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红梅结束面授学习,和王加根一起回到牌坊中学时,已经是七月份的最后一天。
打开家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没做油漆的家具依然如故,但桌面、床上、橱柜和衣柜台面上到处都是老鼠屎。几本杂志和一些报纸被撕得稀里哗啦,散落地客厅和卧房的地面上。一个礼拜无人居住,家里被“高客”糟蹋得不成样子。
加根这才后悔疏忽大意,离家时忘记了下老鼠药。
到办公室两头的房间里一看,也未能幸免,都被老鼠浩劫过。尤其是厨房,看上去惨不忍睹。装米的布袋子破了,大米撒了一地。竹篮里的几个土豆全被啃过,有的只剩下一小半儿。锅碗瓢盆上都有老鼠的粪便。
赶紧清理,撸起袖子做卫生吧!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收的收,该扔的扔。
夫妻俩顾不上旅途的劳累,投入到了清洁大扫除中。整整忙了两天,三处属于他们的“居所”才基本上恢复了原貌。
干活儿的时候,方红梅感觉心里隐隐作呕,隔不一会儿就想小便,一天往学校厕所跑了无数趟。吃饭没胃口。无论是荤菜,还是素菜,包括饼干和水果之类的零食,放进嘴里味同嚼蜡。而且,她总是感到疲乏,昏昏欲睡。
什么原因呢?或许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会好一些。方红梅也确实想念父母和弟妹了。从收音机里听到高考成绩出来了,她马上就想到了敬文,急切地想回方湾菜园子村。
她要加根陪她一块儿去,但加根不肯。加根想在学校里修改和誊抄《房子儿子》,急着把这篇小说投寄出去。
方红梅没有强求。距开学还有二十多天,这么长时间让加根呆在方湾菜园子村,他也会觉得不自在。就让他在家里照门吧!
天太热了。
大清早,王加根就骑车送老婆去花园火车站,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到候车室时,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
吸取上次的教训,方红梅规规矩矩地买了火车票,准备到孝天城转汽车回方湾。这么热的天,太阳晒在身上如火烤,加上身体不适,她是没有办法从肖港步行十五里路到方湾的。何况,前段日子一直下雨,瀤河肯定又涨水了。能否正常摆渡,也是个未知数。
检票进站后,狭窄的站台上人山人海,显得拥挤不堪。
一看那架势,方红梅就为能否挤上车而担忧。果不其然,列车刚进站停稳,人们便拼命地往车门口挤。没有人理会乘务员“先下后上”的叫喊。下车的下不来,上车的又上不去,到处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停车时间只有两分钟,人们都想在开车前挤进车厢。
前面的人推推搡搡中,方红梅根本就没办法接近车门。看到有人从打开的窗口往里爬,王加根灵机一动,起心效仿。他拉起老婆的手,朝开着的车窗跑去。方红梅抓紧窗框,王加根就用双手托住她的屁股,使劲往上推。列车上的旅客也热情地伸手相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生拉硬拽地把她弄进了车厢。
她脚刚落车厢,火车就哐当哐当地启动了。
真险啊!这哪里是乘车,简直就是打仗。
座位肯定没有,连座位之间的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方红梅随身带有一个装有衣物的提包,前后左右看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适合放置的地方。她只能一直拎着。后来,在好心人的提示下,塞到座位下面。她这才找了个可以立足的地方,手扶着小桌板,勉强站稳身子。
身边有一位男乘客内急,又无法去厕所,就背对着其他乘客,把小便尿在空啤酒瓶里,然后从窗口往外倒。尿液顺风飘进后面的车窗,溅到一位女乘客的脸上,招徕破口大骂。肇事者不敢应声。那些仅闻到骚味、没有受到尿液攻击的人们则乐不可支,笑着起哄。
一个小时的车程,让方红梅倍受煎熬。好不容易到了孝天火车站,出站后转公交车也不顺利。
从火车站到长途汽车站有四公里路程,可以坐一路公交路直达。可她等了快二十分钟,也不见一路公交车的影子。她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哪怕是价格相对便宜的面的、麻木、摩的,她都视而不见。
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一路公交车才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她拎起提包,迎着公交车跑过去,和蜂拥而上的人们开始新一轮肉搏。
这回运气不错。公交车正好停在方红梅身旁。她不仅顺利地上了车,还占到了一个座位,因此非常开心,面带微笑地欣赏街道两旁的风景。可惜好景不长。满载乘客的公交车出发没多久,就停下来不动了。方红梅把头伸到窗外,看到前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显然是堵车。据说,前面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
肯定会有交通警察来处理,等不了多长时间。大家都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期待着公交车重新启动。
十分钟过去了,前面依然水泄不通。
二十分钟过去了,所有车辆还是一动不动。
公交车司机等得不耐烦,索性把车子熄火,从驾驶室跳下,蹲在公路边的树荫下面乘凉。
正午的骄阳炙烤着汽车,车厢里面完全变成了烤厢。酷热难耐,头上、脸上和身上淌着汗水的乘客们牢骚满腹,开始骂骂咧咧。有的说起早了,遇到鬼了;有的后悔没有坐个体营运的三轮车;有的叫公交车司机把车门打开,想下车透透气……
公交车司机从树荫下面站起身,提醒售票员赶紧卖票。一直到所有乘客都买过票,才把车门打开。
没座位的乘客纷纷下车。有的干脆不坐车了,步行前往目的地;绝大多数则站在树荫或者屋檐下面,聊天,看风景。
有座位的乘客则坚守在车上,忍受着太阳的暴晒和热浪的烘烤。他们都不愿意下车,担心座位被别人抢占了。这些执着的人们,真是要座位不要命。
一个小时过去了,对面的车辆开始动了。吉普车、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平板车、自行车,这些块头儿比较小的车辆,充分发挥灵巧的优势,见缝插针,各奔前程。汽车的喇叭声、拖拉机的轰鸣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人们的喊叫声响成一片。大家驾驶着坐骑艰难前行,努力逃出这片是非之地。紧接着,一些大型货车和客车也迎面开来,与公路另一侧的车辆擦身而过。
从火车站前往中心城区方向的车辆仍然纹丝不动。跑到前面“侦查”的乘客回来说,一辆满载钢筋的大货车侧翻,车上的钢筋滚落一地,挡住了公路。交警也无能为力,正在等着吊车来搬运……
“再等一个小时,看车子能不能开动。”悲观者这样预言。
听到这消息,车上又是诅咒声和谩骂声一片。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都把矛盾指向那个肇事司机,说他翻车又不认地方,要翻两个就直接翻到路边的水沟里,干嘛要翻在公路上祸害别人?
方红梅一声没吭,默默地坐在公交车上,耐心地等待。她心里很清楚,发牢骚、说怪话、通娘骂老子,都无济于事。这么热的天,再去着急上火,只会让人更加烦躁。不如省下力气,多安静一会儿。反正道路已经堵死了,也不可能换乘。太阳那么毒,更不可能步行进中心城区。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等待。反正没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是回方湾探望家人,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回去,没多大关系。
夏日正午的太阳,似乎不是在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空气中热浪滚滚,一片灼人的炙热。因为烈日长时间烤晒,公交车的外壳烫手,车内的温度不断升高。坚守在车厢守卫座位的人们,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面,几近窒息。他们终于忍受不了,陆续下车,到路边的树荫下乘凉。
方红梅也走出了车厢。除了汗流浃背,她的喉咙干得冒烟。于是,沿路寻找卖汽水的地方。走了好几百米,连一家商店也没有。因为担心公交车跑了,她又不得不失望地返回。
接下来的等待,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当前面的车流缓缓移动,公交车发动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已经少了一大半,座位都没有坐满。
转长途汽车到达方湾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家里只有方母和腊梅,母女俩在厨房里做饭。
红梅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敬文考了多少分。
“四百二十六分,连中专分数线都没过。”坐在灶膛前烧火的腊梅神情沮丧地回答。
“怎么只考了这么一点分?敬文不是感觉良好么?”红梅万分惊讶地问。
腊梅不吱声。
方母掀起衣服角揩眼泪。
“金安他们几个考得怎么样?”红梅继续问。
腊梅说,敬文的三个结拜兄弟考得都不错。金安过了中专线,老二和老三过了第一批本科线。
“那敬文怎么会考得这么差?”红梅越发觉得奇怪。
腊梅又不做声了。好半天,她才嘟哝着说,高一高二时,他们几个人搅在一起瞎胡闹,根本就没有好好搞。到了高三,别人睡醒了,敬文又开始谈恋爱,分了心。她还说,高考分数出来后,敬文很少在家里呆。除了晚上睡觉和一日三餐回来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游逛。有时,接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睡觉,吃饭是如何解决的。父母担心他出事,就让敬武去街上和他的拜把子兄弟家寻找……
消失几天之后,敬文往往又会突然出现在菜园子村。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吊儿郎当的样子,像个“大尾巴狼”。不管遇到谁,都不理不睬。哪怕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不应声。回到家里,同样一言不发,对所有人视而不见,对所有的问话充耳不闻。进门就直接到厨房盛饭,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吃饱之后,碗筷往桌子上一丢,点燃一只香烟叼在嘴里,又走出家门,一路吞云吐雾地往方湾街上去……高考落选,他似乎没有丝毫自责,更谈不上反省。好像失败的责任不在于他,而是别人造成的。
只要有敬文在家,老的少的都噤若寒蝉,不敢与他交言。尤其是方母,总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动不动就偷偷地抹眼泪。
“敬武又去街上找他了。”腊梅无奈地告诉她姐。
说话间,方红梅见父亲走进家门。父女俩简单地寒暄,话题又转到了敬文身上。方父坚定不移地认为,敬文阴沟里翻船,是因为交友不慎,与几个“狐朋狗友”搅在一起,后来又谈恋爱,害在了那个“小妖精”手里。他愤愤不平地发过牢骚,就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唉声叹气。抽烟时目光呆滞,似乎在沉思的样子。
见方母眼睛红肿,眼角挂有泪珠,方父没好气地吼道:“哭什么哭?有么事值得哭的?那些死了儿子的,还不是照样在过!只当没有生那个狗日的。”
骂声刚落,趿着拖鞋、只穿一件短裤、身上黑不溜秋的敬武出现在家门口。
“找到了没?”腊梅马上问。
“找到了。在后面,马上就回。”敬武一边回答,一边拿起脸盆,到厨房打冷水洗脸。
没一会儿,敬文就黑丧着脸回来了。
看见大姐,他只瞟了一眼,没打招呼,径直走进厨房,盛了一碗米饭,拿起筷子,坐在八仙桌前自顾自地吃起来。吃饭,夹菜,喝汤,他都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示威一般。吃饱喝足之后,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叨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他眼望着神台上方的□□,吞云吐雾。
屋里的气氛异常沉闷,让人感到压抑。
“你怎么只考了那么一点儿分呢?”方红梅忍无可忍,用责备的口吻问了一句。
敬文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答:“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证百战百胜?”
“可是,你输不起啊!家里这么穷,你不知道爸妈供你读书有多难。你稍稍用一点儿功,说不定就能够考上大学的啊。”
“稍稍用一点儿功?说得多么轻巧!那你怎么只考了个中师?你怎么没有考上大学?”敬文强词夺理。
方红梅无言以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
腊梅嘀咕道:“你要是不谈恋爱,肯定不会考得这么差。”
敬文马上转移攻击目标:“你凭什么说我?你有什么资格教导我?大姐瞎猫子碰到个死老鼠,读了两年师范,还能够说我两句。你考了几次,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有什么资格教训人!谈恋爱跟高考有什么关系?你没谈恋爱,我看你明天考上清华北大的!”
腊梅被揶揄得直抹眼泪。
方父实在看不过去,对敬文横眉怒目:“怎么?你没有考取还有理?别人就说不得你几句?”
“就是说不得!考取没考取,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干你们屁事?”敬文狂妄地叫嚷。
“你自己的事情?你吃的喝的穿的哪儿来的?不干我们的事,那你为什么要我们负担?为什么隔三差五回来要钱?”
“好!从今往后我不要你管。我和你决裂!断绝父子关系!”敬文从板凳上站起身,把还没有抽完的烟屁股狠狠摔在地上,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见此情景,方红梅心里万分难受。她既同情父母,也觉得外强中干的大弟可怜。高考分数出来后,敬文的女朋友就提出了分手。
高考落选与失恋的双重打击,他承受得了么?
接下来的几天,方红梅一直食欲不振、疲乏嗜睡。联想起自己两个多月没来月经,她估计是被岳小晶说中了,又怀了孕。
这天下午,她在挑水浇菜地的时候,突然感到心慌气闷。从村里公用水井到她家自留地,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五六十斤重的一担水,怎么跑了两三趟就吃不消了呢?这种情况以往是没有过的。她更加坚信自己有了,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别人怀孕要当母亲时,都是欣喜若狂,而她却恰恰相反,觉得这个胎儿来得不是时候。工资每个月都不够用,又欠着那么多账债,再多一张嘴,他们哪里养得活?还有,小孩生下来谁来照顾?双方的父母都没有指望。她和加根又要上班,还要奔文凭,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抚养小孩呀?
接着挑水!水桶再打满些,步子再拿快些。如果真的怀了孕,就把那小东西压下来。未成型的孩子啊!你不要怨我心狠,只怪你来得不是时候。这样想着,方红梅就拼起命来挑水。
衣服被汗水浸透了,肩膀被扁担硌破了,她全然不顾。来来回回地跑了五趟,一口气挑了五担水,她突然感觉头晕目眩,差点儿栽倒。勉强支撑着身体回到家里,放下水桶和扁担,就倒在竹床上,浑身上下虚汗直淌。
方母凑过来,见红梅脸色发乌,嘴唇发白,吓得手足无措。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拿毛巾帮她擦汗,不停地问:“怎么回事?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成了这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方红梅无力地躺在竹床上,懒得回答,一心指望肚子里的小孩能够掉下来。
尔后几天,她完全不想吃东西。即使是以前喜欢吃的饭菜,也都不香了,没有一点儿食欲。担心家人看出破绽,她强迫自己下咽。可每次端起饭碗,扒两口就不得不放下。放下又端起,端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四五次,中途甚至还要小睡一会儿,才能勉强进食。
肚子隐隐作痛地闹腾了几天,又安然无恙了。看来,这小东西硬是不愿意离开,赖在她身上了。
怎么办?干脆去方湾卫生院做掉。那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熟悉,别人会为她保密的,可她又觉得那样做对不起王加根。这孩子是我的,也是他的。没有征得他同意,我怎么能够擅作主张呢?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杀了!加根是那样喜欢孩子,不只一次要我为他生娃。算了吧!就让这小东西留下,来到这个世界上,和我们一起尝尝贫寒和穷苦是什么滋味。
“加根,你怎么还不来接我?我想回家。我要和你一起保护我们的孩子。”
说来也巧,就在方红梅内心深情呼唤的第二天,王加根就来了。
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听方红梅讲了可能怀孕的情况,王加根马上提出去医院检查。
当天下午,他们就乘车回了花园镇。从火车站回牌坊中学的路上,途经花园区卫生院。
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方红梅却显得有点儿犹豫。她知道,花园区卫生院没有高端医疗设备,孕检全靠妇产科医生的双手和眼睛。想到医生在体内乱摸,她就心有余悸。这些人根本不管孕妇难受不难受,痛苦不痛苦,全是铁石心肠。
“算了吧!她们顶多只能判断我怀孕没有。做不了B超,不可能看到胎位是否正常。”方红梅想打退堂鼓。
王加根却固执己见,推着老婆进了妇产科。
检查的结果与方红梅推测的情况一样。医生证实她有了,但胎位是否正常说不清楚,说是要等到怀孕三个月之后做B超才知道。
走出花园卫生院,两人茫然不知所措。
听妇产科医生罗啰嗦嗦地讲了许多怀孕期间应该注意的事项,他们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二十岁出头,他们完全没有做父母的心理准备。对于怀小孩、生小孩一无所知,什么都不懂啊!
“还是去买几本书吧!”无助的王加根想到向书本求助。
他觉得,书本上写的或许更科学、更靠谱。既然能够写成书出版,肯定都是专家意见,比乡镇卫生院医生的信口开河更令人信服。
方红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同意。
两人返回花园火车站。走过铁路旁的小巷子,翻过横跨铁道的人行天桥,来到花园镇热闹的大街上。
方红梅感觉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到了站前广场,她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卖凉粉的小摊上坐下来。
“你去书店吧!”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就在这儿等你。”
王加根把提包放在老婆脚跟前,满怀忧虑地看了她一眼,独自一人走向新华书店。
方红梅坐在凉粉摊儿的小桌前,不停地喘粗气。来来往往的汽车散发出浓重的汽油味儿,熏得她难受,胃里翻江倒海,感觉实在撑不住,就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双臂打盹儿。时不时又睁开眼睛,看王加回来没有。左等右等,都不见王加根的人影儿。
新华书店那么近,买几本书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正纳闷儿,她突然头晕目眩,胃里有股热乎乎的东西直往上涌。她赶紧站起身,跑到街道旁边儿的僻静处,扶着电线杆子,“哇”地一声呕吐起来。腹部一阵接一阵的收缩,抽搐,食物不停地往外喷。胃很快就排空了,最后吐出来的,全是绿色的苦水。
她面色惨白,样子特别吓人。
过往行人有的驻足观望,有的边走边回过头来盯着她看,但没有人上前询问,或者向她提供帮助。
呕吐过后,方红梅满眼是泪,口里又苦又涩。她向卖凉粉的大妈要了一杯凉水噘口,重新坐到小凳子上。
又等了十来分钟,方加根才一手拿着书、一手拎着块猪肉,微笑着走了过来。
他说,买完书后,去十字街菜市场割了点儿肉。家里只有几样蔬菜,一点儿荤腥都没有。
方红梅一肚子怨气,本想对王加根发泄,但看到他满脸笑容,又于心不忍。没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
接过王加根买的《青年夫妇卫生指南》《妇女卫生问答》《优生咨询》《母子保健手册》四本书,她又有点儿不高兴。这些书大同小异,内容肯定有重复。买一本看看就行了,就没有必要买那么多,浪费钱!可已经买了,又不能退。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生闷气。男人办事,总是不能够让人省心。回牌坊中学还有四五里路,想起来就让人犯愁。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好了。
“你先走吧!回家之后,再骑车来接我。”方红梅有气无力地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王加根答应着,拎起地上的提包就走。他大步流星,时不时还小跑一段儿,一心想着快点儿回家拿自行车,返回来接老婆。
方红梅目送王加根走远,也站起身来,强打精神跟在后面。
她至少要翻过火车站天桥。这段路自行车没办法带人,只能推着走……
夫妻俩回到牌坊中学时,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
胃里面全部排空了,方红梅感觉特别饿,但家里没什么零食。蜂窝煤炉子熄着,也没有办法做饭。
王加根赶紧骑车到邹肖村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和一瓶桔子罐头。把这两样东西交给老婆后,再开始生炉子,洗菜,筹备晚餐。
方红梅翻开刚刚买的书,细心研读。
书上说,从妊娠开始的最初三个月,孕妇应尽可能不过性生活。看到这一提示,她就为那天在湖北大学操场上的荒唐之举而脸红。还有一点让她特别不安,那就是宝宝的健康问题。
她仔细地推算了一下怀孕的日子,正好是王加根患病期间。那段日子,加根的身体状况那么差,一直在用药,会不会有影响?医生诊断王加根身上的红疙瘩是疥疮,会不会有误诊?她担心那些讨厌的东西是鬼风疙瘩,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荨麻疹。这种病对生育的影响特别大,有可能导致胎儿先天性痴呆。
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我们的孩子有生理缺陷啊!孩子可以不聪明,可以不漂亮,但起码要健康。我们不奢望生育天才和神童,只要宝宝健健康康就行了。
吃了两块饼干,喝了几口罐头水,方红梅又没有食欲了。她洗了洗手,擦了把脸,就在床上躺下了。
王加根劳神费力做的晚饭,老婆一口也没有尝。
接下来的几天,方红梅还是没胃口,什么东西也不想吃。
王加根急得团团转,宿舍厨房两头跑。一会儿煮鸡蛋,一会儿冲凉粉,一会儿煮米饭,一会儿下面条,一会儿炖汤,一会儿炒菜,但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老婆浅尝辄止。
他急着眼泪都出来了。
红梅看他这么辛苦,就强迫自己吃。可咽下去的东西,进入胃里就往上涌。想吐又吐不出来,十分难受。有时她特别想吃一种东西,但等王加根弄回来之后,吃到嘴里又变了味,咽不下去,见到油腻的东西就恶心。刷牙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反胃和呕吐。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凳子上,稍微坐一会儿就头发晕。
只有躺着,才感觉舒服一些。
睡!睡!睡!整日昏睡。面部朝上平躺着睡。侧卧着睡。面部朝下趴在床上睡。伸直了身子睡。蜷缩着身子睡。枕在枕头上睡。拿掉枕头睡。把枕头垫高了睡。各种各样的睡姿,全部尝试过。时间睡久了头又疼,下床走路飘飘然。每次上厕所,离开蹲坑儿站起身来时,她总会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双手扶墙才能勉强站稳。
“怀孩子真不是滋味啊!”她大口地喘粗气,万分痛苦地感叹。
想起农村有些妇女一生就是六七个,她觉得不可思议。一次又一次折磨,她们是如何挺过来的啊!这个时候,她才深切地体会到,做个女人太不容易了。仅十月怀胎这一件事,就比男人不知要苦多少倍。还要生孩子,孩子出世之后,还要哺乳和抚育。
当然,做男人同样也不容易。
王加根看到老婆这不想吃,那不想吃,一会儿说头昏,一会儿叫肚子疼,一会儿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一会儿弯着腰或者蹲在地上干呕,他也手足无措,心急如焚。
方红梅干呕暂停时,脸上总是糊满了鼻涕和泪水。
王加根就手忙脚乱地倒热水,搓毛巾递给她,或者帮她擦拭。
他能做的仅此而已,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减轻老婆的痛苦。一旦红梅说想吃什么东西,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弄回。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只要花园镇有卖的,他就会不辞劳苦地跑一趟。
这天,方红梅说想吃水果,叫他去买几个梨子和苹果。
王加根高兴坏了,推出自行车就准备去花园镇,可当他打开钱包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五角七分钱。
怎么办?老婆好不容易有了吃水果的**,好不容易主动要东西吃,而我手里却没有钱。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去找隔壁程彩清家里借,他又抹不开脸面。
情急之中,他记起家里还有一本银行存折。翻箱倒柜,找出银行存折一看,上面果然还有五块四角七分钱。
他带上存折和现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往花园镇。
先去银行取钱。银行规定,存折账户上至少要保留一块钱的余额,他只能取出四块钱。
用这四块钱和钱包里的五角七分钱,他到火车站门前广场的水果摊上买了几斤苹果和梨子。
兴冲冲地赶回家里,总算满足了方红梅吃水果的愿望。
买过水果,家里又一文不名。当然,困难只是暂时的,再过两天,学校就该发八月份的工资了。
王加根身上的疥疮一直没有好断根儿。去武汉之前,身上基本上不痒了,但从武汉回来之后,又旧病复发。大腿根部起红斑点,长红疙瘩,成片成片,一块一块的,痒死人。天天抹红霉素软膏,抹肤轻松软膏,但效果都不明显。
他非常担心皮肤病传染给红梅。他从书上看到,孕妇在怀孕的前三个月,禁止使用任何药物。
他把两人穿的衣服鞋袜严格隔离,使用的毛巾也严格区分。睡觉两人也分床。方红梅睡卧室的床铺,他则在睡在客厅地面的凉席上。晚上也不关门窗,只在大门口摆两把靠背椅,象征性地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