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定回家后,王加根如同大病了一场,好些天打不起精神。
愤怒的情绪平息下来,他又感到后悔和内疚。姐姐身处异国他乡,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生活,肯定相当不容易。加上她身体又不好,精神方面似乎还有问题,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一些不尽情理的话语,也情有可原。自己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误解和冤枉了你,你也不该那么凶她呀!她毕竟是你姐。
唉!别后多年的姐弟重逢弄成这样一种局面,太让人伤心了。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本来马上就要离开,克制一下不就过去了?自己太没涵养了。
深陷自责与悔恨的泥沼,王加根好些天难以自拔。一直到六月份快过完,银行新宿舍楼落成,开始交房,他的心情才开朗起来——乌云被乔迁之喜所驱散。
A银行孝北县支行新建的这栋职工宿舍楼,如果与大城市的高档住宅相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楼高四层,砖混结构,装修简单,可因为建在贫穷落后的孝北县,就显得非常了不起。在那些孤陋寡闻的花园人眼里,本来比较普通的楼房却成了皇宫!很多新鲜玩意儿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觉得耳目一新。
这栋宿舍楼坐北朝南,从西往东共三个半单元,最东头那半个单元,只有四套房,准备地讲,是四个宽敞的单间。楼顶平台上,立有四个巨大的球型储水罐,负责整栋楼的供水。
楼梯间的路灯采用的是触摸开关。只要用手指摸一下开关的金属面,电灯就会亮,十几秒之后,又会自动熄灭。仅这一点,就让当地人感到特别神奇。他们以前见过的电灯,要么是拉线开关,要么是纽扣式按键开关,开灯关灯都得用手操作一次。开着的电灯,要是不关,就会一直亮着,不可能自动熄灭,除非灯坏了。触摸式开关真是邪乎,一定得用手指或者身体的某个部位接触金属面。如果戴着手套,或者用衣服去碰开关,电灯怎么也不会亮。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在孝天城和武汉市那些大地方,开关还有声音控制的!只要拍一下巴掌,或者喊叫一声,或者抬脚在地面蹬一下,电灯就会亮起来。
进家入户,必须通过两道门——外面是镂空防盗铁门,里面是木门。防盗门和木门都是上锁的,进门必须有两把钥匙。墙面和房顶做的白色乳胶漆。客厅、餐厅、厨房和厕所铺有地板砖。卧房的水泥地面刷了地板漆。主卧窗户是铝合金框架,茶色玻璃平移门。客厅与餐厅之间隔着茶色玻璃隔墙,正中间也是一扇平移门。最吸人眼球的,还是客厅和餐厅的吸顶灯,以及两个卧房之间墙面上的壁灯。所有的灯打开时,真能产生金碧辉煌的效果。
王加根家在一单元四楼靠右。顶层,八十六平米,面积是所有户型中最小的。不过,这没关系。能够进入这栋楼,能够住上套间住房,他就心满意足了。参加工作十几年,他们还没有住过楼房呢!如果继续在牌坊中学,就算是调到孝北县一中,他们也不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因此,他觉得很幸运。以前,他总是羡慕别人住套间住房,上厕所不用出家门。现在,他们也可以做到这样。而且,这房子眼下在孝北县城首屈一指,还奢望什么呢?
楼房还没竣工时,他们就急不可耐地去看过好几次。除了满足先睹为快的好奇心,主要的是为搬家作准备,考虑如何布置,筹划添置一些什么东西。家里现有的木器家具和家用电器,准备全部搬过去,并规划好了每件东西摆放的位置。此外,本着量力而行、勤俭节约的原则,想好了必须增加的物件。客厅里得一组低柜,用来存放杂物和搁放电视机,还要一个三人沙发和茶几。现有一米五宽的木板床,以及四屉柜和写字台,可以放在小卧室,给欣欣使用。在他们两口子下榻的主卧,需要一张一米八或者两米宽的双人床,再沿墙打一组挂衣柜,增加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需要添置的木器家具,他们准备到家具厂预订。对于新写字台,王加根希望做得大一些。桌面的长度和宽度,比标准写字台起码要多十公分。来量尺寸的木匠师傅感到困惑,问他要这么大的写字台干什么。他道出了心里的小秘密:想买台电脑,把写字台当成电脑桌用。
新添置木器家具大概需要三千元。席梦思、吊扇、燃气热水器和抽油烟机,两千元差不多。也就是说,搬家的全部预算,总共需要五千元左右。这钱他们拿得出来,因此觉得比较满意。
为保证新居的美观和协调,他们把旧家具抹得干干净净,该维修的都进行了必要的维修。还忍痛割爱,扔掉了一些没有实用价值或者有碍观瞻的东西。诸如,底部发裂且破了檐儿的塑料洗脚盆,油漆脱落、靠背断裂的木椅子,皮革破损、弹簧松懈、一坐一个坑儿的旧沙发,以及生了锈的饼干盒,有点儿漏水的铝盬子……
挑了个尾数为八的良辰吉日,王加根到街上请了两个拖板车的师傅,帮他们搬家。县一中与A银行仅一墙之隔,相距很近,加上东西又不多,不到两个小时,东西就全部搬完了。当最后一板车东西进入银行大院时,王加根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把喜庆气氛推向**。
整理和安放东西,又花了一整天时间。经过精心的摆设和布局,家里焕然一新,很有个看头。尤其是抽油烟机和燃气热水器首次亮相,着实让他们兴奋了好一阵子。欣欣最高兴的,是她终于有了单独房间。洗澡不用坐在脚盆里面,能够站在花洒下淋“热水雨”。
一家人关起门来偷着乐,真有进入小康水平的感觉。不过,这种美好的心境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随着宿舍楼入住人家的增多,看到邻居的排场与炫富,他们又开始自惭形秽,失落之感油然而生。
隔三差五,就有大卡车拖着成套的新家具和各种各样的新家电进入银行大院。据知情人讲,好多人家都把旧家具和旧家电处理了,或送人,或变卖,不让旧玩艺儿进入新家。大件全部重买,而且要最时兴、最流行、最高档的。比如,丁仲元家买实木家具,花了一万多块钱。钟秀娟更抛,光家里的窗帘就花了五千多块钱!罗新初家买了二十九英寸、平面直角大彩电,夏宗明家添置了双开门电冰箱和高档组合音响……王加根进银行工作之后,见识过同事们的财大气粗,但如此集中地比赛式的高消费,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乔迁新居时正值盛夏,最高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低温也在三十摄氏度上下,热得人难以忍受。晚上睡觉时,加根家的落地扇和鸿运扇总是通宵达旦地运转,但身上还是不停地出汗,心里如同火烧一般难受。听到隔壁左右、楼上楼下的空调外机呼呼旋转,他总是感慨万千,多么希望家里也装上空调!但是,一台空调得两三千元,他们根本就买不起啊。
王加根问老婆:“你说,他们怎么那么有钱?”
方红梅不假思索地回答:“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银行天天与钱打交道,钱进钱出,做的就是钱生意,弄钱自然不是太难的事情。”
加根嘲笑老婆妇人之见:“你以为银行里那成堆的钞票能够轻而易举地拿走?银行的管理严着呢!营业网点必须日清月结,每天的账目要做到分厘不差。如果少了一分钱,或者多出一分钱,都必须弄个水落石出。不查清楚原因,根本就下不了班!A银行向来有三铁银行的美誉:铁账本、铁算盘、铁制度。”
“铁个屁!钢都能熔化,铁就没有被腐蚀生锈的时候?只有你那么天真。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是酸的。”方红梅反唇相讥,“很现实的例子。我们搬家时,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自己掏钱,搬家后没人上门,没人送礼。你再看看几位行长和罗新初家,搬家也好,买家具、买家电也好,都是企业派车,厂长经理轮番上门。谁知道那些东西是他们自己买的,还是企业送的?你又说得清楚他们收了别人多少礼金?”
这些问题,王加根没办法回答。
搬家那段日子,眼见别人家门庭若市,他们家门可罗雀,他心里也产生过不平衡。不过,方红梅的酸葡萄理论,还是伤了他的自尊。
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人向他献殷情。搬家之后,余丰新就来找过他。见他家窗帘没有装,提出帮他装好。并且说,支行营业办公楼正准备装窗帘,费用可以在里面冲销,由支行统一结算。王加根觉得这样不好,当面予以拒绝,搞得余丰新非常尴尬。
事后,方红梅骂他装清高、假正经。余丰新提出单位出钱给他们装窗帘,肯定是想借机把自己家里的窗帘也一起装了。你拒绝了他,他就没有机会搭这趟顺风车,搞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不过,这种灰暗的情绪很快就过去了。家里全部安顿好之后,一些亲戚朋友也来参观。从客人的眼睛里,他们看到的是羡慕和嫉妒,听到的是惊叹和恭维。牌坊中学的老同事、孝北一中的教师和家属、曾经的师范同学、王李村和方湾镇的老乡,陆陆续续来看他们的新房子。这些人来的来,去的去,走马灯一般。有的恭贺之后马上就走了,有的还在他们家住上几天,着实让他们兴奋和忙碌过一阵子。虽然累,也很吵,但他们心里特别高兴。在他们羡慕邻居的同时,竟然也有那么多人在羡慕他们。这让他们感慨万千。
夜深人静时,夫妻俩就这个问题进行过探讨,并达成共识。那就是,物质生活条件好坏并没有绝对的标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也永无止境。没有必要老是与别人攀比,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如果一定要比的话,也不能老是眼睛向上,只关注那些比他们强的,还要看那些比他们过得差的。要纵向与过去比较,正视自己的进步,欣赏取得的成绩。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成功带来的快乐,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情,去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
除了客来客往,加根还收到了一封久违的邮件。
当身怀六甲的肖丽娟把一个硕大的牛皮信封递交给他时,他以为是编辑部退稿或者样刊,同时心里又有点儿疑惑。信封上赫然印着“《青年世界》杂志编辑部”。这杂志他并不熟悉,也没有投过稿。未必是其他杂志更了名?
他拿剪刀把信封剪开。里面共有四本《青年世界》杂志,而且是近期发行的四期。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把四本杂志的目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没有看到他的名字。正纳闷时,他发现杂志里面夹有一封信。摊开一看,信的落款为“梁雯”。
他的脑海里迅速闪现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身影。
他已经五年没有与梁雯联系。这些年他实在太忙了。遭受了那么多磨难,应对过那么多考验,处理过那么多繁杂事务,以至于把五年前那段情感经历淡忘了,对梁雯这个女孩儿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梁雯的来信很简单,主要是介绍她的近况,说她眼下在《青年世界》杂志编辑部工作。不过,并非记者,也不是编辑,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编务人员。她的主要任务是收发信件、给作者邮寄样刊和稿酬、参与编辑部的一些内外联系和接待工作。
“我知道您已经离开牌坊中学,在A银行工作,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但无论条件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希望您不要放弃文学创作。说实话,我喜欢您写的东西。《青年世界》是一本以青年读者为主的综合性月刊,面向国内外公开发行,欢迎您赐稿。如果有机会来武汉,也欢迎您到编辑部作客。”梁雯在信中这样写道。
梁雯读的不是师专么?怎么没有当教师?还跑到武汉去了?一连串的疑问,让王加根再次对这个女孩儿刮目相看。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准备把梁雯来信的事情告诉老婆,也不打算回信。不过,投稿他倒蛮有兴趣。他常年累月都在向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投稿,做梦都盼着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为了多一些机会和可能,他甚至经常到图书馆和邮局报刊零售部摘抄编辑部地址。现在,有编辑部主动要求他赐稿,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把四本《青年世界》杂志简单地浏览了一遍,根据杂志的风格和栏目,在现有习作中,挑了一篇励志方面的文章,邮寄给梁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