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一大捆杂志走出《槐荫文学》编辑部,王加根没怎么多想,就决定步行前往书院街,到市第一律师事务所去找汤正源。
来孝天城的行程出发前就想好了,目的就两个:购买杂志,打听借调的事情。
走进律师事务所,他直接前往主任办公室。
门开着,汤正源正坐在真皮转椅上看报纸。
“什么书啊?买这么多。”汤正源好奇地问,“复习资料?”
王加根把那捆杂志搁在茶几上,从里面抽出一本,显出非常慎重和虔诚的样子,双手捧着呈送给汤正源。
汤正源接过杂志,漫不经心地翻开。
“哟嗬!《男人的眼泪》,王加根。”汤正源兴奋地叫了起来,“你的小说发表了?还是第一篇,头条!”
王加根腼腆地笑了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错不错!真是才子啊!”汤正源翻看着杂志,赞不绝口。
王加根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候汤老师阅读他的大作,发表意见。汤正源却把杂志合上,放到桌上,说是要带回家慢慢欣赏。
“这篇文章能得多少稿费?”汤正源突然问。
王加根双手一摊,表示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收到。
“没关系!名利名利,先争取出名,出了名之后就不愁利了。”
听过这句话,王加根感觉特没意思,于是转移话题,问借调的事情怎么样了。
汤正源脸上即刻晴转多云,不无遗憾地说:“局里开会研究过了,没有通过。”
王加根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汤正源非常真诚地说,“但司法局有个硬杠杠,借调系统外人员,必须有律师资格证书。唉,你要是多考四分就好了。”
王加根的情绪从沸点跌落至冰点,刚才的激动和兴奋倏忽间消失,如遭雷击一般,坐在那儿默不作声。
“完全没有希望?不能再努力努力?”良久,他又可怜巴巴地问。正如一个落水的人,希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汤正源非常肯定的摇了摇头,又鼓励道:“下一次律师资格考试,好好考。”
说完这句话,他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又拿起《槐荫文学》杂志,一页一页地往后翻阅。
王加根知道,继续坐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就站起身告辞,拎起茶几上的那捆杂志,失魂落魄般地走出了律师事务所。
沿书院街向一路公交车站走的时候,他神情恍惚,脸上痛苦地抽搐着。虽然这是早就应该预料到的结果——方敬文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他,但他一直希望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对借调寄予莫大的期望。现在期望破灭了,敬文的话得到验证,他才如梦初醒。
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在自己骗自己,明知前景渺茫,却偏要做无谓的努力。回想起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这半年多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他却很难回到从前。毕竟已经动了改行和调动的心思,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花了好几百块钱,还闹得满城风雨。如果调动失败的消息传播出去,牌坊中学的领导和同事们会是什么反应?社会上熟悉和认识他的人会是什么反应?亲戚朋友会是什么反应?想起这些,他不寒而栗,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他想起了但丁的这句名言。对!不管别人说什么,只当自己耳聋了,听不见。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安心教书。他又不是没工作——教师穷是穷点儿,但起码的温饱问题还是能够解决。全国中小学教师上千万,大家都不是这样在过么?
牌坊中学的教师,包括校长肖玉荣,为了保住饭碗,还在想方设法奔文凭。读电大,读函授,参加自学考试,每次考试过关后还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他王加根已经取得大专学历,方红梅马上本科毕业,两人书又教得不错,在学校和社会上受人尊敬。他们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欣欣活泼、可爱、健康、聪明。这样的小家庭让多少人羡慕!改不了行,就继续当教师;进不了城,就在农村生活。
哪里的黄土埋不得人!
不过,想起老婆和女儿,他又显得底气不足。老婆肯定在家里坐立不安,翘首以待。他不忍心目睹老婆那双殷切期待的眼睛,更害怕听到她满腹牢骚的怨言。还有女儿。再过十几天,欣欣就满三岁了,去哪儿上幼儿园?以后上小学又怎么办?
回到家里,他颓废的情绪让老婆猜出了缘由:“是不是调动的事情没戏?”
他沉默不语。
“没关系!明年再考。”方红梅显得非常豁达,安慰道,“明年凭本事取得律师资格,让汤正源再到家里来请你!”
“就算他来请我,我也不去他那儿了。老子直接去地区律师事务所!”王加根任性地吼道,火气仍然没有消,“妈上个礼拜写信来,也是牢骚满腹,说汤正源不是东西。妈把王李村的房产官司委托给他代理,交了两百块钱代理费,又按照汤正源的意见,向杨岗法庭交了两百块钱案件受理费,结果案子到现在还没开庭。妈上次回来,带了两瓶西凤酒和一条大前门香烟送给汤正源,可他对这起案子根本就不上心。妈回保定后,写了好几封信给他,他一封信也没有回。”
五月下旬,王加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那人自称是孝天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叫梁雯。
梁雯在信中说,她在学校图书馆里翻阅报刊时,无意间读到了小说《男人的眼泪》。结果,读得泪流满面。她非常感动,完全被这篇小说征服了。来信长达七页,除了对小说及作者的赞美,还作了自我介绍。她说自己读的是中文系,也有舞文弄墨之爱好,还喜欢运动,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队员。她最佩服的人,是台湾女作家三毛和中国女排队长张蓉芳。她还问王加根,《男人的眼泪》是不是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文中所述是否实有其事?虚构的成分占百分之几?
这些问题真不好回答。
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读中文系的梁雯肯定是非常清楚的。她之所以如此探究,其实关心的是王加根的家庭。《男人的眼泪》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对教师夫妻,他们由恩恩爱爱到分道扬镳,其间经历了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感情波折。
王加根觉得,与读者谈自己的家庭是很无聊的事情,于是借用电视屏幕上经常出现的那句套话回复:内容纯属虚构。
梁雯对这种回复显然不满意,认为王加根是在敷衍。她的理由是,没有切身感受和生**验,小说不可能写得那么逼真、那么感人至深、那么催人泪下。她嗔怪王老师是个“不诚实的孩子”,说她很有可能会到牌坊中学实地考察。
王加根认为梁雯是在开玩笑,没当做一回事,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到了星期天,梁雯竟然真的来到了他家里!
那天方红梅恰好不在家。她与王加根闹别扭,周六下午独自回娘家了。至于闹别扭的原因,是为送礼的事情引进的。
敬文与李华恋爱后,感情与日俱增,导致女方怀了孕。情势所迫,不得不把结婚的事情纳入议事日程。弟弟在结婚,姐姐肯定要送礼。在送多少礼金这个问题上,王加根与方红梅产生了分歧。
因为考律师和跑调动,他们家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向白素珍借了三百元钱。王厚义春节期间来牌坊中学时,曾承诺回潜江之后邮三百元钱给他们,却一直没有兑现。考虑到借调的事情被汤正源判了死刑,王加根不准备为这事再去花冤枉钱,也就没有写信催问他父亲。他们继续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努力攒钱。春节过后的这几个月,家里的金融资产又累积到了五百多元。
依照孝天城及花园镇周情搭礼的标准,普通朋友或同事之间,遇到婚丧嫁娶这类事情,通常都是送五元钱或者十元钱。如果有亲戚关系,另当别论。送几十块钱或者百把块钱都有可能,各人根据自己的经济情况来定。不过,礼钱超过一百元比较罕见。毕竟,当地收入和消费水平摆在那儿。
考虑到敬文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王加根狠了狠心,主动提出送两百元钱。家里余下的那点钱,他在心里已有安排:要么偿还母亲那三百元借款,要么留给方红梅暑假面授学习带走。这次面授非同以往,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要搞毕业典礼,学员之间要互赠礼品,还要照相留恋,自然得多带些钱。
“两百?”听过王加根慷慨解囊的设想,方红梅一脸嘲弄,“敬文早就开了价码,最少五百!”
“凭什么?抢钱吗?”王加根火冒三丈,据理力争,“有他这样的吗?结婚居然向别人下达送礼指标!要不要脸?有没有一点儿廉耻感?我们又不是百万富翁,五百元钱全部给他,借妈的钱拿什么还?你暑假面授学习怎么办?”
太气人了!从结婚到现在,他们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用舍不得用。搞自学要花钱,抚养孩子要花钱,前几年还带着敬武读书。好不容易积攒了几百块钱,遇上腊梅上自费中专要他们支援,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现在这五百多元钱,是从牙齿缝儿里省出来的,外面还有三百元欠账,敬文竟然狮子大开口,要把五百元全拿走!哪有这样的事情?
敬文怎么把我家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方红梅透的信儿。吃里扒外的东西!心里只有她娘家人,从来不顾及我的小家。既然是这样,你何必要结婚?留在你父母身边当老姑娘,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不就行了?还总是嫌弃我家,说我父母不通人性。我也是人生父母养,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为家里尽了什么义务?还总是与师范的女同学比,与一起参加函授的女学员比,觉得吃的穿的用的不如人。我限制你花钱了吗?我让你缩手缩脚了吗?自己扼苦自己,其实就是想省下钱来贴你娘家!平时买菜一分钱两分钱就与别人争,送钱给你弟妹时,拿几百块钱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想到当孝女,从来不考虑你还有一个老公,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妈的个巴子,娶这样的老婆,还不如当光棍汉!还不如我一个人抚养欣欣!
争吵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留一百块钱家里用,送四百块钱给敬文。白素珍那三百元借款,以后慢慢还。至于方红梅暑假面授的花销,也不存在问题。因为暑假面授七月中旬才开始,这期间他们还可以领两个月的工资。昨天下午,方红梅揣着四百元现金,去了方湾菜园子村,说是提前把礼钱送了,让敬文好安排过客的事情。
加根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少女,很是诧异。
“我叫梁雯。”来人自我介绍,又问,“你是王老师吧?”
王加根微笑着点点头,热情地邀请客人进屋。
梁雯莞尔一笑,大方地走进客厅。看见小欣欣,她还弯下腰,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我老婆回娘家了,家里就我们父女俩。”王加根主动告知。
梁雯没有接话茬,逗了一会儿欣欣,就被隔间的书柜吸引了。
“这么多书呀!”她翻动着书柜里的文学名著,两眼放光,非常惊喜的样子。
王加根笑着说:“随便看!”
“我更想看王老师您写的东西。”梁雯把翻动过的书重新摆整齐,面向王加根,“能不能把您发表的其他文章给我看看?”
王加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人。难得碰到如此热心的读者,况且文人大多喜欢在外人面前显摆显摆。他拿出作品剪贴本和几本杂志样刊,交到女大学生手里。
梁雯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她看得那么认真,再也无暇顾及身边的人和事了。
王加根见此,非常欣慰,微笑着走进厨房,开始筹备午饭。欣欣本来一直围在梁雯转,后来见她只顾看书,就一个人去后院子玩了。
家里来了客人,又没办法去街上买菜,王加根只能倾其所有,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加上后院子种的菜和鸡下的蛋,午餐算不上丰盛,却倾注了他的全部热情。
梁雯非常感动,口里却没有说出来。吃饭的时候,话题始终没有离开文学。得知王加根刚刚完成一部中篇小说,她便吵着嚷着要看,理由是必须先睹为快。
王加根有所顾虑,没有拿出来。
饭后,梁雯起身告辞,准备坐下午的汽车赶回孝天城。临出门时,她再次提到那部中篇小说手稿,希望能够带到学校去阅读。
王加根顾虑重重地走进隔间,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摞手稿,正在犹豫给不给的时候,梁雯突然从他手里抢过手稿,装进自己的皮包,微笑着离开了。
“放心!看完后我会邮寄给您的。”
王加根有点不悦,但也无可奈何。
自此,隔三差五他就会收到梁雯的来信。无论他回信与否,梁雯都会主动写信来。她谈文学,谈排球,谈象牙塔里的校园生活,谈她的家庭和朋友,谈女大学生宿舍的趣闻……写信的形式五花八门:有时长篇大论,有时短如电报,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文言,有时在贺年卡上随便写上几句,有时还配有插图。
王加根偶尔也回信,但比较简单,纯粹是礼节性的应付,没有梁雯那样的激情和雅兴。他索要那部中篇小说手稿,梁雯却总是推说还没有看完。大约过了半个月,手稿终于邮寄过来了。
王加根打开一看,面目全非:一百多页手稿,是被撕成碎片之后,再用透明胶一页一页地粘贴好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感到非常纳闷儿。
两天后,收到了梁雯的来信。信中说,有一个周末,她带着小说手稿回黄陂老家阅读。没成想,那稿子落到了侄儿手里。四岁的侄儿拿起手稿就撕,把那本稿子变成了一堆纸花。
她气得大吼大叫,第一次打了侄儿的屁股。
返回学校后,她买了两卷透明胶,从那堆纸花中清理出碎纸片,一页一页地粘好。这项工作多半是在学校图书馆里进行,耗费了她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
捧着小说手稿和来信,王加根心里如同翻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结婚以来,方红梅对他的文学创作很少过问,也很少看他的小说初稿。有时,他硬把稿子塞给老婆,老婆浏览时也是一目十行,再也不像在师范学校读书时那么认真,更不会提什么建设性意见,明显是在敷衍他。现在突然冒出个女大学生,如此珍惜他的劳动成果,他自然非常感动。一个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他的劳动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尊重。梁雯的崇拜和尊敬,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王加根很动情地回了一封信,倾诉内心的委屈和苦闷,透露眼下不如意的处境和矛盾。
梁雯马上回信安慰,对王老师“愿作绿叶”“甘为人梯”的无私奉献精神予以肯定,表示坚决支持王老师的正确选择。她还说,大学毕业后,争取到牌坊乡任教,与王老师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王加根劝梁雯不要意气用事。在毕业分配尤其是职业选择问题上,一定要慎重。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子,应该有一个更远大、更美好的前程。就算当教师,也应该争取留在大城市,怎么能够申请到牌坊乡这样的农村呢?
……
参加完方敬文和李华的婚礼,就到了一年一度的中考和教师职称评审。忙完中考和职称的事情,就进入了暑假。王加根开始给下一届初三学生补课。方红梅在家里带孩子,为最后一次面授学习和函授毕业考试作准备。
虽然和往年的暑假一样,做的还是那些事情,但他们明显尝到了被人冷落的滋味。特别是王加根,调动没搞成,又闹得满城风雨,坏了人们对他的印象,有点儿灰溜溜的。
天太热了。白天最高温度都在四十摄氏度左右,低温也有三十摄氏度。他们一家人从早到晚呆在校园里,哪儿也不想去。一日三餐,洗衣拖地,除了这些必干的家务,其他事情都不想做。家里的电扇一刻也不能停地旋转,停下来了,人就坐立不安,浑身淌汗。学校的电视机坏了,不然,还能用看电视消磨时间。这样守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简直不知道日子该如何打发。
这天吃过晚饭,方红梅提议一家人出去走走。
“白天黑夜关在校园里,人简直要成精神病。”她嘟哝着。
王加根有同感,总觉得如同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憋闷得要发疯。
听说要出门,欣欣也很高兴,一手牵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蹦蹦跳跳地往校园外面走。
出学校大门后,加根问老婆:“走国道?还是去技校?”
“国道上车来车往,太吵,还是往技校和部队的方向走吧!”
一家三口于是右转,沿校园围墙往北走。
“加根!加根!”这时从部队抽水房的方向传来喊叫声。
王加根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发现在连接学校与国道的那条大路上,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借着火红的夕阳,他认出那人是父亲。
王厚义一手拎着黑皮包,一手托着个大西瓜,笑逐颜开地朝他们走来。
加根赶紧跑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西瓜,返回校园。
王厚义说:“我和你妈一直记着你们,为你们担心。今天是特意从汉南你三叔那儿赶过来的。”
“还没吃饭吧?”王加根问。
“没呢。在你三叔那儿吃过午饭,就坐轮船到汉口,又从汉口坐火车到花园,从花园火车站走过来的。”王厚义气喘吁吁地回答。
王加根进后院子摘了两条丝瓜,扯了些白菜,交给方红梅打理。然后撬开蜂窝煤炉,炸花生米,煎鸡蛋。简单地炒了几个菜,又发现家里没有酒。他一路小跑,到门卫老宁那儿借了一瓶白酒。
酒菜上桌后,方红梅就带着欣欣出门,说是去操场上走走。
王厚义自斟自饮,一个人狼吞虎咽。
王加根开始准备父亲晚上睡觉的地方。客厅与厨房之间有个小隔间,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和一张桌子。平时这里是书房,来了客人是客房。
“你在忙什么?”酒过三杯,王厚义突然对着儿子喊起来。“叫你喝酒你又不喝,来陪我坐一会儿嘛!”
王加根从隔间来到客厅,坐在父亲对面。
王厚义借着酒性,七七八八地叨叨起来。
他说,上次从胡家湾回江汉农场之后,他又去汉南找厚道,叫他帮忙取三百元钱出来。没想到厚道说,那几千块钱办的是一张三年死期存单。已经存了一年半,如果提前支取,这一年半就按活期存款算息钱,划不算。因此,这事就拖着没有办。
“没办就没办!反正我的调动泡汤了,再不需要花钱。”王加根没好气地回答。
王厚义眼睛看着儿子,没有吭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你三叔和三娘娘调到汉南了,三叔在汉南区宣传部当科长,三娘娘在汉南区医院上班。”三厚义突然对儿子讲起了厚道两口子,“你有空的话,去找找他们,或者给他们写封信,说不定他们能帮你调动工作。三叔熟人多,手上有点权。我和你妈到江汉农场落户口、安排工作,都是他帮忙办理的。”
“不!我不会找他!”王加根语气相当生硬,“就算我混得再差,哪怕到大街上讨饭,我也不会去求他!”
“唉!你怎么这么倔?这么不懂事?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三叔,是你的长辈,是你的亲人啊!”王厚义急得满脸通红。
“三叔?长辈?亲人?”王加根怒不可遏地喊叫起来,“他不配这些称谓!”
紧接着,他如同打开阀门的水管,满肚子的苦水直往外喷。
厚道干预他们家的生活,挑拨他父母之间的关系,激化他们家的矛盾;厚道不赡养潜江的爷爷奶奶,把老人送到王李村,又不支付生活费;厚道串通大伯和四婶娘,拒不参加他的婚礼;厚道上次来牌坊中学时,指手划脚,盛气凌人;厚道出歪点子,让厚义卖掉王李村的房子,又在这次借钱的事情上,故意从中作梗……
王加根这段日子心情本来就不好,一直没有倾诉和发泄的机会,今天他爸挑起了话头,他便痛快淋漓地一吐为快。从抨击王厚道,转到揭示家庭内部的矛盾,表达自己的不满。奶奶的惨死。无休止的房产官司。他们拮据清苦的生活,寒酸的婚礼。偏僻孤寂的校园,人身安全没有保障。欣欣无人照料,没地方上幼儿园,在学校里又受隔壁大人和小孩的欺负……
儿子怨气冲天,当父亲的又傻了眼。
王厚义放下筷子和酒杯,不吃菜,不喝酒,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加根见此情景,又主动关上阀门:“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说也没什么意义。以后再不要在我面前提厚道,也不要告诉我他当了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权。我不会去找他,更不会给他写信!”
见儿子态度这么生硬,王厚义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又拿起筷子夹菜,端起酒杯喝酒。
良久,他又转移话题,问儿子:“胜根的妈死了,你晓不晓得?”
“是吗?我没听说呢。”王加根有点儿吃惊,“去年清明节回王李村上坟时,知道她得了癌症,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厚义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是胜枝写信告诉我的。”
胜根和胜枝是本家二爹的孙子女。
一瓶白酒被王厚义喝下去三分之一。他又吃了一碗米饭,扫光了几个盘子里的菜。酒足饭饱之后,突然内急,想去上厕所,于是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拎起身边椅子上的黑皮包。
“上厕所带着皮包干什么?”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奇怪。
王厚义也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解大手。”
王加根起身到卧室里拿出一卷卫生纸,递给父亲。
王厚义接过卫生纸,把黑皮包送到客厅后面的隔间,放在单人床上,又用枕头盖起来。然后,犹犹豫豫地走出家门。
父亲的不正常举动让王加根感觉怪怪的。
他这才想起,从王厚义来到这里,黑皮包一直不离身,而且从来没有打开过。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还拖了把椅子到身边,把黑皮包搁在上面。
黑皮包里究竟装的什么宝贝?
好奇心让王加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趁王厚义上厕所的功夫,打开黑皮包看一看。瞅见父亲消失在初二(1)班墙后面,他迅速来到隔间,从枕头下面翻出黑皮包,拉开拉链。
天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满满一皮包人民币!十元票面居多,还有五元、两元和一元的,用橡皮筋一捆捆地扎着。翻动钞票的时候,他还发现了一张火车票,是从汉口到花园的,时间是昨天。
王厚义不是说,他是今天从汉南来到花园的么?火车票怎么是昨天的日期?带着这些疑问,王加根将黑皮包里的东西还原,拉上拉链,又用枕头压上,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回到客厅里,一边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盏,一边猜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联想起王厚义提到胜根她妈的死讯,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父亲实际上是昨天到的花园,然后从花园直接去了王李村,今天从王李村过来的。王厚义这次回来,也并非像他刚才所说的,是对儿子一家人不放心,而是去王李村拿钱。也就是说,房子卖给本家二爹后,钱并没有结清。这次他回来拿的,很有可能是余下的尾款。王厚义不愿意将这些告诉儿子,所以编出了那些谎言。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
王加根不准备在王厚义面前揭穿这件事,也不打算告诉方红梅,免得大家都不开心。他要再观察一下,看父亲接下来还会怎样表演。目睹儿子儿媳的困境,他会不会动动恻隐之心,支援几个钱?过了大半年来看孙女,会不会有所表示?
王厚义上完厕所回到家,径直到厨房里洗手。路过隔间时,瞟了一眼床上的枕头,见没什么异样,表情显得比较镇定。
这时方红梅领着欣欣回来了。
王厚义马上吩咐儿子:“切西瓜!把西瓜切开,给欣欣吃。”
王加根没有推辞,面无表情的抱起父亲带来的西瓜,放在塑料桶里洗了洗,然后切成小块。
方红梅拿起一块西瓜,交给欣欣:“去!送给爷爷。让爷爷先吃。”
欣欣接过西瓜,颠着小腿跑到客厅,送到王厚义面前,稚声稚气地叫道:“爷爷吃西瓜!”
“好好好!我们家欣欣真懂事!真是爷爷的小乖乖!”王厚义接过西瓜时,笑呵呵地赞叹起来。
在厨房里切西瓜的王加根听到这里,泪水从眼眶里漫了出来,心里却无比悲伤。西瓜切好后,用瓷盘子装好,端到客厅的桌子上。
王厚义、方红梅、欣欣每人吃了两三块,唯有王加根一块也没有尝。他说晚饭吃撑了,装不下,而且有点儿拉肚子。
吃过西瓜,方红梅叫公公去操场上走一走,消消食。
“不走了!今天又是轮船又是火车,刚才又从花园火车站走回来,实在太累了。想早一点儿睡觉,明天早些起来赶车回潜江。”
听他这样讲,方红梅又到厨房烧热水,让公公在后院子里洗澡。
王厚义洗完澡,就躺在加根为他铺好的单人床上,抱着黑皮包睡觉。没一会儿,就传出雷鸣一般的鼾声。
入夜很深了,王加根却怎么也睡不着。
下半夜,听到后院子传来鸡的惨叫声——他知道是黄鼠狼在袭击鸡。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家里的十几只鸡快被黄鼠狼糟蹋光了,他却想不到有效的办法。这些鸡是今年春天从花园镇买回的,最初都是小鸡娃,养在一个铁笼子里。后来鸡长大了,铁笼子就装不下。他们只能让进不了铁笼子的鸡站在笼子上面,或者蹲在屋檐下面过夜,结果接二连三地遭到黄鼠狼的攻击。看来还是得想办法做个大鸡笼,或者用红砖垒个鸡埘。这样任其被天敌糟蹋,太不人道了。
凌晨四点钟,王厚义就起床了,说是想早一点儿去花园镇搭车。
要是以往,王加根肯定会迅速起床,骑上自行车送父亲,但今天他却懒在床上没有动。
“爸要走,你骑车送一下呗。”方红梅提醒他。
“我不舒服,脑壳痛。”
“那你起码也应送到学校大门口。这点儿礼节都不懂!”
王加根万分不情愿地爬起床,陪着父亲往学校外面走。
路上,父子俩一句话也没有讲。
出了学校大门,王加根就借口不舒服,与父亲道别,调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校园里面走。
王厚义沿着通往107国道的大路走了一段儿,脚步又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天还没有亮,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他心里害怕。身上带着那么多现金,要是遇到拦路抢劫的……
想到这儿,他又回转身,走到部队抽水房附近,在塘埂上坐下。一直等到东方的天空现出鱼肚白,路上有了行人,他才开始往花园镇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