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火车站下车后,王加根没有去北京农业大学找姐姐,也无心在京城游玩。他直接来到继父所在部队的北京中转站,乘坐部队的敞篷汽车,前往三百里外的河北省迁西县洒河桥。
王加根每次去他母亲那儿,采取的都是这种方式。而乘坐三百多里路的长途汽车,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他晕车。
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时,坐汽车往返于花园镇与双峰管理区之间,四五十里远的路程他都坚持不下来,常常半道儿上就头晕目眩,感觉天旋地转。肠胃里翻江倒海,妊娠反应一样作呕,吐得到处都是,鼻涕眼泪横流。可以想见,现在坐敞篷汽车行驶三百多里路,他会遭多大的罪,受什么样的折磨!眩晕的直接结果是呕吐。吐过一次,再吐一次。直吐得他肠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嘴角最后流出来的,只是绿色的涎水。整个人如同死了一般,无意识地躺靠在车厢里。
历经六个多小时的颠簸,总算到了目的地。
与去年相比,被群山环抱的洒河桥以及驻军部队家属区都有一些变化。新修了不少房子,几条比较宽敞的道路铺上了水泥路面,街道也整洁多了。
王加根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母亲的家里,看见屋里的变化也很大。那些笨重的木器家具重新做了油漆,旧貌换新颜。家具摆放的位置也进行了调整,格局相对合理,不像以前那样显得拥挤。门前的小院子里,依然种有各种各样的蔬菜,郁郁葱葱,有些已经硕果累累。在豇豆架下,还停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王加根的到来,让白素珍多少有点儿意外,毕竟他们母子之间的“爱情论争”笔战正酣。在信中,两人各抒己见,谁也没有甘拜下风或者缴械投降的意思。硝烟弥漫之际,儿子怎么可能低下高傲的头颅,来探望她这个“敌人”呢?
唉,还是老话说得好——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加根毕竟是她亲生的,再怎么打,再怎么闹,还是记挂着妈妈。
“你爸每天早出晚归,过一会儿才能回来。”白素珍高兴地帮儿子拎行李,同时介绍家里的情况,“马杰技校毕业后,分配在唐山工作,已经去报到了。你姐本来已经放了暑假,但她想在学校里看看书,八月下旬再回来。现在屋里就我和三个小的。”
“您今天没有去上班?”王加根问。
“酱油厂那班?有订单就忙一阵儿,没活干就可以不去。没有人管,也不打考勤,自由散漫得很。上班与不上班,没多大区别,人还是蛮舒服的,就是钱拿得少一点儿。”白素珍自嘲地笑笑,“我平常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干家务活,侍弄菜园子,喂鸡。种菜和养鸡挣的钱,比工资还多。你爸也升官儿了,现在是团政委,工资涨了不少。”
母子俩谈得正热闹,马红、马军和四岁的小马颖也围了过来。他们亲热地叫着“加根哥”,非常兴奋的样子。
王加根从提包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散给弟弟妹妹吃。
白素珍安排王加根洗澡,又进厨房为他做吃的。
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他们尽量避免提到方红梅。从儿子口中得知王厚义和胡月娥生了一个女孩儿,并且虐待胡太婆和白氏,白素珍的鼻子都气歪了。
她面色苍白,嘴唇直哆嗦,质问加根:“我让你带奶奶去公证处做遗产公证,把王李村那栋房子写在你名下。你做了没有?”
加根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你总是不听我的安排!总是把你妈的话当成耳边风!”白素珍气恼地斥责道。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加根也表现也不高兴的样子,“王李村的老屋拆了后,大屋改小屋,你让我把多余的木料登记下来,列了那么长一个清单。最后,多余的木料还不是被他败光了?我淘神费力弄的清单,还不等于是一张废纸?遗嘱和公证,有个屁用啊!”
王加根提到的王李村老屋,就是他爷爷留下的老宅。
那可是王李村独一无二的“厅屋”啊!
外墙用石头和青砖砌成,墙上和瓦楞上爬满青青的藤萝。藤萝上结有拳头大小、能挤出白浆的果子。大门朝北开,正对着穿村而过的马路。进大门是一条两米来宽、十几米长的巷子。巷子里光线比较暗淡,如同一条狭长的隧道,尽头却豁然开朗。日光从足有五分面积的长方形天窗里射进来,照在铺满青石板的天井里,映亮了周围的一切。以天井为中心,靠西是木鼓皮隔开的堂屋,里面永远摆放着一个丈把长的神台、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堂屋两侧各有两间卧房。天井北边除巷子以外,还有灶屋、柴草房和猪圈;天井南边是一间大厢房,向南开了个后门。出后门是个大院子,里面栽有桃树、梨树、枣树、泡桐树、柏树、楝树等树种。
在王加根的记忆中,他家老宅在王李村是最大的。
那时生产大队或生产小队要开会,通常都会选择在他家里。他家俨然成了王李村的公共活动场所。召开全村社员大会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自带小板凳,散坐在他家的堂屋、厢房和天井周围。
看到那么多人聚到自己家里,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加根总是特别开心。他穿着开裆裤,戴着虎头帽,在屋子里颠进颠出,不时被伯伯婶婶叔叔阿姨们揽入怀中。
他家堂屋的墙体比较高,显得特别空旷。紧挨着神台两端,有两根粗大的立柱支撑着房梁。堂屋地面很平整,似乎是用类似于水泥的灰土粉刷过,还绘制有方格和漂亮的花纹。正对堂屋的天井里,有一条阴沟直通村东的门口塘。如果赶上下大雨,门口塘里的乌龟、王八、鳝鱼、鲫鱼就会逆流而上,通过阴沟游到他家的天井里面。王厚义看见这些“自投罗网”的家伙,就赶紧拿出筲箕或箢箕,把天井的排水口给堵上。那些不速之客就插翅难逃,最终都成了他家餐桌上的美味。
一九七六年,传说所有的私宅都要收归集体所有。由生产队统一拆除,然后修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集体住宅。王厚义听到风声后,自作主张,把这栋“厅屋”给拆掉了,重新建造了一栋面积很小的土坯瓦房。老宅改成新屋后,多出好多砖瓦和木料。砖瓦当时就卖了,木料则堆放在新屋的两间空房里。粗的细的,长的短的,从地面一直堆到房顶。
远在河北的白素珍得知老宅被王厚义“大屋改小”,非常气愤。老宅是她童年时代生活的地方,有她刻骨铭心的记忆,留下的印象也是非常美好的。只有老宅,才能寻到死去的姑父和三货的气息。她和三货从白沙铺来到王李村,成为姑父母的养子女之后,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家里还是其乐融融的。
白素珍小时候模样儿长得俊,是王李村的“人尖儿”。她脑瓜子聪明,上学读书成绩好。嘴巴子又甜,碰到长辈,总是大伯二婶三姑四婆地喊得特别亲热。她还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又亮又好听,特别是那首“手拿碟儿敲起来”,与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简直一个样儿。隔壁邻墙的乡亲们聚在一起吃完饭,总是把碗筷递给她,要她边敲碗边唱。有时不小心把碗敲破了,别人也不埋怨她,仍然兴高采烈地翘起大拇指,夸她的歌唱得好听。
当然,白素珍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她勤快。
十来岁就像个小大人,每天放学回家,什么事情都抢着做。烧饭,洗衣,喂猪,挑水,掏粪,去自留地扯菜,风风火火,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礼拜天她还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挣工分。哪怕骨头累得散了架,也总是唱进唱出的。
这种美好的生活在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个春天终结了。起因就是姑父积劳成疾,累死在了双峰山白云寨水库建设工地上。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留下年过半百的白氏、十五岁的素珍和十岁的三货。白氏好些年没下地干农活,一直在家里操持家务。素珍和三货还在村里念小学。老的老,小的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别说没人挣工分,家里挑吃水、种自留地、出牛栏粪这些体力活,都没人能够承担。
面对这样的状况,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找上了门。在安慰未亡人节哀顺变的同时,又转入了老生重谈的话题:劝白氏接纳王裁缝的儿子王厚义,让他过继来领门户。还是在姑父活着的时候,本家二爹就提过这样的建议,结果被姑父拒绝了。
姑父拒绝的理由是,他们收养了素珍和三货,既有儿子,又有女儿,干嘛还要收个继子?
本家二爹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非常直白地提醒道:“哥哥你糊涂啊!虽说素珍和三货改随你姓王,但他们毕竟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实际上还是外姓人。将来你和嫂子走了之后,家产总得有人继承啊!王家的祖业,怎么能够落到外姓人手里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姓王的茅厕,只能让姓王的人来屙屎啊!”
“我都百年归西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姑父固执己见,辩解道,“就算素珍三货是白家血脉,你嫂子不是也姓白么?让他们继承家里的房产也说得过去。”
本家二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事就一直没有办成。
现在姑父去世了,家里面临着没人干农活、没人主事的局面,好事的本家二爹就和他老婆就再次上门,旧话重提。
白氏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人,加上老伴儿刚去世,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哪里有脑水去决断这么重大的事情?听本家二爹说,王厚义过继来家后,可以与素珍成亲,既当儿子,又当女婿。再生个一男半女,家里就会兴旺起来。美好的蓝图迷惑了她。这个多少有点儿糊涂的妇人,就把这事应承下来了。
本家二爹于是马上动身,前往几百里外的潜江县江汉农场,去找早年的同乡王裁缝。
王裁缝的根子也在王李村。他福气好,婚后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分别起名厚仁、厚义、厚道和厚德。由于在王李村过得不称心,一九五五年,举家迁移去了国营江汉农场。
当他听说让二儿子王厚义回王李村,过继给白氏,既当儿子,又当上门女婿,王裁缝高兴得合不拢嘴。
厚义已经二十四岁,因为脾气倔,又没上过学,不识字,一直说不上媳妇,至今还是单身。王裁缝夫妻俩正为厚义的终身大事发愁呢!现在不仅媳妇有了,还能继承王李村首屈一指的“厅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王裁缝二话没说,就让本家二爹把厚义带走了。
王厚义的突然出现,让王李村的男女老少再次把目光聚集到刚刚有人去世的素珍家。大家都知道,这个矮矮胖胖的小伙子是素珍的女婿,因此评头品足,背地里议论成了一锅粥。
素珍本人却一直蒙在鼓里。
本家二爹、本家二婆和白氏商量这些事情都瞒着她,她对此一无所知。家里来了个厚义哥,她不仅没有排斥心理,反而比较高兴。前段日子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曾想过要退学,帮家里挣工分。现在多了个男劳力,她就可以继续上学读书了。
她已经在上小学六年级,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初中招生考试。有厚义哥帮忙做事,她正好可以抽出时间复习功课。
姑父走了,王厚义来了。家里还是四个人,但生活的氛围和大家的心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今非昔比,大不一样了。
姑父活着时,是家里的靠山。只要他在家,大人小孩心里就踏实,没有太多的忧虑。素珍和三货可以尽情地玩,尽情地闹,家里充满了温暖,洋溢着欢乐。特别是每天晚饭后,一盏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姐弟俩在同一张小桌子上写作业。姑父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有时哼几句楚剧,有时把他们招呼过来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的鹊桥会,讲董永七仙女的百日缘。
这一切都随着姑父的去世消逝了。
现在家里总是显得特别沉闷,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王厚义虽说是家里的一分子,但又经常不落屋。每天一收工,他就去本家二爹家,连饭也要端到本家二爹家里去吃。碗里的饭吃完了,跑回来盛。盛满了,夹些菜,又去。
刚来王李村那段日子,王厚义见到素珍会显出一些窘态。发现素珍看他时,就会把眼光快速挪开。有时与素珍说上几句话,脸上就如同泼了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与素珍对视时,再也不觉得难为情,有时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素珍看,目不转睛。
这灼人的目光让素珍感觉不自在,浑身不舒服。
兄妹!兄妹!她总是在心里这样念叨。尽量把王厚义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主动与他说话,帮他洗衣服、缝扣子、纳鞋底。
慢慢地,相处才自然了一些,但接踵而来的,是村里的风言风语。
素珍第一次听别人讲,王厚义是来与她结婚的,她与别人大吵了一场。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回家,问姑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氏笑着说:“没有这事。别人拿你和厚义开玩笑呢!让他们乱嚼舌头烂舌根,莫理他们。”
“就是嘛!我才十五岁,又在上学,怎么可能呢?”这样想着,素珍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春暖花开的时候,白云寨水库终于修好了。村里的男人们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兴高采烈地走出双峰山,回家了。正值春耕,是缺少肥料和柴禾的季节,大伙又成群结队到双峰山上砍柴、打青。上山是最苦的差事,也是王李村的男人们争强斗胜的资本。
鸡叫两遍,勤快的婆娘们就起床,炒好用剩饭加油盐葱花而成的油油饭,喊男人起来吃。再烙上两块油粑,用报纸或塑料薄沫包好,放在提兜里,让男人带上做午饭。
鸡叫三遍,男人们扛起挑着绳子、镰刀和提兜的冲担,叼着旱烟袋,开着□□的玩笑往山里赶。
直到傍晚时分,大家才挑着夹有松枝、映山红树的茅草回到村里。尽管精疲力竭,他们还是会把担回来的柴禾用秤称一称。如果称得自己的柴草比别人的重,马上又会眉飞色舞地吹起牛来。
七月流火,王李村小学放暑假了。
有一天,厚义问素珍:“你愿不愿意上山?和我一起去砍柴?”
素珍显得非常兴奋:“当然愿意!我还没有去过双峰山呢。”
“那我们明天就去吧!”厚义安排说,“你摘松果,我砍柴。”
素珍点点头,第二天就跟着王厚义进山了。
出王李村走了个把小时,就进了深山老林。
看着山上的风景,素珍真是喜不自禁啊!那游着鱼儿、爬着螃蟹的清涧,那漫山遍野郁郁苍苍的松树和奇形怪状的乱石,那已经枯萎的映山红和结着红绿果子的茅栗树,那旁若无人地在山道旁、青草间爬行的猪尾巴蛇,还有那会学人喊话的山沟和山涧,那叫不出名的各种野花、野草、野树……双峰山的美景,着实让素珍目不暇接,却忽视了隐藏在美景背后的凶险。
王厚义邀请素珍进山,其实是别有用心的。
这个二十四岁的男青年,正是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候。他对素珍早已垂涎欲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看到素珍放暑假闲在家里,就想到了带她进双峰山,伺机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进山个把小时,王厚义就砍好了两捆柴草,素珍也摘好了两麻袋松果。本来他们可以打道回府,王厚义却提议去青龙洞。
素珍小时候就常听村里人说,双峰山滑石冲有个青龙洞,青龙洞里面住着仙人。由于洞内险峻难行,而且洞中有洞,如同迷宫,进去的人都不敢走得太远,走远了就难得找到出洞的路,进得去,出不来……听到这些,她总认为别人在吹牛,极不服气,下决心要到青龙洞看看,见识一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但一直未能如愿。现在王厚义提议去青龙洞,她当然高兴。
两人担着柴,挑着松果,绕道来到滑石冲。
爬上一座山峰,接近山顶的时候,就看见青龙洞了。王厚义把柴草放在洞口,找了根有松油的松枝,用火柴点着当火把,带着素珍从洞口走了进去。
素珍原本以为,山洞都是蜿蜒向前的,即使道路崎岖,落差也不会太大,而青龙洞却不是那样的。往里行走,十有**都是向下的台阶。整个山洞更像一口井,一口从山顶盘旋而下的井。拾级而下,道路大多比较狭窄,只能供一个人单向行进。即使如此,有时还是得低头、弯腰、侧身,勉强擦石而过。洞内阴暗潮湿,寒气逼人,雾霭袅绕,不时还有蝙蝠从里面飞出。
走了几分钟,素珍就不敢继续往下面走了,打算回去。
正在她准备转身出洞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厚义突然扔掉手里燃烧的松枝,饿虎扑食一般地向她冲了过来。
无论素珍怎么叫喊、打骂、哭号,王厚义都不放开,紧紧地搂抱着她,放倒在了洞里面的一块石板上……
几个月后,素珍收到了初中录取通知书。可她不仅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反而痛不欲生,一个人关在家里号啕大哭。她扯自己的头发,抽自己的耳光,捶自己的肚子,用最恶毒的话骂王厚义,骂她自己。
自从那次和王厚义一起去双峰山砍柴,在青龙洞里有了噩梦般的经历,素珍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尤其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是她好几个月没有来月经。偷偷地去找村里的接生婆,询问是怎么一回事情,别人说她怀了孕……
怎么办?怎么办啊?这种情况如何去中学读书?白眼、嘲笑、讽刺、谩骂,戳着后脊梁骨的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镜头在她眼前闪现。她感到羞耻,感到害怕。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考上初中时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看过王李村口张贴的《光荣榜》,同时感到不安的还有本家二爹。他闷声不响地抽着旱烟袋,在心里打着小算盘。他担心,素珍将来书读高了,翅膀硬了就飞了。
这个多事的老汉找到老嫂嫂白氏,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素珍是个女娃儿,上再高的学,将来还不是要嫁人?还不是要相夫教子?哥哥去世得早,家里这么困难,何必继续把钱往水里扔?”
他怂恿白氏去做素珍的工作,劝她不要上初中,早点儿与王厚义结婚成亲,一家人红红火火地过日子。为了这事更保险,他还去找大队书记和妇女主任,叫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素珍出品行鉴定。他还在村子里扬言,如果素珍去读初中,就让三货退学……
素珍没办法冲破这天罗地网,又弄不掉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委屈求全,听从命运的安排,含着眼泪与王厚义结了婚。
婚礼其实很简单,就是请村里的乡亲们吃了一顿饭。
王厚义没有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自从来到王李村,每见到素珍背着书包去上学,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他意识到自己与素珍之间的差距,平时做事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引起素珍的嫌恶。在双峰山与素珍发生□□关系后,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觉得自己都不如素珍,担心素珍看不起他。现在两人结了婚,素珍又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才感觉踏实些。
这年夏天,素珍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王加枝。
已为人妻和人母的她,本打算与王厚义好好地过日子。可是,因为厚义心胸狭窄,容不下三货,夫妻二人又经常闹矛盾。
三货出生八个月就被亲生父母送到王李村,已经够可怜的了。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脑袋上又开始长瘌痢,从小就受人欺负。别人叫他“光光头”“电灯泡”,时常用树棍敲他的光脑壳。
每逢这个时候,都是素珍出面保护弟弟。
她教训那些野小子,或者到他们家长那儿去告状。三货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学习成绩,她都要过问,像长辈一样尽心。三货三病两痛,家里没钱抓药,素珍就用一些土方法给他治疗。比方,用灰灰土止血,用鸡内金治消化不良,喝姜汤发汗治感冒。为了治好三货头上的瘌痢,她还坚持不懈地往三货的头上抹机油。
有一次,三货说肚子不舒服,疼得在地上打滚。素珍到后院子里挖了一把楝树根,煎了一碗苦水,让三货喝下去。很快,三货就屙出了十几条蛔虫,像辫子一样扭在一起,肚子马上就不疼了。
因为素珍的教育和影响,三货也很懂事。每天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做得动的事,他总是主动去做。
王厚义对三货却总是不满意。他认为三货在家里吃白饭,饭量太大,是靠他养活。他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唠叨,说三货横草不拿、直草不拣。尤其是想到三货将来还要与他分房产,心里更是不痛快。平日,他对三货横眉瞪眼,说话没个好声气,动不动就骂他,甚至拳脚相加。
一天早晨,素珍起床后,看见正在扫地的三货不弯腰,身子挺得直直的。她气不打一处来,恼火地训斥道:“做事就要有个做事的样子,懒着纹身挺着个腰,像什么样子!”
三货强迫自己弯下腰,脸上即刻现出痛苦的抽搐,左手按住后背。
“怎么了?”素珍吃惊地问。
三货哭起来了。
素珍走过去,掀起三货的上衣。天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腰部红肿得吓人。她手指发抖,问了好半天,三货才说是王厚义打的。起因是前一天下午在自留地里浇菜水时,他漏浇了两棵白菜。
素珍怒气冲冲地到卧房,指着王厚义骂了起来:“你简直是个畜生!连禽兽都不如!水浇掉了可以重新浇。你为什么要下如此毒手,把三货打成这个样子?”
厚义伸手就是一耳光,又一拳把素珍打倒在地:“臭婆娘!事事都为着你兄弟。你心里只有你兄弟,你去跟你兄弟睡瞌睡!”
“放你妈的臭屁!”素珍从地上爬起来,骂着扑向王厚义。
加枝在床上哭起来了,蹬着脚,小脸涨得通红。
白氏从堂屋里跑进来,喊着菩萨天,拉又拉不开,挡又挡不住。年过半百的人了,能有多大的劲呢?她只能哭天喊地,捶胸顿足。三货吓得直往外面跑,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扯劝……
本家二爹把厚义推到一边儿,恼着脸训斥。
厚义却显得理直气壮:“伯妈和素珍都惯着三货,我不管他哪个管?未必让他将来去当强盗百叉子?他一天到晚只上个学,百事不做。这也不会,那也搞不倒,想成么样一个人?”
“掉头的!说话不凭良心。”素珍打断他的话,“三货只上个学么?他做的事还少么?扫地,烧火,拾粪,放牛,扯猪菜,锄草皮,挑菜水,什么事没做高?上十岁,王李村有第二个像他那样勤快的么?”
“再勤快也是个野种!”
“你!你才是野种!老子和三货来王李村十几年,你才来几天?莫以为你姓王,这房子将来就是你的,三货还是有份的!”
“白不白?”厚义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现在就送他上西天!”
……
为了三货,素珍提出与厚义分开过,不与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一口锅里搅稀稠。
王厚义巴不得撇开一家老小,一个人逍遥自在。他在厢房里垒起一个土灶,自己单独开火做饭。只管自己吃饱肚子,不顾两旁世人的死活。他有时割了肉,煨了汤,也会盛一碗送给白氏。
老人家就分给素珍、三货和孙女吃。
素珍说那肉臭,坚决不吃!可不知怎的,心里又特别想吃。
无论看见别人吃什么东西,她都想吃,好像一口气不晓得能吃多少似的。素珍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馋。直到后来莫名其妙地断奶了,找村里的接生婆咨询。再才明白:自己又怀孕了——种子是在她与王厚义分开之前种下的。
素珍抱着饿得哇哇大哭的加枝,伤心得泪如泉涌。
她下决心不让第二个小生命来到这不幸的家庭。挑粪,挖地,扛犁耙,凡是干得动的重活儿,她都拼命干。还把那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往床头上压,用毛巾使劲地勒……可那小东西就是赖着不出来。
素珍又去双峰管理区卫生院,要求人工流产。
医生说,胎儿已经八个月,生都快生了,做流产大人受不了。
结果,这年农历冬月二十八,在王李村独一无二的“厅屋”里,一个羸弱的、不受欢迎的小生命降生了。
是个男婴,四斤左右,身子虫子一样蠕动着,张着口发不出声音。接生婆抓起婴儿的小脚,倒提起来,轻轻地拍打了好几下,他才像老鼠一样“吱吱”了两声。哭声那么微弱,听来叫人难过。
小家伙的左手腕,断了似地垂着。素珍以为是怀孕时挤压了的,担心孩子将来残废,悔恨交集,泪流满面。
白氏也很伤心,劝素珍不要太难过,不要哭。因为坐月子是哭不得的,哭多了,将来眼睛见风就会流泪,成为一双风泪眼。
这个悄无声息、死乞白赖地来到人世间的小家伙,就是我们熟悉的王加根。
他的降生,让王氏族人们欣喜万分。
本家二爹开导王厚义,叫他去向素珍认个错,把家合了。接着,他又去劝素珍:“孩子都生了两个,儿子也有了,何必呢?不合家的话,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没个男人,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素珍坚决不同意。
本家二爹又去撺掇老嫂子,让白氏帮忙当说客。
“总不能把人看死了嘛!厚义过去脾气不好,现在改了不就行了?你看他总是帮我们做这做那,把口粮匀给我们吃。这几个月,他什么时候发过一次脾气?再说,厚义总是你男人,你总是他媳妇。原配夫妻说出去也好听些嘛!”白氏劝说素珍时,脸色不太好看,口气也没以往柔和。
“我听烦了,听厌了。说不合就是不合!你要合,你过去跟厚义一起过,何必来逼我?”素珍烦躁起来,最后还加了一句,“吃了他几碗饺子,就被收买了!”
“我被收买了?我是黄土埋了半截儿的人,死都死得过。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你的儿女着想!”
“为我们着想,就不要再提合家的事。”
顿了片刻,白氏的口气又缓和下来:“我的儿,你怎么那么糊涂呢?厚义踢破了脚趾头,再会改的。你总不能下半生都这样,你当有男人的寡妇,他做有媳妇的光棍吧?”
“哪个让他当光棍了?我又没叫他不找人!”
“你合家不合家,嫁人又不嫁人。占着个茅坑不屙屎,他怎么找人?”白氏真生气了。
“好,我走我走!我去讨饭,不碍你们姓王的眼睛!”
……
母女俩吵得不欢而散。素珍并没有去讨饭。
吵归吵,闹归闹,日子还得往下过。这期间,王李村来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工作队里面有个从武汉来的女学生,叫冯婷婷。
这姑娘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正是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年龄。当她看到比自己年龄还小的素珍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且经常受男人的欺凌和虐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她问素珍:“你愿不愿意与王厚义继续一起生活?想不想与他离婚?”
素珍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
冯婷婷决定帮助素珍,为这个可怜的女人伸张正义。
她把王李村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召集在一起,又找了几个社员当见证人,现场宣布“两人终止婚姻关系”,同时勒令王厚义回潜江县江汉农场。
就这样,王厚义净身出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不过,让冯婷婷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完成社会主义教育工作任务,回到武汉继续上大学时,王厚义又偷偷地回到了王李村。
走进那幢熟悉的“厅屋”,他一扑通跪在白氏和素珍的面前,痛哭流涕,情真意切地赌咒发誓,表示自己从此以后要痛改前非,对大人好,对小孩儿好,再也不打人了。如果动手打人,就不得好死。
王厚义要求与素珍复婚。
已经伤透了心的素珍,当然没有答应。
王厚义却死乞白赖地不走了,重新住进了这个家里。他故伎重演,想方设法讨好白氏,希望通过老人家去做通素珍的工作。
王厚义不在的那段日子,白氏也尝到了家里没有男劳力的难处。她想,厚义虽说性格不好,脾气暴躁,但毕竟已经与素珍结过婚,而且生了一对儿女。不管怎么说,他是加枝加根的父亲。这一事实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祸往开引,婚往拢拉。原配夫妻说出去好听一些。这个传统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老妇人,从内心里希望素珍和王厚义能够破镜重圆。可是,无论她和颜悦色、苦口婆心的劝导,还是恼羞成怒、恶言恶语地唠叨,素珍就是不答应。
终于有一天,素珍忍无可忍,将一纸离婚诉状交到了法院。
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盖有法院印章的《民事调解书》。调解书上注明:解除王厚义与白素珍的婚姻关系,儿子王加根由男方抚养,女儿王加枝由女方抚养。
法院同意女方的请求,离婚后回她的出生地白沙铺生活。
白氏听到这一消息,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别走啊,素珍!别走啊,我真该死!我不该逼你!我逼你合家,也是为你好啊!你别走啊!我把你从一岁半抚养成人,你未必就那么狠心?这真是刀割肉啊!这真是刀割肉啊!”
白素珍也撕心裂肺一样难受。对白氏的抱怨没有了,有的是说不尽的留恋。她留恋生活了十几个春秋的王李村,留恋抚养她的姑妈和未断奶的儿子加根,留恋这日夜进出的老宅和屋里每一件她用过的东西,留恋与她朝夕相处的王李村的父老乡亲。但她还是要走了,要离这一切而去,回到人生地不熟的白沙铺。
白氏是留不住她的。本家二爹、本家二婆和王厚义给她下过最后通牒:离了婚就得走,赖在这儿就必须复婚。
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早晨,他们动身了。
三货拖着一辆借来的平板车,上面坐着三岁的加枝,放着一个小柜子、一口木箱子和两把椅子。捆着的被子里,有白氏偷偷塞进去的一小袋子大米。
王李村的男女老少目送他们踏上村东的公路,听着白氏声嘶力竭的哭诉,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
加枝穿着一件短棉袄,缩着小脑袋在车上瑟缩着。那满是恐惧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小姑娘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抱着弟弟那么伤心地痛哭,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弟弟抢走、又把妈妈推倒在地,不明白伯伯婶婶们为什么用那样怜悯的眼光看着她,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在王李村住了,而要到妈妈的老家白沙铺去。
薄暮时分,他们到达白沙铺,走进了那栋早已收归生产队管理的破屋。
这是怎样的一栋房屋啊!
屋顶上的瓦残缺不全,好多都被打碎,或者被风吹掉了。泥巴墙已经倾斜,大窟窿小洞的,尤其是门框上的那段,裂开好大一条口子,半边儿下坠,把门框都压歪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屋子里满是蛛网和扬尘,再就是成堆的老鼠屎,以及被老鼠扒松的黄土。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和生锈的农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素珍和三货抬着小柜子走进这屋子。
加枝拉着妈妈的衣角怯生生地走进这屋子。
左邻右舍的乡亲这个送个碗,那个送个盆,这个送几斤大米,那个送瓶菜油,抹着眼泪走进这屋子,然后又叹着气走出这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