和枕套。再把马军换洗的衣服,以及牙刷、牙膏、毛巾等生活用品装在一个灰色大提包里。拎起提包,让老马骑自行车带上她,赶往张国强上班的地方。
进入军人俱乐部大院,看到马军正与同学依依话别,打情骂俏。
老马气得满脸通红,又不好发火。他把自行车停好后,就气冲冲地去找女婿张国强。
去张国强的住处,必须穿过大礼堂,还要翻过大礼堂里面一个两米多高的平台。因为停电了,大礼堂里漆黑一片。老马从明亮的外面走进去,霎时眼前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根据记忆,摸黑往女婿住的地方走。上了十几步台阶,经过那个平台时,突然一脚踏空,从平台上掉了下去。
紧随其后的白素珍听到一声闷响,马上惊叫起来,赶紧问:“老头儿,你是不是摔着了?”
没有回音。
白素珍慌了,赶紧扔下手里的提包,翻过楼梯栏杆,试着到平台下面去找老马。她双手抓着栏杆,整个人吊在空中,脚却没办法着地。由于不知下面有多高,又不敢松手。她使出全身力气,向右挪动双手,挪了两三米的样子,脚尖才触碰到地面。落地之后,她伸出双手,盲人摸象一般,到处搜寻老马,嘴里还不停地喊:“老头儿,你在哪儿?老头儿,你在哪儿?”
摸了好一阵儿,才碰到老马的身体。她蹲下身子,抱着老马的脑袋,大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摔着了。张国强,快来啊!你爸摔着了。”
过了好一阵儿,才进来几个当兵的。他们手里拿着手电筒,在漆黑的大礼堂里到处照,总算来到了出事的地方。他们把老马扶起来,架着他的胳膊,搀扶着,慢慢地往外走。
白素珍一路走,一路哭。来到张国强的住处,看见几个女学生,她沉下脸,生气地问:“谁让你们来这儿的?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嘛?”
女学生们惊慌地躲开,退到房间外面去了。
把老马扶到椅子上坐下后,白素珍问他感觉怎么样。看到他的后脑袋摔破了,正在流血,白素珍就叫张国强赶紧去找车,送老马去医院。她担心老马颅内出血,更怕摔成脑震荡。
张国强答应着,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出去了。
白素珍扶着老马,看着他流血的伤口,痛哭流涕。
这时马军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白素珍朝他扑过去,抡着拳手捶着他的肩膀,随后拉着他的手,号啕哭诉:“马军呀!你是我儿子。我把你从三岁养大成人,你为什么不听话呀?当兵的事叫你不要到处声张,你偏要弄那么多人送你,气得你爸摔成这样。他要是死了,家里怎么办呀?你去当兵了,可以不管家里,可马颖还那么小,叫我们娘儿俩怎么活呀?”
马军吊着个脸,默不作声,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如同冷血动物。
白素珍嗓子哭哑了,人也哭累了,张国强还没有回来。她担心时间拖得太久,延误了治疗,赶紧到军人俱乐部办公室打电话。
电话接通部队干休所之后,她向武所长哭诉事情的经过,央求武所长赶紧派车来,送老马去医院。
武所长答应着,放下电话就去安排了。
白素珍谢过帮她挂电话的人,又返回女婿的住处。结果,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张国强找到车子回来了,送老马去医院了。
这事办的!
她只得推上自行车,到军人俱乐部大门口等部队干休所的车。
没过多大一会儿,干休所那辆黑色小轿车就来了。
她对武所长和司机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又向别人道歉,叫他们回去,然后骑着自行车赶往驻军部队卫生科。
军医为老马清洗了伤口,缝了针,简单包扎了一下,就说没事了。
张国强准备送老马回家。
白素珍见老马脸色难看,坚决要求去二五二医院拍片子,打预防破伤风的针。
“不去二五二医院!”老马带着哭腔说,“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既然老马这么倔,白素珍也只好依了老头子。
回到家里,把老马扶到床上躺下后,张国强就回部队去办马军入伍的手续了。
白素珍看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就骑车去厂子里请假。
在制线厂,她每见到一个认识的人,都要放声大哭,絮絮叨叨地讲述老马摔倒的经过。
听她哭诉的人都唏嘘感叹,深表同情。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还说要到她家里去看望老马。
白素珍向车间主任请过假,回到家里,见老马还醒着。
问他想吃点儿什么,老马说什么也不想吃。
白素珍还是勉强给他冲了一杯麦乳精。
老马坐起来喝完后,说脑袋还是疼得厉害。
白素珍见他的头和脸都肿了,又赶紧到干休所卫生室,把梅医生请到家里来。
量血压,听心率。梅医生认为问题不大,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建议到二五二医院住院治疗。
“如果在家里,晚上病情恶化,那就麻烦了。”梅医生说。
白素珍认为梅医生的话有道理,就让梅医生开转院证明,又去找武所长要车,送老马住进了二五二医院。
拍片,打针,拿药,输液……白素珍楼上楼下跑,在住院部病房里进进出出,忙了两个多小时。
趁老马打吊针的空当儿,她准备回家一趟。因为晚上陪床需要带一些东西,还要找人给家里的马颖作伴儿。
天已经黑下来了。
白素珍回到家里,见马颖一个人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她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
白素珍又开始痛哭流涕,把老马摔伤和送医院的经过讲给小女儿听,叫她去找个女同学,来家里和她作伴儿。
“我去总机室吧,与值班的女兵一起睡。”马颖提出。
把小女儿安排妥当后,白素珍急着返回医院。正准备出门,马红和张国强来了。听说老马住院了,他们也很着急,跟着白素珍一起去医院探望。
路上,白素珍又让张国强去邮局,给马杰发电报,通报老马摔伤住院的事情。
马杰自那次回家要钱没有要到,恼羞成怒地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与家里联系。老马和白素珍主动给他写信,也得不到回音。按说,他中专早就毕业了,也不知分配到了哪里,与李梦甜结婚没有。
所有这些,家里人一无所知。
“马杰太可恶了!身为长子,不为老人分担一点儿忧愁,不对家里尽一点儿责任,只知道向家里要钱。因为老人没给钱,他就想与家里一刀两断,不管老的小的死活。他想得太美了,做梦!”白素珍气愤地想,“我来这个家时,他才十二岁。是我把他和马红马军抚养长大,是我侍候他父亲,将来还要安葬他父亲。如果他想以此逃避责任,我绝不会轻饶了他。”
白素珍让张国强发电报,就是要看看马杰还有没有良心。如果知道老马住院了,他还无动于衷,她就要去找他算账。哪怕是想天法,也要找到马杰,让他履行赡养老人的义务,要求他每个月给家里寄钱。要是马杰不照此办理,她就去法院控告他。
过了一个礼拜,老马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每天都叫脑壳痛。
医生诊断后认为,可能是脑震荡引起的,还得住院治疗和观察一段时间。
白素珍内心非常不安,又到单位向罗班长请假。
罗班长说:“我无权批假,你去找车间主任。”
她又去找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说:“请假得去找张瘸子。”
她又去找生产科长张瘸子。
张瘸子说:“请假必须找厂领导,你去找岳威。”
岳威没有继续击鼓传花,却显得很不高兴:“你来我们厂不到一年,就请了那么多假。制线厂是个承包的大集体单位,养不起闲人。更何况,你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
白素珍听到这儿,心里犯嘀咕:这还是社会主义的工厂吗?你们这些当厂长的,眼睛里怎么只有一个厂子?思想那么狭隘,完全不想履行一点儿社会责任。老马是革命一生的老军人,摔成脑震荡,他家属请假去护理,身为厂长,你们不仅不支持,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政治水平也太低了吧,简直不可思议!
无论“叶厂长”说什么,她还是坚持要休假。除了照顾老马,家里的鸡要喂,菜地要浇水,马颖要吃饭,确实少不了人。
休假的第二天,白素珍和小女儿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听到门铃唱起歌来了。
马颖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开门,见是马杰,一下子楞住了,连招呼都没打,扭头就返回了客厅。
白素珍见到马杰,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马杰呆呆地立在大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回家了,你还不进门呀!”白素珍一边抽泣,一边抹着眼泪,“你进来坐吧!我有话对你讲。”
马杰于是走进家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白素珍坐在他对面,委屈地哭诉:“我到你们马家十五年了,每天起早贪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头发都操白了。老的病了,我日夜守在床前;小的病了,我喂水喂饭。可是你这个没良心的,还骂我嫁两个男人,不是好东西。说你们不是我养大的,是你爸的钱养大的。我在上班的路上摔得尾骨脱位,谁都不理不管,只有加根从湖北邮来五十元钱。你不但不寄钱,连问候的话都没一句。两年多了,你不给家里任何人来信,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请你明确地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马杰含着眼泪点点头。
白素珍不依不饶:“你说,到底是不是?”
“是。”
“是我儿子,你就给我跪下!”
马杰迟疑片刻,还是从沙发上站起身,跪在白素珍面前。
“老实告诉我,你到底结婚了没有?”
“结了。”
“还是那个李梦甜?”
“不是……是另外一个。”马杰一边回答,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搜出一张照片。
白素珍接过照片一看,那女人起码有三十多岁,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儿。
马杰说:“她离过婚,那小男孩儿是她和前夫生的,四岁了。”
“你一个大小伙子,干嘛要找离过婚的女人?还带着个娃娃?”
马杰沉默不语。
白素珍很生气,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再说什么也没有用。想到马杰千里迢迢地赶回家,路上一定很辛苦,她又心软了,站起身,把马杰扶起来,进厨房做饭。
因为有马杰护理老马,白素珍第二天就去单位上班。正好赶上发工资,她共领到了六十一块钱。
“怎么会这么少?”她去找罗班长询问。
“我不管你干了多少活,我只管你请了几天假!每月满勤二十五天半,请多少天假,就扣多少天工资。你这个月有五天病假,九天事假,一共要扣十四天。厂里规定,请假超过十二天,当月不发自行车磨损费。你自己去算算,是不是这么多钱?”罗班长一五一十地报完账,怼得白素珍哑口无言。
下班回到家里,老马已经去税务局上班了。马颖还没有放学。桌上有马杰留的一张字条,说他去火车站买票,可能会晚一点儿回家。
白素珍于是开始煮饭。
饭熟了,菜炒好了。马颖回家了,但马杰还是没有回。
母女俩只好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马杰。
快七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
白素珍忙去开门,结果看到了张国强、马红和马杰三个人。
他们进门就说,马杰的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坐火车返回柳州。
“马杰,你走之前,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白素珍突然问。
马杰果断地回答:“没有。”
“没有?如果连话都没有对我讲的,那你就别走了!”白素珍生起气来,把他装行李的提包拿到大卧室里,锁上房门。
马杰挑衅地问:“你希望我对你讲些什么呢?”
“讲些什么?你两年多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摔伤了你不管,你爸摔伤了你不管,马红出嫁你不管,马军找工作你不管。这次发电报让你回,就是要你安排老的和小的。你是家里的长子,是弟妹们的兄长,应负什么责任?俗话说,生身的父母放一边,养身的父母大于天。我不是你们的后妈,是你们的养母。我养了你们小,你们就应该养我老!我现在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制线厂的活儿也干不了,我准备病退了。你们必须按月付我营养费。你是老大,你不给,他们都不会给。你必须带这个头。”
“不给!不给!就是不给!”马红率先表示反对,“你是为加枝才来到这个家的,你去美国找加枝养你老!”
马杰见有妹妹帮腔,也来劲了。他怒气冲冲地跑进厨房,抄起切菜刀,威胁说:“谁要我拿钱,我就杀了谁!”
张国强见此,赶紧抢下马杰手里的菜刀,制止他行凶,并大声训斥马杰和马红,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
白素珍没有想到马红这么可恶,马杰这么凶狠。
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就忍了,她准备事后再找他们算账。
马杰走后,家里骤然安静下来。马军也当兵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和马颖三个人,前所未有的冷清和单纯。
老马还是在税务局看门。白素珍依然在制线厂上班。马颖虽说已经上初中了,成绩还是一塌糊涂。
白素珍这天上班时,突然看到车间里的工人们神情异样,有的还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显得极其愤慨和不满。她走过去一打听,原来是厂里要调整折盒任务指标,从每天三千个提高到每天四千个。
“我折三千个都很吃力,折四千个是完全不可能的。”
再也不能忍气吞声了,必须奋起反击!白素珍向车间主任打了声招呼,就去找分管生产的“叶副厂长”。
她明确无误地告诉“叶副厂长”,如果把折盒任务定为四千个,谁也没有办法完成。
“你有意见去找车间主任提。让车间主任把大家的意见收齐后,再一起交上来。”岳威很不高兴地回答,“你单独来找我,我不接待!”
白素珍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
回到车间,工人们围着她问情况。
白素珍安慰大家:“你们放心,我一定让领导把折盒任务指标降到三千个。”
“你要是有能耐让领导把任务指标降下来,我们请你吃一顿。”
“行。一言为定!”白素珍信心满满地回答。
她心里想好了从生产科长入手,向张瘸子宣战。
下班回到家里,白素珍顾不上做晚饭,精神抖擞地坐到写字台前,拿起笔来给制线厂领导写信。她一鼓作气地把信写好后,又觉得字迹东倒西歪,实在太难看,叫老马帮忙抄一次。
老马看过信,吓得脸色惨白,胆颤心惊地对老婆说:“你这样向厂领导开火,对自己不好。当今社会就是那个样儿,权大于法,有权就有理。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只有无条件地服从。哪儿有什么道理可讲?哪个会为你主持公道?你这样自不量力地与他们闹,他们会变着法儿整你。何必呢?”
“我就不信邪!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忍气吞声一年多了,再这么忍下去,他们就会将我踩在脚下,让我永世不得翻身。”白素珍坚定地说,“你只管抄信,其他的事莫管!”
老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那封火药味十足的信抄了一遍,提心吊胆地交给老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白素珍把“挑战信”送到厂办公室,让收发员转交给张瘸子。交信的时候,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像第一次奔赴战场的士兵,非常紧张。她告诫自己要沉着冷静,增强必胜的信心。不然的话,在保定制线厂就无立足之地。
白素珍回到包装车间,继续工作。
没多大一会儿,罗班长来了,对她说:“白师傅,张瘸子叫你去他办公室。”
“好啊!看来他是准备与我干仗,好戏就要开场了。”
“有话好好说!你也不要生气。”罗班长嘱咐。
“他怎么来,我就怎么怼!”
白素珍前往生产科,来到张瘸子的办公室。
好家伙!屋子里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张瘸子见到白素珍,对她不理不睬,继续与其他人交谈。
白素珍耐心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主动问:“张科长,是你找我吗?”
张瘸子拉长声音打起官腔,慢条斯理地质问道:“你怎么又在无事生非呢?”
白素珍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才无事生非呢!你凭什么把折盒任务指标提高到四千个?”
“谁告诉你是我调的呀?你写那封恐吓信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恐吓信?你把信交给厂长,也可以把信张贴出去,让群众评论评论,看我讲的是不是事实?”白素珍大声嚷起来,“你张瘸子欺负我一年多,我忍受够了!你凭什么克扣我的工资?凭什么不发我烤火费?别人迟到早退你不管,我提前下班两分钟,你扣我一块钱。你为什么要故意和我过不去?你曾答应帮助我,一年多了,你摸着良心问一问,你帮了我什么?”
“我才不会帮你呢。”张瘸子不屑一顾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送你那么多东西。”
张瘸子一愣,满不在乎地回答:“你各人要送的,我又没向你要。”
“我送东西,是相信你会帮助我。你收了我的东西,不仅不帮我,反而欺负我。你这种德性还不如一条狗!人拉一堆屎给狗吃,狗还知道向人摇尾巴。你是不是连狗都不如?你这个骗子!你利用手中的权力到处敲诈勒索,仗势欺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吵架的声音很大,把同楼层各科室的人都引来围观。大家都在看热闹,没有人扯劝。直到包装车间主任和罗班长赶到,才把白素珍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你这个没人味的东西!吃了我六十多块钱的东西,还欺负我。你给我吐出来!”白素珍被两位领导架着走,还在叫骂个不停。
车间主任和罗班长劝她冷静,有话好好说,不要大吵大闹。
“我在信中给他讲过了,他怎么来,我怎么怼。他今天见面就骂我,污蔑我,侮辱我,叫我如何跟他好好说?”白素珍余怒未消。
回到包装车间,大家听说白素珍与张瘸子闹起来了,都吓得不敢言语。白素珍坐在工位上,十指交叉,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这时,车间主任领着人事科长来了。两人一起做白素珍的思想工作,询问她有什么要求。
白素珍气呼呼地提出:“第一,折盒的任务指标应维持在三千个;第二,克扣我的工资和烤火费要全部补给我。我就这两个要求。如果不能满足我,我就天天去找他张瘸子闹!”
人事科长拿出纸和笔,一五一十地记下来,承诺马上去向厂领导请示,然后和车间主任一起离开了。
白素珍没心思上班,坐在工位上生闷气。到了下班时间,才骑车回家吃午饭。路上,她遇到了好几个同事,大家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还有人向她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许。
“张瘸子狗仗人势,欺上瞒下,在制线厂为所欲为,有的工人被他逼得喝耗子药自杀。”
“他就该骂!你给咱们这些老实人出了气。谢谢你!”
“骂得痛快!解气!张瘸子就不是他妈的个好东西。我们平时议论时也总是说,他这辈子是瘸子,下辈子也会是瘸子。”
……
听到这些支持鼓励的话,白素珍感到很欣慰。
下午上班的时候,车间主任和人事科长又来找白素珍。
人事科长笑着说:“白师傅,我把你的要求向岳副厂长汇报了。岳副厂长说,如果领导决策有错误,该改的还是应该改。不过,你在上班时间大吵大闹,引得几十百把人围观,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岳副厂长要你停职检查,写检讨。停职检查期间按旷工处理。”
“我不服!我又没有错,凭什么让我停职检查?”白素珍马上提出异议,“张瘸子欺负我一年多了,难道还不让我反抗么?”
“这是岳副厂长的意见,我们只是转达而已。”
“那我去找叶副厂长。”
白素珍停下手里的活儿,迅速前往厂办公楼。
走进岳威的办公室,她开门见山地问:“叶副厂长,是你让我停职检查么?”
“是。”岳威平静地回答。
“我不服。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也不会写什么检讨。”白素珍赌气地说。
岳威质问道:“保定制线厂三百多工人,有哪个像你这样,上班时间到领导办公室大吵大闹的?”
“那是张瘸子先骂我。未必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只允许他欺负我,我就不让反抗吗?”
“决定是我作出的。你不服,可以去找龙厂长。”岳威恼火地说。
白素珍又怒气冲冲地下楼,来到龙厂长的办公室。
她进门就问:“龙厂长,你知道叶副厂长让我停职检查这件事么?”
龙厂长没有回答。
“你认为叶副厂长这样做对么?”她穷追不舍。
龙厂长趴在桌上写着什么,抬起头看了白素珍一眼,说:“我今天要赶一个材料。你去找岳副厂长解决吧!”
白素珍不愿意,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不说话,不打扰你工作。等你把材料写完了,我再和你谈。”
“你坐在这儿,怎么可能不打扰我工作?”龙厂长不耐烦地叫起来,“叫你去找岳副厂长,他肯定会认真处理的。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听到这儿,白素珍才从沙发上站起身,又上楼去找岳威。
再次见到岳威的面前,她列举了大量事实,说明张瘸子道德品质败坏、行为举止恶劣,欺上瞒下,利用职权敲诈勒索工人。
“你们当厂长的,难道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吗?张瘸子这种人,败坏制线厂的风气,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但背地里怨声载道,咬牙切齿地骂他。你们为这种人护短,有什么好处?”
岳威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把包装车间主任叫了过来。
“你把她带走吧!”岳威吩咐道,“按厂里作出的决定执行。”
白素珍继续抗议,还是被车间主任拉走了。
“白师傅,你不用上班了,回家去写检讨吧!”车间主任无奈地说,“折盒任务指标的事情,我会去向厂长争取的。”
“我没有错。决不写什么检讨!”
“那是你的事情。”车间主任说完,露出一脸的坏笑。
罗班长这时也走过来,问她是什么情况。
“官官相护!还是要我停职检查。”白素珍气愤地说,“张瘸子那么坏,难道厂长们就不知道?”
罗班长说:“你还是写份检讨吧!就把你与张瘸子吵架的过程写一下,交给厂长,也算是给岳威一个台阶下。”
白素珍觉得这主意不错,就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她一鼓作气写了七页纸,在叙述事情经过的同时,把张瘸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字写得不好,她又让老马帮她抄写。
老马抄完之后,笑着说:“你这叫什么检讨?张瘸子看了之后,不气死才怪呢!”
“我就是要气死他!谁让他欺负我的?”
白素珍让老马抄了三份,装进三个信封里,分别写上“龙厂长”“叶副厂长”“张科长”收。
第二天,她把三个信封送到制线厂办公室,委托收发员交给三位领导,就打道回府了。
两天后,白素珍来到厂里,问车间主任,她能不能上班干活儿。
“不行!”车间主任还是一脸坏笑,“岳威说,你那份检讨不是给他的。因为他姓岳,而你写的是叶副厂长收。”
“啥?叶副厂长姓岳?”白素珍瞪大了眼睛。
“什么叶副厂长!我们厂里根本就没有姓叶的副厂长。岳威姓岳,岳飞的岳,你却总是叫别人叶副厂长。”车间主任笑弯了腰,“他还说,你那份检讨写得不好,思想认识不深刻,必须重新写。”
白素珍确实有点儿尴尬。上班一年多,连分管厂长的姓氏都没有搞清楚。她红着脸来到岳威的办公室,向领导道歉,请岳副厂长原谅。
“这是次要的。检讨的内容不行!态度完全不端正,必须重写!”岳威威严地警告,“如果你半个月内不写好检讨,我就开除你!”
白素珍赌气地回到包装车间,拿起纸和笔,重新写了一份带有思想情绪的“检讨”。她要张瘸子如数退还她送的东西。如果不退还,她就天天找他要。
“既然他无情无义地害我,我也要让他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感到难堪。”白素珍重新写好检讨,装在口袋里,再次来到岳威的办公室。
“岳副厂长,检查我重新写过了,请您过目。”她把检讨书呈上,还补充了一句,“字写得不好,有点儿对不起观众。”
岳威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接过检讨书,浏览了一遍。
“不行!还没有从思想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样的检讨过不了关。再重写!”岳威果断地说。
“我根本就没有错误,如何从思想上认识?”白素珍据理力争,为避免把关系弄得太缰,又压低嗓子说,“岳副厂长,我和你无仇无冤。你又何必袒护张瘸子这种人,对我采取不公正的态度?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我要是意气用事,早把你开除了!”
“你要是开除我,就犯了大错误。”白素珍也不甘示弱,“张瘸子比我小十几岁,他当众污蔑和训斥我,我为什么不能与他吵?”
“小你十几岁又怎么样?有志不在年高。你年纪大又有什么用?你为保定制线厂作了多大的贡献?”岳威气恼地问。
“话可不能这样讲。评价一个人不能看一时一事,要看全部历史。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对社会还是作了贡献的。”
“你为社会作出了贡献,让社会给你开工资呀!为什么要找我们制线厂?”
“如果不进制线厂,社会肯定会给我开工资。既然你觉得我没用,当初为什么要接收我?”
“我现在照样可以不要你!”
“晚了!你现在无缘无故地开除我,我就去申请劳动仲裁,还要到法院去告你!”
岳威愤怒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走出办公室。
白素珍喧宾夺主地坐在屋子里,固执地不肯离开。
包装车间的主任和罗班长又来了。两人一起把白素珍拉起来,为她的胆大妄为捏了一把汗,害怕继续这样闹下去,真的会被开除。
“退一步海阔天空。白师傅,你就让让步,认真地写份检讨。”罗班长好言相劝,“胳膊拧不过大腿。停职一天扣两天的工资,这样耗下去,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白素珍没吭声,但脑子里还是那个想法:绝不让步!一让步就意味着她在保定制线厂永世不得翻身,往后的日子更加艰难。她要斗争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不让她上班,她就回家休息,反正家里也有很多非干不可的事情。
家务事干得差不多,有空闲的时候,或者晚上睡不着觉,失眠的时候,白素珍就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当然不是写检讨,而是记日记,或者给保定制线厂的领导写信。
在信中,她重申不写检讨的理由,强调自己没有错,希望领导改变“错误决定”,恢复她工作的权利。
信写好之后,她就骑车到单位,找龙厂长,找岳副厂长,找张瘸子。不管他们有没有时间,不管他们耐烦不耐烦、讨厌不讨厌,也不管他们愿意听还是不愿意听,她就像块橡皮糖一样粘着他们,不厌其烦地找他们“谈判”。
结果可想而知。
当领导的怎么可能向一个普通工人让步?时间一长,她简直就成了保定制线厂的“祥林嫂”。大家都如同看笑话一样,把她当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
一个多月过去了,制线厂既没有开除她,也没有让她上班。当然也不会给她开工资,事情就一直这么拖着。
这期间,白素珍逢人便讲她的悲惨遭遇,倾诉满腹的委屈,但无论是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新老同事、熟人或者生人,大家都觉得她的做法不明智。并且说,领导也是人,领导即使犯了错误,也要顾及领导的面子和感受。他们劝她要能屈能伸,该忍的时候,还是得忍一忍。
“不管怎么说,岳威毕竟的副厂长,他怎么可能向你认错儿?更何况,你一次又一次让他难堪,搞得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他更不会在你面前认输。”税务局刘局长直言不讳地说,“你与张瘸子闹矛盾,不管你们谁对谁错,在上班时间大吵大闹,这种方式和方法就不妥,严重影响了生产和工作秩序。其他的什么都不谈,仅凭这一点,让你写检讨就不冤枉!”
领导就是领导。刘局长的一席话,让白素珍哑口无言。
到了七月份,罗班长告诉白素珍,厂里决定,全厂职工七月中旬去青岛崂山风景区旅游,为期一个礼拜。如果她继续停职检查,就会错过这次集体旅游的机会。
制线厂还有这么好的待遇呀!旅游七天,路费、住宿费、餐饮费都是公家出,按照人头平均算下来,比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加上集体旅游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对人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白素珍不愿意失去这样的机会。
听过税务局刘局长的劝说,她本来就有了委曲求全的打算,现在遇上这么一档子好事情,她正好跛子拜年——就地一歪。于是端正态度,认认真真地写了检讨书,交给副厂长岳威。
检讨书交出去的第二天,车间主任就转达了厂里的决定:白素珍停职检查期限终止,恢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