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临近,牌坊中学进入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晚会准备阶段。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各班都把课桌板凳搬开,腾出场地排练文艺节目。方红梅虽然不是班主任,这段日子却成了学校里最忙碌的人。各班争着抢着请她去当舞蹈教练,排练文艺节目。她也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带着女儿一会儿这个教室,一会儿那个教室,进进出出,跑前跑后,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联欢晚会上,我们两人去跳双人舞吧!”方红梅兴致勃勃地对丈夫提议,“就跳《十五的月亮》。”
这首歌是方红梅出门面授不在家时,王加根最喜欢哼唱的。好几次,他在办公室里一边批改作业,一边清唱这首歌。坐在对面的黄老先生就打趣,说他唱得那么动情,让听的人都要流泪了。
也难怪,夫妻分别,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歌词似乎是专门为他和方红梅而写的。触景生情,唱起来自然如泣如诉,感人至深。不过,在大庭广众面前跳双人舞,他还鼓不起勇气,笑着拒绝了老婆的提议。
“唉——”方红梅略显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产生这种想法,除了想展示舞蹈才能以外,主要是想用跳舞来转移丈夫的注意力。这段时间,王加根被调动的事情弄得萎靡不振,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她特别担心,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没想到他又不配合。
文艺晚会。元旦专刊。书画展览。贺年片满天飞。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无论外界如何红火热闹,王加根内心总是一片灰暗。
律师资格考试合格分数线公布后,他第一时间去孝天城找汤正源,打听调动的事情。
汤正源答复:“虽然你没有达到分数线,但三百二十一分这样的成绩,我们还是会用的。”
“谢谢汤老师!非常感谢!”
“正式调动可能有些困难,先借调吧!你回去等着,我这边弄好了再通知你。”
返回学校后,他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每天都在担心、悔恨、忧伤、抑郁和莫名的烦恼中度过,无时无刻不为调动的事情所纷扰。
牌坊中学的每一位同事,所有熟悉和认识他的亲戚朋友,见到他就问调动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问得他心烦、发慌、脸红。想到如果调不走,会面对多少嘲笑和讽刺,他就不寒而栗。这事要是虎头蛇尾地草草收场,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牌坊中学!
方红梅埋怨他不成熟、不稳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总是在事情没有着落时,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
王加根自然也很后悔。
他恨自己心不设防,口无遮拦,城府不深,肚子里装不住一点儿东西。汤正源来牌坊中学那次,就不该把学校领导请到家里来!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自己断了后路,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哪怕明知调动无望,也要满怀希望地去争取。当然,他也想过重新再来。可律师资格考试每两年举行一次,今年没有过关,两年之后才有机会重新报考。下次报考的门槛儿会不会抬高?如果要求本科以上学历,或者法学专业专科以上学历,他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因此,他还是得争取借调,先挤进孝天城,到律师事务所工作再说。
借调不是凭考试,而是靠关系,王加根心里特别没有底。在孝天市司法界,除了汤正源,他没有一个熟人,没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只能把所有的赌注,押在汤正源一个人身上。毫不夸张地讲,汤正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汤正源推辞或搪塞,那一切就完了。他等于白做了一场律师梦,和没有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一个样。
想起来真是有点儿悲哀。忙乎了大半年,付出了那么多,如今进城和改行的筹码,只剩下汤正源在他家里的承诺。他拿什么去敦促汤正源履行那句承诺呢?送完那一百元钱,家里又囊空如洗,靠提前借支工资维持生活。他想去孝天城找汤正源,又不敢动身,因为身上没有钱。倒不是出不起那几块钱的路费,主要是找别人办事不能空着手——残酷的现实教会了他这一点。因此,他只能在家里等待。静静地等待,痛苦地等待,等待汤正源那边的消息。
一个月过去了,王加根既没有收到汤正源的来信,也没有见到汤正源本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是去看看吧!这样在家里被动等待确实太折磨人。
汤正源上次来找你,是估计你能够取得律师资格,又正好到花园镇办事,顺便送个人情。结果你没有过线,就什么都不是了。全市第三名又怎么样?只要没有过线,所有的分数和名次就等于零,与没参加考试一个样。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指望汤大主任主动联系你,那不是白日做梦吗?简直太天真了!
临近春节,又到了自学考试报名的日子,王加根准备利用报考的机会去找汤正源。去他上班的律师事务所,不去他家里,免得空着手难为情。去年下半年自学考试,他本来报了法学专业专科段,结果没有去考试,白白浪费了四科的报名费。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儿后悔和心疼。当时刚参加完律师资格考试,感觉比较累,两个多月的复习备考如同绷紧的琴弦,让他几近崩溃。除了累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自信能够取得律师资格证书。
如果取得了律师资格,他又有大专学历,拿不拿法学专科文凭就无所谓。可现在,事情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律师资格考试失败了,而下一次律考,要等上两年时间。如果这两年完全不接触法学,他之前学过的那些东西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再说,律考时间紧张,自学和复习完全按照考试大纲进行,死记硬背,很多法学理论知识及法律法规条款,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没有真正地学会弄懂。因此,他又想去参加法学专业自学考试,奔文凭的同时,拾遗补缺,融会贯通,为下一次律师资格考试打下良好的基础。
到孝天市教育局办理完自学考试报名手续,王加根就来到市第一律师事务所,见到了恩师汤正源,询问借调的事情。
“已经向局里打了报告,局里还没有回音。”汤正源回答。
“估计什么时候有回音呢?”
“这个不好说。人事方面的事情,局里要开党委会研究。”汤正源显然有点儿不耐烦,“你回去等着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王加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人下了逐客令,继续呆下去不合适,难为情,可就这么离开,又有点儿不甘心。在家里天天为借调的事焦虑,总想找汤正源了解情况,催催进度,现在好不容易来到孝天城,见到了汤正源,这样三言两语就被他打发了?但他又没说这事不能办,只是说市司法局要开党委会研究。流程没有走到,有什么办法?你除了回家等待,还能提什么要求?总不能要求汤正源去催促市司法局开党委会吧!
正在王加根进退维谷,感觉非常尴尬的时候,汤正源突然转移话题:“上次好像听方红梅讲过,她弟弟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上班?”
“是的。她大弟财校毕业后分配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
“那我找他开个后门,不晓得行不行。”汤正源满脸堆笑,“我想买两瓶五粮液,吃年饭时喝。外面这种酒假货特别多,在商店里买不放心。让你小舅子帮我买两瓶吧!副食品批发公司进货渠道正规,不会有假酒,而且价格比零售的便宜。”
“没问题!呆会儿我就去找他。”王加根爽快地答应。
“你先问一下价格,我再给你钱。”
“什么钱不钱的?两瓶酒,算学生孝敬老师了!”
“那怎么好意思!”汤正源笑容满面地推辞,“钱一定要给的。”
“再说吧!”王加根赶紧起身,前往北正街去找他小舅子。
王加根没有喝过五粮液,不知道价格。他平时喝得比较多的是散装白酒,待客就买小黄鹤楼。小黄鹤楼是武汉生产的,每瓶一块四毛一。五粮液多少钱一瓶?就算比小黄鹤楼贵十倍,也就十四块多钱,两瓶酒不到三十元。虽然这一数目相当于他半个月工资,但他还是下定决心,买两瓶五粮液送给汤正源。
还是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当他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到敬文,问过五粮液白酒的价格,马上惊得目瞪口呆:一百五十元一瓶!
两瓶酒就得三百元。怎么办?他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干脆谎称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没有这种酒,但这种说法无异于自欺欺人。副食品批发公司做的就是烟酒生意,怎么可能没有五粮液卖呢?那就如实相告,让汤正源出钱。这样做更不妥当。已经说好了买酒孝敬老师,现在又去找他要钱,别人会怎么想?如果那样做,借调的事情肯定泡汤。
王加根急得头上都冒汗了。
敬文听姐夫道出苦情,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儿麻烦。他考虑的倒不是该不该花那三百元钱,而是担心送了酒之后,借调的事情依然办不成。按照他的推断,汤正源对于借调王加根并无十足的把握。眼下的暧昧态度,实际上是在耍滑头。律师事务所是隶属于司法局的下设机构,只是个股级单位,没有人事调配权。汤正源表态信誓旦旦,实际上并不能拍板。借调有没有戏,取决于市司法局领导层。
“那他装什么大尾巴狼!总是把话说得那么满,显得把握十足的样子。”王加根义愤填膺地喊道。
敬文笑了笑:“现在的人在社会上混,都是这德行。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能力差,让别人瞧不起。办不成的事情,偏要说能办成,让别人有求于他,骗财骗色,捞取各种好处。”
为了论证这一观点,他还现身说法,提到了刚刚发生的一件事。
前不久,他们公司采购了一千箱白酒。供货方是四川的一家小酒厂。酒厂老板三十出头,特别精能,人送外号川耗子。货发出来之后,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迟迟不肯付款,说是公司账上没有钱,要等酒销完了再结算。川耗子千里迢迢来到孝天城,住在向阳旅社,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希望拿到货款。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身上的盘缠都快花光了,还是没有要到一分钱。
有一天晚上,川耗子突然提着两瓶西凤酒走进了敬文的宿舍。
见有客人来访,敬文比较诧异,也感到有点儿难为情。他的宿舍太脏了,地上满是烟头、废纸屑和板栗壳,桌子被书籍、牙膏、牙刷、洗发水、开水瓶和茶杯挤得满满的,床上的被子没有叠,裹成一团,被里和被面脱线了,露出里面的白棉絮。床上乱扔着脏衣服、臭袜子、瓜子、糖果和卫生纸。
他把唯一的椅子让给客人坐,自己站在床边。
川耗子当然是为货款来的。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经理特别喜欢方敬文。病急乱投医,就求到了敬文门上。
川耗子摸到的信息还算比较准确。
敬文身高一米八二,长得帅气,性格开朗,为人豪爽,脑瓜子又活泛,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文笔也不赖,刚上班就被安排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办公室搞行政。他每天早上班、晚下班,周末加班加点,对领导唯命是从。不管是不是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哪怕是领导的私事,都抢着去做。很快,就得到了公司经理的赏识,被任命为公司机关团支部书记。得知敬文还没有谈恋爱,公司经理又牵线搭桥,把亲侄女李华介绍给他当女朋友。
虽然有这层关系,但涉及到公司业务往来,特别是支付货款方面的事情,敬文知道他说不上话,帮不上忙。即便他出面,公司经理也不会买他的账。不过,在川耗子面前,他却没有讲实情,反而宣称他是公司经理的侄女婿,只要他去求情,绝对没问题。
川耗子喜出望外,又跑到外面去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托敬文转交给市副食品批发公司经理。
敬文高枕无忧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装出非常遗憾的样子,对川耗子说,他找过经理了,好话说了一箩筐,经理就是不答应。
“这些烟酒还是退还给你吧。”他装模作样地川耗子说。
川耗子坚决不收,一口一声“来日方长”,把东西都留下了。
说来也巧,仅过了两天,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答应支付货款。
川耗子以为是敬文的功劳,临回四川时,又买了件雪花呢大衣,送给敬文作纪念。
“从川耗子找我,到他离开孝天城,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他却把我当成大恩人。”敬文洋洋得意地说,“没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两瓶酒、两条烟和一件呢子大衣。如果我一开始就拒绝川耗子,说我没能力办成这件事,川耗子怎么可能送我这些东西?”
王加根眼睛瞪得溜圆,好像突然间不认识敬文,开始对小舅子刮目相看了。
“在你借调这个问题上,汤正源采取的策略,和我完全一样。”敬文继续侃侃而谈,“市司法局会不会借调你,他其实是黑的。既拿不准,也帮不上忙。他不明确告诉你这一点,就是想从你身上捞好处。让你有求于他,向他进贡。过一段时间,如果市司法局同意了,他就会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如果司法局没同意,他就会说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无奈位卑言轻,没能办成,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王加根听到这里,后脊背一阵阵发凉,心灰意冷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干脆不送他酒了,或者让他自己掏钱买。”
“这肯定不行!”敬文马上表示反对,“虽然汤正源不能实质性地帮你忙,但你绝对不能把他得罪了。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让他不痛快,他就可能烂你的□□儿,在市司法局长面前说你的坏话。要是那样,事情就完全泡汤了,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这酒不仅要送,而且要送得有水平,不动声色,不能让他看出你的内心活动。更何况,如果你将来借调成功了,还要在他手下做事。为两瓶酒得罪顶头上司,那样做太不明智,也太不合算了。”
王加根听到这儿,感觉骑虎难下,身不由己了。
从孝天城回家后,他对老婆讲了汤正源托他买酒的事情。
方红梅比较赞成敬文的观点,认为应该想办法买两瓶五粮液,无偿送给汤正源。
“钱呢?”王加根问。
“找你爸妈借!”方红梅果断地回答,“你爸把王李村的房子卖了,手里攒着五千多块钱,总不会连三百块钱都不借给我们吧!还有你妈,打起官司来总是大把大把地烧钱。现在我们有难处,也是为了你个人的前途,她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王加根沉默了,顾虑重重:“我不想与他们有经济上的瓜葛,也不想让他们为难。算了,不劳烦他们了,还是找学校借吧!”
“不行!”方红梅坚决反对,“到学校借钱每个月又得扣工资,个个月搞得紧巴巴的,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什么叫不想与他们有经济上的瓜葛?他们是你爸妈,你是他们的儿子。父母与儿子之间就不能互相帮点儿忙?他们将来老了,未必就不找我们?”
王加根无言以对。
“你给爸妈各写一封信,告诉他们眼下遇到的困难,说明借三百块钱的用途,看他们是什么反应!”方红梅不由分说地吩咐道。
看来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王加根只好按老婆说的去做。
进入腊月份,邹肖村接连发生盗窃事件。被盗的多半是腊肉、腊鱼、香肠之类的年货,也有准备过年穿的新衣服,以及自行车、手表之类的贵重物品。
牌坊中学也未能幸免。
赵乾坤的宿舍门锁被撬,他给女儿买的电子琴和熨衣服的电熨斗被偷走了。邹贵州宿舍的窗户玻璃被砸了,钢筋撬掉好几根,堆放在他宿舍的十几扇新木窗被洗劫一空。王加根有天早晨起床后,准备到后院子小便,惊奇地发现屋檐下的鸡笼不见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屏住呼吸在后院里到处寻找,没有。他又跑出家门,到学校外面寻找。结果,在围墙附近的稻田里发现了被摔坏的空鸡笼——十几只鸡却无影无踪了。他垂头丧气地返回家里,心里一直在骂那盗贼,恨得牙齿痒痒。不过。同时又有点儿庆幸,庆幸昨晚没有把腊鱼腊肉晾在后院子。不然的话,年货又得重新置办。
“离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方红梅吓得面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惊慌地叫喊起来,“要是晚上来几个蒙面大盗,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都难保。”
王加根也有同感。
这样孤孤单单地守在校园里,一到放假就看不见人影,他们的人身安全确实没有保障。但是,想离开又谈何容易?分明有当律师的好机会,又错过了。唉!我为什么不争口气?为什么要提前交试卷?为什么不多检查一遍?五本试卷多考四分,稍微仔细一点儿是完全可能的。如果取得了律师资格,我不是就能够稳稳当当地调进孝天城?太可惜了。他又开始懊悔,埋怨自己。
“爸妈那边儿还没回信?”方红梅突然问。
王加根摇摇头,说:“应该快了。以往都是一个星期左右。”
两封信是同时寄出的,五天了,还没有回音。
第六天,王加根收到了白素珍邮来的汇款单,三百元,正好是他信中提到的数目。附言栏里还说,她今年有可能回湖北过春节。
有了钱,王加根就赶紧去孝天城。找敬文买了两瓶五粮液,送到汤正源家里。
汤正源假模假样地推辞,最后还是笑纳了。
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坐在从孝天城返回花园的火车上,王加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两颗“手榴弹”扔出去了,也不知能否听到响声。三百元钱,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就这么送给了别人,想起来还是有点儿心疼。这次送五粮液,与上次送一百元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上次送出去,他感到快乐无比;这次送过之后,却是淡淡的忧伤。金额悬殊是其次,主要是对前景的预想不一样。上次比较乐观,觉得送过钱之后事情就能办成;这次恰恰相反,东西是送出去了,事情能否办成还是个未知数。还有一点让他感到吃惊的,就是观念变化。
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痛恨拉关系、走后门,对那些靠请客送礼办事情的人嗤之以鼻,没想到他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以前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好烟好酒,如今见识了“阿诗玛”“红塔山”“茅台”“五粮液”这些奢侈品。他甚至有点儿后悔开窍得太晚了。如果早一点儿开窍,拉下面子,狠狠心,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多花点儿本钱,说不定小说早就发表了,工作早就调动了。环境改变人,或者说,是环境逼着人去改变。这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似乎没多大关系。
我只是想凭本事换份工作。孝天市法律工作者那么匮乏,我又具备从事法律服务工作的能力和水平,按说这是很正常、很简单的事情。对用人单位同样有好处,但他们就是不用你,逼着你去走歪门邪道。这些道理上哪儿说去?
回到牌坊中学的家里,加根意外地见到了王厚义、胡月娥、加叶和加花。他的第一反应,以为他们是送钱来的,因此心头一热,暗自惊喜。难怪没有收到父亲的回信,原来是准备送钱上门。
“我们今天早上从潜江动身。打算先去一趟王李村和胡家湾,然后在你这儿过年。”王厚义见到儿子,兴奋地通报行程安排。
听到这儿,王加根没有吭声,心里却在打鼓。因为母亲白素珍寄钱来时曾留言,说有可能回湖北过春节。如果父母这对“冤家”在牌坊中学相遇,今年春节可就热闹了!弄不好又要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他暂时没有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免得扫了父亲的兴,以为是他不乐意留他们。
王厚义带来了糍巴、豆丝、腌辣椒、咸萝卜条,还有一块腊肉和两条干鱼,一样样地从蛇皮袋子里拿出来,摆在客厅的地面上,脸上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王加根把这些东西收进橱柜,又进厨房帮方红梅做饭。
晚餐的气氛还是挺好的。加根和王厚义喝白酒,方红梅和胡月娥喝红酒,三个小朋友喝橙汁,其乐融融。
因为王厚义一直没提借钱的事,方红梅试探地问:“加根上星期给您写了一封信,不知您收到没有?”
“没有啊。”王厚义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转过头问王加根,“你给我写信了?怎么没有收到呢?会不会是邮局的人弄丢了?现在这些送信的,一点儿责任心也没有!”
“弄丢倒不会弄丢,说不定是耽搁在路上,还没有送到我们那儿。”胡月娥跟着推测。
方红梅的脸色阴沉下来。
她怀疑王厚义和胡月娥一唱一和,装聋作哑,玩老把戏,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加根是想向您借钱。他正在找人帮忙跑调动,要花钱。”
紧接着,她又把王加根考律师和跑调动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强调了这次调动的重要意义和紧迫性。
“这是好事情!”王厚义听了也很兴奋,“要是能够改行当律师,又能够调进孝天城,肯定比现在强得多。欣欣将来也有地方上幼儿园。跑调动得花多少钱?”
“得花多少钱还不清楚。”方红梅说,“眼下急需三百元。”
王加根马上解释道:“这钱我们已经借到了。”
“什么借到了?你能肯定送过那两瓶五粮液,事情就一定能够办成吗?”方红梅恼怒地瞪了丈夫一眼,不由分说地抢白,“接下来还要找司法局长。就算司法局长同意了,还要找市教育局和乡教育组领导,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王加根又哑口无言。
见此情景,王厚义不得不表态。他说,调动工作是大事情,该花的钱还是得花。三百元钱不是个小数目,他一时也拿不出来。卖房子的钱在银行里存了死期,是厚道帮忙办理的。等他回潜江之后,去找厚道,看能不能想办法取出三百块钱来。
“这几千块钱是卖房子得来的,是祖业,我不想轻易去动用,免得背上败家的骂名。”王厚义再一次声明。
方红梅说:“我们只是暂时借用,将来会一分不少地还给您。”
“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们。”王厚义望着加根说,“你三叔马上要调到武汉市,好像是在汉南区宣传部当什么官儿。你给他写一封信,把话说软和点儿。说不定他将来能帮你们一些忙。听话,学聪明一点儿,不要总是那么犟。”
王加根沉默不语,没有接茬儿。
家里一下子多出四个人,晚上睡觉成了大问题。现有的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肯定睡不下七个人。
王加根把隔壁教室门打开(钥匙放假前他就要到手里了),四张桌子拼成一张床。方红梅在上面铺上棉絮和床单,又上了两床被子,过夜的问题只能这样对付了。
厚义夫妇和加叶加花在教室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他们就去了王李村,说好腊月三十赶回牌坊中学吃年饭。
在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家里重归于平静和安宁,但王加根一直心神不定,每天都如履薄冰。他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果母亲和继父突然回来,他就扯个借口去一趟王李村,让王厚义那一波人再不要到牌坊中学。但是,直等到腊月三十,厚义月娥他们返回来,白素珍那边仍然没消息。
或许,母亲不会回来了吧?就让父亲他们在这儿欢欢喜喜过个年?可是,万一母亲除夕或者大年初一回来了呢?她这人向来想起一曲是一曲,不按规矩出牌,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奶奶去世的那一年,她不就是大年三十回的王李村?
吃年饭的时候,王加根还是向父亲和继母道出了他的苦衷,说白素珍有可能这两天从保定回来。
王厚义胡月娥一听,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对加根和红梅说,既然是这样,他们就不在这儿过年了,还是去胡月娥的娘家胡家湾。在胡家湾玩几天之后,直接回潜江。
王加根有点儿过意不去,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能这样了。”方红梅抱歉地说,“并不是我们要赶你们走。大过年的,实在是不愿意看到大家闹得都不愉快。”
话说开之后,王厚义和胡月娥开始清理东西。
王加根从书柜里拿了一大把铅笔和几个作业本,送给加叶和加花,又给了她们压岁钱。然后推上自行车,送他们去花园汽车站。
眼看他们爬上长途汽车,王加根心里非常难受,觉得父亲他们也确实可怜。兴致勃勃地从潜江跑回孝天,结果连个落脚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可转念一想,这又能怪谁呢?还不是因为你们把王李村的房子卖掉了!怨恨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打发走了父亲和继母,王加根就等待着母亲出现。可是,一直到年过月尽,寒假结束了,白素珍还是没有回。
这期间,他们先后去了白沙铺和方湾,还到孝天城去给汤正源拜了年。关于王加根借调的事情,汤正源依然说没有消息,叫他耐心等待。
大约过了一个半月,王加根有天在办公室里翻阅报纸时,突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孝天报》上面刊载有最近一期的《槐荫文学》作品目录,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他的小说《男人的眼泪》!
加根的惊叫声把办公室里的教师都吸引了过来。
看过报纸上的作品目录,大家赞不绝口,都想尽快读到这篇小说。
“样刊这两天应该就会寄过来。”加根把握十足地说。
“说不定花园邮局就有卖的!”宁海涛急不可耐,“你去买两本回来给我们看看。”
王加根于是向学校领导请假,骑上自行车就往花园镇街上跑。
花园邮局报刊零售部果然有这期杂志卖!
他买了十本,坐在长条椅上浏览了一遍。《男人的眼泪》刊登在这期杂志的头条位置,一万多字,基本上没怎么改动。看着变成铅字的小说,他心里真如喝了蜂蜜一般。
回到学校,十本杂志很快就被同事们抢走了。
办公室即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开始专心致志地阅读。没有抢到杂志的教师,就站在别人身边,一起看。他们时而敛声屏气,时而议论纷纷,时而面色凝重,时而仰面大笑。
“写得太好了!道出了我们这些穷教师的心声。”
“教师地位太低了,难得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加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老婆总是埋怨我没用。加根为天下当教师的丈夫喊冤叫屈,读起来让人觉得特别解气。我要把这本杂志带回家,让我老婆好好地看一看。”
“这篇小说发表真是一件大喜事!要好好庆祝庆祝。晚上去加根家喝酒。”
……
放学后,十几个教师都涌到王加根家里。他们有的在学校食堂打好饭菜,端着碗,提着筷子过来,就是为了凑个红火热闹。
方红梅把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炒了七八盘菜摆在饭桌上。
王加根提出一塑料壶散装白酒,又忙不迭地给同事们发烟发糖,比结婚生孩子还要开心。
录音机打开了,播放着时下正流行的歌曲《妈妈的吻》。
欣欣兴奋地跑进跑出,高兴得手舞足蹈。
是该热闹一下!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这样的好事情,人一生能遇上几回?别人想借这样的机会请客都不可能!唯一的遗憾是,家里小锅小灶,房屋窄小,不可能把学校的教师都请过来。
酒喝到兴头上,大家都说要买这本杂志,永久收藏。有的还说要向学生们推荐,让他们订阅和购买。
第二天,几个班主任都向王加根通报学生订购杂志的数量。有的把钱都收好了,加起来有一百二十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