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的第二天,是王加根与父亲约好回王李村过客的日子。
天蒙蒙亮,他和方红梅就起床了。顾不上吃早饭,两人步行前往花园汽车站。从花园镇开往双峰管理区的班车比较少,每天只有两班,上午下午各一班,错过了上午的班车,就得等到下午。王厚义筹办的酒席是中午,加根和红梅上午必须赶回王李村。
他们快步疾行,时不时还小跑一段儿,到达花园汽车站时,距头班车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买好车票,两个人在候车室里坐下来,等候进站。
见时间尚早,方红梅说她出去买几个馒头过早。
“背包里有瓶梨子罐头,你把它打开,待会儿就着罐头吃馒头。光啃馒头太干了,咽不下去。”方红梅临走时吩咐。
王加根于是把搁在长条椅上的双肩包打开,拿出梨子罐头。
罐头是玻璃瓶装的,瓶口用白铁皮封着,打开并不容易。没带刀子,王加根只能靠钥匙串上的折叠小剪刀。他把一直拎在手里的黑皮包放在长条椅上,用小剪刀把铁皮盖剪开一个口子,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撬。铁皮盖很结实,撬起来特别费劲,还得防止把玻璃瓶弄破。
王加根专心致志地弄了好半天,总算把铁皮盖撬开了。一股水果味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忍不住把罐头瓶送到嘴边,舒舒服服地喝了两口糖水,算是对自己忙活半天的犒劳和奖赏。
当他把罐头瓶重新放回长条椅时,却发现椅子上的黑皮包不见了。把帆布双肩包拎起来,长条木椅上空空如也。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会不会刚才放进背包里面了?他马上把双肩包的拉链拉开,里里外外地翻找,仍然不见黑皮包。
无助的王加根抬眼环视整个候车室。
大家要么规规矩矩地坐着,要么面无表情地站着,要么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不出任何人神情慌张,更没有哪个在跑动,或者露出贼眉鼠眼的模样。显然,黑皮包是在他一心一意撬罐头瓶盖的时候,被别人顺走了。黑皮包里装着他的日记本、自学考试准考证、钢笔、银行存折、几斤全国粮票和八十多元现金。刚才买的汽车票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逃过了一劫。
方红梅拎着装有几个热馒头的塑料袋,兴致勃勃地回到候车室,一听说黑皮包被偷了,脸色霎时也变了。
她埋怨王加根太大意,检讨自己不该让他开罐头,又诅咒不得好死的小偷。但是,埋怨、检讨和诅咒都无济于事。他们只能自认倒霉地坐下来,味同嚼蜡地啃馒头、吃罐头,享用这顿代价惨重的早餐。
进站上车后,他们完全没有赴婚宴的喜悦之情,面色凝重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最初,他们并没有打算回王李村过客,准备在牌坊中学举行完婚礼之后,抽个时间回趟王李村,发喜糖,散喜烟,向乡亲们通报一下就行了。但王厚义执意要他们回去——这位王李村的前任生产队长想在村里热闹热闹,显摆显摆。
王厚义说,他为人一场,只有加根一个儿子,如果儿子结媳妇连客都不过,太不像样子,会让他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他希望儿子媳妇回王李村过客,为他和胡月娥长脸面。
王加根想起这些,难免怒火中烧,埋怨父亲固执自私,遇事只从他自己的角度考虑,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他执意在王李村过客,既有脸面的考虑,也想借操办儿子婚事的机会,收一些礼金。
按王厚义的想法,江汉农场的哥哥嫂嫂、弟弟弟媳这些亲戚,本家二爹、皮匠三爷这些关系不错的乡亲,都会来捧场。加上他担任生产队长多年,积攒的人脉关系,而且他在别人有红白喜事时总在送礼,这次前来参加他儿子婚宴的人肯定不会少。
他考虑的就是这些因素,丝毫也没顾及儿子儿媳回王李村的难处。他更不会想到,为了参加这场婚宴,加根与白素珍彻底闹翻,几乎断绝了母子关系。当然,这种结果是他非常希望看到的。
如果王厚义知道儿子回家的路上遭遇偷窃,又会作何感想?
和以往坐汽车一样,王加根又晕车了。尽管在车上没吐,但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打嗝,相当难受。在双峰管理区下车后,他站在公路边,扶着白杨树干,把刚刚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他满眼是泪,感觉却舒服多了。路边有一条水渠,水渠沟底流淌着一股麻绳一般的细流。他沿着土坡走下去,在够得着水的地方蹲下身,洗了洗手,捧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回到公路上。
阴沉沉的天空这时飘飘洒洒地下起雨来了。
西装革履的王加根,穿着高跟皮鞋的方红梅,只得跑到路边的屋檐下躲雨。这对满怀忧伤的新人相拥在一起,面对风雨交加的天气,回想起失窃的经历,心里又增添了许多愁绪。
“存折上面有多少钱?”方红梅一直记挂着被偷走的东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四十多块钱吧。”王加根回答,“是准备油家具用的。”
方红梅的目光突然定在加根的脸上,担心地问:“小偷会不会去银行把这些钱取走了?”
这个问题让王加根大吃了一惊。对呀,刚才怎么没有想到这?小偷完全可以拿存折去银行取钱呀!
“我们应该去银行挂失。”方红梅事后诸葛亮地提议。
唉,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去银行挂失呢?开户银行就在花园汽车站斜对面,上车前完全来得及。当时他们只是着急、愤怒、懊悔、埋怨,把最重要的事情忽视了。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存折上的钱恐怕早就被小偷取走了。
“我们赶紧回花园吧!”方红梅提议,“说不定小偷以为我们挂了失,怕去取钱时被抓住,钱还没有被取走。”
王加根表现得比较冷静。
他说,如果小偷贪得无厌,钱可能已经被取走了。要是小偷害怕被抓,不敢去银行,钱就不会被取走。现在急着返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既然已经坐车回来了,王李村近在咫尺,还是应该回家看看,至少与家里人打声招呼,然后再回花园也不迟。
方红梅还是觉得早一点回花园镇比较好,去银行看看,心里踏实。四十多块钱不是小数目,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顾不了雨点越来越密集,果断地说:“那我们就赶紧回家吧。谁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雨幕,踏着泥泞,艰难地跑向王李村。
他们回家时的狼狈相,让王厚义、胡月娥和客人们大吃了一惊。
家里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风光和热闹,反而显得冷冷清清。江汉农场的大伯、伯母、三叔、三婶和四婶都没有回来,本村的乡亲也寥寥无几。因为天公不作美,晚上放电影的计划取消了。
进家门之后,新郎新娘就通报了他们的悲惨遭遇。
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惊讶,嘘唏不已。
王厚义和胡月娥也很着急,不约而同地说:“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赶紧回花园吧!”
就这样,王加根和方红梅在家里呆了不到十分钟,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共用一把雨伞,顶风冒雨地去双峰管理区赶车回花园。
还好,仁慈的小偷手下留情,没有去银行取他们的存款。那四十多块钱成了他们结婚后仅有的金融资产。
现金、存折、粮票、钢笔这些东西丢了,只能自认倒霉。最让王加根感到痛心的,是那本记载着他恋爱经历的日记本,还有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准考证。时过境迁,日记是没有办法补记的,因为他根本就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体会不到当时的心情,而那些经历、那段感情又是多么珍贵啊!还有自学考试准考证,补办起来也相当麻烦。
看到花园镇大街小巷的墙壁和电线杆子上经常张贴着《寻物启事》,王加根从中受到启发,产生了美好的幻想:我也写个《寻物启事》,就说日记本和准考证不慎遗失,不提其他东西,要求拾到者邮寄给我。小偷看到后,或许会良心发现,邮寄给我呢!
反正那些东西在小偷手里也没什么用处。
天真善良的他于是用毛笔写了两张《寻物启事》,分别张贴在花园汽车站和花园火车站候车室的外墙上。
不难想象,这种举动无异于白日做秋梦,徒劳无功。即使等到海枯石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接下来是婚假,还有“五一”假期,加起来可以休息七天。
因为没有钱,他们没有外出旅游的打算。可就这样呆在牌坊中学,或者主动要求上班,又怕别人笑话,说他们傻。
假期去哪里呢?除了牌坊中学,也只有王李村和方湾。
刚刚去过王李村,就遇到钱包被偷这么倒霉的事情。更主要的是,与王厚义和胡月娥在一起,他们觉得特别不舒服,没有家里人的感觉。还有加叶和加花,整天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两人慎重考虑之后,决定还是去方湾菜园子村,权当是红梅出嫁后回门。正值摘棉花、收割小麦的大忙季节,可以帮忙干干农活儿。
大清早,趁着学校里没什么人,他们步行前往花园镇,准备坐八点多钟的火车到孝天城,然后从孝天城换乘长途汽车到方湾。
花园火车站候车室与售票厅在一起,是一幢外墙刷成奶黄色的砖瓦房,与四周灰不溜秋的民居形成鲜明对照,显得富丽堂皇。售票窗口通常是关闭的。只有等到列车即将到站的前半个小时,才开始售票。
八点钟临近,王加根准备排队买票。
方红梅阻止道:“买什么票!从南边进去算了。”
新娘子的意思是逃票。从花园镇坐火车到孝天城的乘客中,买票的通常是不熟悉情况的外地人,本地人绝大多数都是逃票族。
花园火车站的进站口与出站口,是能够绕道避开的。从火车站候车室往南走一段距离,就可以找到穿越京广铁路的小巷子。很多人都是通过这里进站与出站,因此可以看到这样的怪现象,火车站还没有开始检票进站,站台上已经站满了候车的乘客。
多走几步路,就可以省去车票钱,大家都觉得值。至于在火车上遇到查票的怎么办,逃票族自有高招。或钻进厕所里不出来,或逃往其他车厢,想方设法与查票人员躲猫猫。
万一被逮着了,就补票呗,多掏五角钱的手续费而已!
从花园火车站到孝天火车站票价六角钱,两个人得一块二。为了节省这笔开支,方红梅试图铤而走险。
上车之后,王加根心里一直不踏实,眼睛不时往车厢两头看。一听到有人在车厢里喊叫,他就特别紧张。而那些喊叫的人,有可能是推着货车卖香烟、啤酒、矿泉水的,或者是送餐卖饭的,或者是来检查旅客行李中有无易燃易爆危险品的,还有一些兜售冰棍、汽水、花生米、兰花豆、咸鸭蛋、卤鸡蛋的小贩。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经受一次精神上的折磨和心理上的考验。
为什么要逃票呢?如果买了车票,不是能够理直气壮地坐在座位上?心安理得地读书、看报、聊天,欣赏车窗外面的风景,或者闭目养神,不至于搞得这么紧张。这种精神、心理和身体所遭受的折磨,是几角钱或者块把钱的车票款能够弥补的么?
王加根有些后悔,在心里埋怨起了老婆。堂堂人民教师,坐火车居然逃票。这要是让学生知道了,自己的脸往哪儿搁?车厢里说不定就有认识我们的熟人,还有可能是学生家长。如果学生家长知道我们这样为人师表,怎么可能放心地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我们?
内疚和自责让王加根难受得不行,但他又拿不出勇气去补票。他怕方红梅不高兴,也希望侥幸逃票成功,省去这一块二角钱。
说白了,还是因为穷啊!
被偷走的存折挂了失,要等一个星期才能取钱,补办新的存折。他们两人手头的现金全部加起来,只有四块多钱,刚刚够买往返的车票。如果省下这一块二角钱,他们就可以买一包糖果或者点心,作为方红梅带回娘家的礼物。
快快到站吧!到孝天火车站就可以安心了。王加根一个劲地在心里祈祷。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火车快些跑,赶在列车员查票之前到达孝天火车站。可列车一直老牛拉破车般咣当咣当地前行,就是达不到他所希望的速度。到达陆家山火车站时,列车竟然停下来了,说是临时停车,为其他的直快和特快列车让道儿。
这真是要命啊!如果列车员这段时间来查票怎么办?补票倒无所谓,王加根担心被查出逃票时面子上过不去,说不定还会被别人训斥,遭别人白眼。要是那样的话,该有多么难堪啊!
临时停车这段时间让他倍受煎熬。
好在列车停了十几分钟后,又重新启动了,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南行进。还有两站到达孝天城,中间就隔着一个肖港站。当列车在肖港火车站停下时,王加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坚持要下车,从肖港步行前往方湾。
步行十五里,渡船过河每人五分钱,两个人只需要一角钱。这比到孝天城转长途汽车更便宜。
方红梅表示同意。她此前之所以没有规划这条路线,是因为身体有点儿小情况,刚好来了月经,步行不方便。既然王加根临时改变路线,她也欣然接受,乐于克服困难,陪老公一起步行。
小两口一路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地来到瀤河岸边。
河里涨水了,河面显得比平时要宽很多。渡口也改变的位置,从以往的河中心滩地挪到了堤岸。渡口那里聚着黑压压好大一群人。小木船似乎也停靠在这边。
大家为什么不上船呢?
王加根和方红梅加快脚步,迅速加入到等候过河的人群中。从大家的议论中得知,摇船的木桨断了一只,固定木桨的轱辘也坏了,没办法行船。他们挤到河岸边,看见摆渡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断桨和坏轱辘,左看右看,似乎在探寻出现问题的原因。
检查了半天,摆渡人还是一脸无奈,抱歉地对等候过河的人说,他得去肖港街上修理木浆和轱辘,请大家耐心等待。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水涨得那么高,湍流那么急,不可能像秋冬枯水季节那样,用一根竹篙就能把船撑过去。少了木桨,是绝对不能行船的。
那就等吧!能有什么办法?上下游附近没有其他的渡口和桥梁,怪自己运气不好。
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自告奋勇,主动提出送摆渡人去肖港街上修木桨。
大家都为小伙子点赞,说骑车往返比较快,花不了多少时间。
目送摆渡人坐着小伙子的自行车走远,聚在小船周围的人们便四散开来。大家开始议论不断上涨的河水,互相打听上午去肖港街上做生意的收入情况。还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扑克牌,席地而坐,吆五喝六地斗起了“地主”。
王加根和方红梅沿着河岸走了走,感觉没什么意思,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等候。
两个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摆渡人返回。
“都快到吃午饭的钟点了,谁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方红梅有些不耐烦,提议说,“我们还是到肖港坐汽车,到孝天城转车吧。”
因为决策失误,王加根有点儿内疚。现在方红梅提出新方案,他也不好意思反对。
“再走七八里路,我没什么问题,你能行吗?”他问。
“没事,我没那么娇气。”方红梅笑着回答,“如果在路上碰到修船桨的人,我们就跟着他返回。”
王加根羞愧难当。什么话也没有说,老老实实地陪着老婆一起返回肖港。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方红梅今天竟然没有唠叨,也没有冲他发火,只是轻描淡写地嘲笑他心理素质太差了。
一直走到肖港街上,也没有碰到那个修船桨的摆渡人。
从肖港坐长途汽车去孝天城,票价六角钱,与从花园镇坐火车去孝天城是一样的。他们不如早上就规规矩矩地买火车票,心安理得地坐到孝天城。既然动了逃票的心思,就索性冒险到底,说不定现在也到了目的地。唉,这事闹的!羊肉没吃到,还惹得一身臊。
站在公路边等车的时候,王加根懊恼万分。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差劲,完全不像一个男人。还害得“大姨妈”来了的老婆跟着自己跑去跑来,走了那么远的路。钱又没省一分一文。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里别扭。
对了,与红梅对调的舒建新不是在肖港中学教书么?干嘛不去找他借自行车?我骑车带着红梅回方湾,不是可以省下车票钱?一直感到憋屈和恼火的王加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
他马上兴奋起来,拉起方红梅的手,就往肖港中学跑。
借到自行车后,两人心里甭提多高兴。临出发前,舒建新还去邻居老师家里借来打气筒,为自行车轮胎加了气。
“走起!”王加根用四川话喊叫一声,向舒建新告辞,开启了他们的骑行之旅。
从肖港到孝天城十五公里,从孝天城到方湾镇十五公里,总共有三十公里的路程,但王加根丝毫也没有为此担心和畏惧。这几步路算什么!凭借一辆自行车,他走过比这更远的路程。以牌坊中学为起点,他骑车去过王李村,去过方湾,去过白沙铺,去过孝天城,有时甚至当天又返回牌坊中学。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有自行车,他是能够在这些地方轻松穿行、来来往往的。
年轻可以任性!这就是青春的活力。
带着老婆骑行在柏油马路上,浴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听着道路两旁树叶哗哗作响和鸟儿歌唱,看着田野里挥汗如雨的农民,以及塘埂上悠闲啃草的水牛,王加根感觉心情特别清爽。刚才的郁闷与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甚至与方红梅打情骂俏,说骑车带老婆是“猪八戒背媳妇”的升级版。
临近孝天火车站,即将进入孝天城区时,他们被几个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拦住了。
两人先后下车,摸头不是脑,不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
一个戴着“交通稽查”红袖标、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走近王加根,瞅了瞅自行车龙头,说:“这车没有登记,必须补办上户手续。你把自行车推到路边去打钢印。”
“这车不是我的。”王加根解释说,“是我朋友的。”
“不管是哪个的,没有登记就必须打钢印。”小胡子催促道,“快去!交三块钱。”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方红梅眼见好言好语据理力争没有用,就开始耍横,说自己身上没有钱。就算他们打了钢印,她也不会给钱。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们就看着办吧!”
僵持了好半天,小胡子只好让步。说车子既然是别人的,暂时不上户也可以,但骑自行车带人属于违规行为,必须交一块钱的罚款。不然的话,他们就要把自行车扣下。
横下一条心准备抗争到底的方红梅,拒绝交纳罚款。她站在王加根身边护着自行车,不让小胡子靠近,以免他们强行锁车子。
双方进入对峙状态。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眼看西边的太阳快到地平线下面了。
王加根低声与方红梅商量:“这些人既然兴师动众地出来了,不捞点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给他们一块钱算了,折财免灾。老是这么犟牛顶墙,他们无所谓,但我们耗不起呀!到现在连中饭还没有吃,肚子饿得叽哩咕噜叫,早就在提意见了。”
方红梅想了想,嘟哝了句,从背包里摸出一块钱,交给小胡子,算是勉强让了步。
他们再次上路后,还是王加根骑车,方红梅坐在自行车后架上,执法者并没有前来制止他们违规带人。
到达方湾菜园子村时,已是下午六点半。
门上一把锁,家里没人。
热情的邻居告诉红梅:“你妈还在地里割麦子呢!你爸肯定在卫生院,这个钟点正是开晚饭的时候。”
王加根把自行车锁在大门口,准备和红梅一起去责任田里寻她妈。两人刚起步,就见方母手里拿着镰刀从村子北头回来了。
见到女儿女婿,疲惫不堪的方母脸上现出笑容。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加快脚步去开门。进门后,顾不上招呼女儿女婿坐,就进厨房做饭。
“我们来吧!您老累了一天,先歇歇。”王加根见丈母娘累得走路都走不稳,自告奋勇动手做饭。他吩咐方红梅去洗米,自己拿起菜刀,开始削莴苣。
饭菜做好端上桌,三个人津津有味地享用。
正在他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方父从门外回来了。
职业习惯,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认为菜炒得不怎么样,太简单了,就用嗔怪的口吻对老伴说:“孩子们大老远地回来了,弄点儿好吃的嘛!”
方母停下筷子,歉疚地回应:“早知道他们要回,我就去街上割点儿肉。今天一大早就去田里了,带了两个粑做午饭,中午没有回家。割了一天麦子,腰都快断了,累得要死!晚饭还是加根他们做的呢。”
听到这儿,方父感慨万端。每年的农忙季节都像打仗一样,忙不过来。不只是红梅她妈累,他也一样。忙了医院的忙家里的,没有一点儿空闲。
“家里应该雇个人,帮忙料理一下家务,晚上还可以跟你做个伴儿。”他对老伴儿说。
方母马上反对:“雇一个人?供吃管喝,每个月少说也得二十块钱!”
“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啊?你白天累得像死狗子,晚上一个人在家里还担惊受怕。有一个人做伴儿,我也放心一些嘛!”方父坚持他的意见。
为了论证雇人的必要性,他还非常动情地叨叨起了方母一个人在家的生活。大致意思是,方母刚才说中午吃了两个粑,明显是假话。家里的小麦还在田里长着呢,这两天才开始动镰刀,哪儿来的面粉做粑?这段日子,方母每天都是吃两餐。早晨煮点儿米饭,炒两样素菜。吃一半儿,再把剩下的饭菜倒进瓦罐里,加点儿水,放在灶堂里煨着。劳累一天之后,晚上回来就吃瓦罐里的汤饭。每天顶着炎炎烈日,一个人埋在棉花枝或者小麦丛里,脸上身上汗水直淌,衣服浸湿了,有时热得心里作呕,连口茶水都喝不上。没人送水啊!棉花从畈里摘回来,晒在用板凳搁着的门板上或者簸箕里,有时突起一阵大风,把棉花吹得满地都是。方母就一个人蹲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捡,还得拣干净粘在棉花上的树叶和杂草,弹去上面的灰尘。棉花今年涨价了,一些心怀鬼胎的人又动了歪心思,偷盗棉花的事件时有发生。有几个晚上,方母听到外面有人在拨弄大门,吓得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睡觉,在堂屋里一直坐到天亮……
“我晚上又睡在医院,家里没个人跟她作伴儿怎么行?”方父望着女儿女婿说,希望得到孩子们的支持。
加根和红梅于是开始劝说方母,花钱雇个人帮忙。
方母还是舍不得花钱,说:“敬文腊梅在孝天城上高中,每月就得七八十块。敬文今年上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赚一个钱多不容易,哪里还敢花钱雇人?自己累点儿就累点儿,出力气总比出钱要强得多。”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不是滋味。
他既敬佩岳父母的牺牲奉献精神,同时又为自己父母的自私自利感到羞愧。同样是做老人,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眼下他手头上没钱,帮不上红梅家什么忙,但他暗下决心,将来如果混好了,一定要对岳父母好。这样的老人值得尊敬,也应该有幸福的晚年。
接下来的几天,加根和红梅一起,帮扶着两个老人把责任田里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了,又捆好从畈里挑回。
挑回的麦捆堆放在大门口。天气一晴,他们就解开麦捆,把麦子整齐地铺排在门口的空地上,在炎炎烈日下暴晒。再抡起梿枷拍打,让麦粒脱落。然后,用木杈把麦秸杆掀开,重新捆扎起来。
地上金黄的麦粒,就是一家人期待的收成。
帮助方父方母干完这些活儿,加根和红梅的假期也满了。
虽说人晒黑了不少,也感到特别累,但他们仍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婚假,是蜜月里一段难忘的经历。
不过,回牌坊中学上班没几天,王加根就病了。
最初的症状是手指间出现红色的丘疹和水疱,发痒。丘疹和水疱逐渐向手腕屈侧、肚脐眼四周、大腿内侧蔓延,导致他浑身上下发痒。有时奇痒难忍,只得用手指搔抓或挤压,结果总是破皮流水,甚至流血。最让他感到尴尬的是,下身□□也出现了这种讨厌的东西,白天抓起来极不方便,也不雅观。
宁海涛老师推测:“这可能是疥疮。”
“怎么会长疥疮呢?”王加根非常纳闷。
宁海涛说,疥疮是一种传染性皮肤病,很可能是加根近期接触过患疥疮的人,或者触碰过疥疮病人用过的东西。比方毛巾、被子等,或者穿过疥疮病人的衣服或鞋子。这种病极易传染,但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儿痒,抹点治疥疮的药膏,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接触过哪些人呢?
王加根认真地回想。近段时间就是去方湾菜园子村住了几天,接触得最多的只有方父方母。也没听说两个老人有疥疮呀!那几天,王加根白天累死累活地干活,晚上单独一个人睡在客房的睡柜上。红梅则与她妈睡在一起。她不愿意与王加根同床,说是在娘家干那事不好,晦气,会让娘家人倒霉。会不会是睡柜上的铺盖行李不干净?有这种可能。因为家里平常来了客人,一般都会安排在睡柜上睡觉。这些客人中,保不准就有得疥疮的。
疾病已经传染上身,再去探究得病的原因没有多大意义。当务之急还是治病。王加根去花园区卫生院看医生。
大夫经过诊断,认定为疥疮。开了一些药丸内服,又给了两只硫磺软膏外擦,双管齐下。
一个星期后,瘙痒的情况有所好转,可又出现了新的症状:右大腿根部又红又肿,一扯动就痛,走路都困难。
再次去花园区卫生院,诊断为淋巴结发炎,必须输液。
王加根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了打吊针的滋味。疼倒不是很疼,就是输液的时间长,等得烦人。打完一瓶吊水,往往得一个多小时。每天打一瓶,接连打了三天,同时外敷硫酸镁配合治疗,但丝毫也没什么效果,肿痛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最初几天,王加根能够骑自行车往返于花园区卫生院与牌坊中学之间,后来连自行车都不能骑了。
方红梅主动承担起送丈夫去医院打吊针的责任。她不会骑自行车带人,就让加根坐在后架上,推着车走。
四五里路不算远。问题是,那条刚刚铺上水泥的机耕路被附近村民当成了稻场——沿路整齐地铺排着麦草。
推着自行车走在足有半尺厚的麦草上,方红梅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有时由于麦草绞进车轮,没办法走动。她只得停下车来,扶下王加根,把麦草清理干净。
眼见老婆这么辛苦,王加根非常心疼。不过,最使他感到焦虑和心急的,还是自学考试时间一天天临近。眼下这种状况,如何去孝天城参加自学考试呢?而耽误了这次考试,他就不可能在三年内拿到大专文凭。他非常希望成为湖北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首批专科毕业生。
自学考试的前一天,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
王加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他让医生开了几小瓶针剂药,说是带到孝天城去打针,然后就执拗地挤上了南下的列车。
到孝天城时,病情似乎有所好转,患处也不那么疼了,走路没什么问题,王加根的情绪好了许多。他先去孝天市教育局领回了补办的准考证,再到国光旅社办理住宿手续。然后,前往孝天地区实验小学熟悉考场,忙得不亦乐乎。他真希望这种良好的状态能够保持到考试结束。
“明天,能够坚持到明天下午就胜利了。”王加根私下祈祷。
由于情绪紧张,他整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晨,病情突然加重,疼痛加剧,走路难以挪动步子。他在北正街的小摊上喝了两碗稀饭,然后到孝天市妇幼保健院打针。
注射过后,再缓慢地向孝天地区实验小学挪动。
路上,看到其他考生雄赳赳,气昂昂,意气风发地奔赴考场,他是多么羡慕啊!三四百米长的一条街道,成了难以完成的行程。走了一半的样子,实在是走不动了,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左顾右盼,又没有能够坐的地方,看看腕上的手表,时间也不允许。
坚持走吧!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地区实验小学。
右大腿根部完全不能弯曲,稍微弯一下,就疼得钻心。他只得像螃蟹那样横行,侧着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
谢天谢地!总算在开考铃声响起前赶到了地区实验小学。
走进校园,他看了看手表,距开考还有十分钟。四下里望了望,吃力地挪到一个花坛前面,坐在水泥台面上。
他实在是难以支撑身体继续站立了。不时有熟人过来与他打招呼,还有师范学校的老同学。出于礼节,他就回应别人一声,或者笑着点点头,一直没有站起身来。
兴许有人觉得他傲慢,没办法,要误解就让别人去误解吧。
当刺耳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站着、蹲着、坐着、倚墙或者倚树靠着的考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潮水一般涌向教学楼。
本来比较宽敞的楼梯,一下子显得特别拥挤。
王加根自甘落后,没有去凑热闹。等大家进得差不多了,他才双手撑着水泥台面站起身,一步步地挪到教学楼前。扶着楼梯,一级一级艰难地上着台阶,到达他所在的三楼考场时,他已经满头大汗。
找到座位坐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摊开试卷,感觉晕晕乎乎,大脑里一片空白,很多平常背得滚瓜烂熟的名词、定义和概念,都没有印象了。《汉语写作》本来是他的强项,现在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整个人就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他无奈地放下手里的钢笔,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
阳光明媚,却无法驱散满腹的愁绪,还是如同梦游一般。时间不允许他继续发呆。答题吧!先把试卷上所有空白的地方填满再说。作文要求字数不得少于一千五百字,而他只写了八百字左右。
交卷之后,王加根非常沮丧地离开了考场。
同样艰难地一级台阶一级台阶走下楼梯,一步一步地挪出地区实验小学,侧着身子移到孝天市妇幼保健院打针。然后,步履维艰地挪到国光旅社。进房间之后,他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了。
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啊!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黯然神伤。不想看书,又睡不着,就这么呆呆地平躺着,稀里糊涂地捱过两个多钟头。眼看下午的考试时间快到了,他又强迫自己坐起身来。
走出旅社,在街上的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又开始向地区实验小学艰难地行进。
下午考试时,王加根感觉大脑出人意料的清醒,整个答题过程非常顺利。他提前交卷,准备去地区中心医院看医生。
走在路上,碰到了骑着自行车的周哲凡。
哲凡准备去孝天师专,正好顺路,就用自行车送了他一程。
地区中心医院的医生诊断过后,还是认定为淋巴结发炎。由于病情比较严重,小剂量注射针药不起作用,医生建议他输液消炎。可他没钱啊!再说,按规定他也不能在地区中心医院治疗,因为治疗的费用回去无法报销。花园区教师公费医疗定点医院是花园区卫生院。只有在这家定点医院看病,才能够享受公费医疗。到其他医院看病,必须事先征得定点医院的同意,由定点医院出具转院证明。
王加根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没有去划价,直接移步返回国光旅社。
这段路程可真难走啊!他也不知道究竟花了多长时间。看到过往行人健步如飞,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回到国光旅社,他意识到自己难以坚持参加第二天的考试。
万般无奈,就向服务员提出了退房要求。
“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不能退房!”服务员果断地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就算你今天不住,钱还是照扣。”
钱照扣就钱照扣吧!他还是得离开。
针剂药已经打完,疼痛依然如故,晚上是不可能入睡的。
他要赶紧回去打吊针。
接下来,他必须步行去公交车站,坐一路公交车到孝天火车站,乘坐晚上的列车到花园。在花园火车站下车后,还要步行四五里路回牌坊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