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乐丝隔着窗望着远处篝火边正在跳舞的少女们。
少女们伴随着琴师的音乐翩翩起舞,而其中一位格外亮眼。
中间那位的暖金色长发在篝火的光亮下熠熠生辉,随着她的动作蓬松的舞裙与柔软的长发如同蝶翅扑闪,灵动又美丽,她的舞裙颜色鲜艳、布料厚实,肤如白玉。
她是整个舞团花大价钱养出来的主舞,无论是谁,都会在这一小群妙龄少女之中被她牢牢吸引住目光。她有天赋,又从小努力,整个舞团微薄的收入几乎全靠着她精湛的舞技与还算漂亮的脸蛋。
但桃乐丝并没有在看她,她的目光落在着最后排角落的另一个少女身上,尽管桃乐丝根本不懂舞蹈与音律,也能看出那个少女的动作总是更吃力一些,并不如其它女孩那么灵活,就连脸上的脏污都没有洗干净。
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练习,练习过后这些女孩儿们就会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
又看了一会,天空中一片漆黑,连那篝火都吊着最后一口气明明灭灭时,她们终于散场了。
桃乐丝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少女,她疲惫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一步一步异常缓慢,但好在她们的房子离篝火并不远,没多久她就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桃乐丝,她笑了笑,坐在她的床边,亲昵地伸手抱住她:“姐姐,今天有些晚了,谢谢你等我!”
她们并不是亲姐妹,桃乐丝比她大两岁,身体却看上去比她消瘦许多。她半蜷在床上,腿部瘦可见骨形,没有肌肉的支撑,连行走对她来说都非常痛苦。
桃乐丝点头,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把她脸上蹭上的脏污给擦掉,温柔道:“桑蕾,休息吧。”
就在这时,她们的房门被敲响了,桑蕾跳下床,打开门,一位中年男性站在外面,他脸色不太好,示意桑蕾跟他出去,似乎有话要单独说。
仅仅隔着这个薄薄的墙壁,她们说话的声音桃乐丝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男人是舞团的团长,他确实是个好人,舞团中的女孩儿们原本是被他四处捡来的孤儿,他曾经是一位优秀的舞者,虽然因意外受伤不能再跳舞,却可以教这些女孩舞蹈。
女孩儿们也非常努力,发现特莉丝——她们的主舞的天赋后,努力给她捧出了一些名声,舞团才这么办了起来,微薄的收入刚好足够她们糊口。
“桑蕾,南方的大旱还在蔓延,我们必须尽快北上了。”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歉意,但迫在眉睫的压力使他连纠结的时间都没有。
“这些钱给你,你……和你姐姐一起就地找个别的差事做吧,你姐姐的情况……你也知道,她不适合继续跟着我们奔波。”心中的愧疚还是让他的话变得有些卡顿,他说完这些话,把手中零碎的几个铜币塞到了桑蕾的手中,头也没回地走了。
桃乐丝清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她呆呆地望着天,那里是稻草铺成的屋顶,不挡风也不挡雨,她们来到这个小城不过半月,就又要离开。
男人走了,桑蕾没有回来。没多久,墙外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但桃乐丝知道她等会又会带着笑脸回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流不出眼泪。浓重的绝望是她这无力的双腿,吸不进多少氧气的肺,终日疼痛难忍的心脏,以及桑蕾对她的善意。挣脱不开,暗无天日。
她呆滞地躺下,已经被这麻木的疼痛折磨地够呛。果不其然,不知过去多久,墙外的啜泣声停了下来,桑蕾推开门,头发丝上还带着一些水珠,看来是刚刚去屋边的泉水那洗过脸才回来。
“邦尼叔说我太瘦了,不好看,特地给我加了钱,让我多吃点。”她笑着,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难过的痕迹。
看见她的笑,桃乐丝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恨,她绝望地恨起了自己,靠着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苟活,还害得她不得不到哪都带着她这个累赘;恨自己没有勇气说她都听到了,只是怕她自己被抛下;恨自己生来就孱弱无比的身体,无论什么时候都好不起来的病。
但是桑蕾实在是太累了,哪怕心事重重,也没有得到桃乐丝的回应,躺下没多久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桃乐丝看着窗外,篝火只剩下一点点火光,生在即将燃尽的木头内部,只要稍微吹上一阵风,这一点火就会闪烁发亮。
屋外泉水的声音很吵,吵得她没有一丝睡意。
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桑蕾瘦弱的身板,她带着这个等同于废物的自己,她恳求邦尼带上自己,而自己却一言不发。她为此包揽了整个舞团的打扫与做饭,桑蕾很疲惫,就为了这个没有用的她。
她爬下床,无力的双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完全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好在她的手臂还有一些力量。
沉默了太多次,她假装看不见、听不见,但是看见桑蕾发间的水珠,她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了。
或许……没有自己,桑蕾就可以跟着舞团继续北上,她就可以攒下钱,也给自己买那么漂亮的裙子,也可以有时间看看自己,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她有着一双比天空还要美上千百倍的蓝色双眼,若是别人都能看见她这双漂亮的眼睛,而不是成天为了照顾姐姐灰头土脸的她,那她一定能比特莉丝做得更好。
在不知多久之前的记忆之中,桑蕾还不像现在这么瘦,她曾经也是一个漂亮干净的小姑娘,她自由的就像一只翩飞的小鸟,多么快活地在她面前跳舞。
桃乐丝知道,桑蕾很爱跳舞。
她爬到了外面,屋外有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连着一汪清泉,晚上有些吵闹,所以她不喜欢这个瀑布。
瀑布边上有一块大石头,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桑蕾搀扶着她在上面坐了一会,那时的她还勉强能够走路,可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病情会恶化的这么快,或许舞团离开没多久她也该死在这儿了。
不能让桑蕾白白为她留下。她看着这漆黑的湖面和天空连成一块,一丝丝光都没有,爬到那块大石头上,勉强坐了上去,姿势怪异,但还努力抬起头看着天。
她张了张嘴,咽下了想说出口的祷告,若是神明真的在乎人类的死活,她之前的千百次祈求又为何都石沉大海?她又怎么会落入这种地步?那害死她与桑蕾全村的霭神又为何还活着?她们如同老鼠一般躲避着不断向北方蔓延、吸干沿路每一滴水的霭,但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泉水也会全部干涸吧。
想到这里,她竟然心里生出一丝快意,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吵闹的泉水也不能比她多活多久。
笑着笑着,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泪水,本以为不会再痛的心还是会痛,本以为不会再流泪的眼睛还是会流出眼泪。她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了?”
一个温柔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她用脏手抹了抹模糊双眼的泪水,转头竟然看到了光亮。
来者的身躯微微发着亮光,让她能清晰地看清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兜帽斗篷,兜帽之下露出了一双眼睛。
一双金色的眸子,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比朝阳的颜色更浅更金,她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人,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来,这竟然是一位少年。
见她迟迟没有回答,少年半跪在地上,降低视线与她平视,她从这个陌生人眼里见到了只在桑蕾脸上见过的关心。
“你好,我是洛。你需要帮助吗?”他说,却在桃乐丝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洛是谁?
祂的名讳家喻户晓,人世间无人不知。主神、创世神、乐理之神、众神之主皆是安在这个名字之前的头衔。
她缓缓瞪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即将放弃的时候见到曾经在千万句祷词中无数次希望被回应的神明。
求生欲死灰复燃,又如同猛火一般燎满了她的心,久病之人往往最想活下去,若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她怎么可能放弃?
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洛神、神明啊,请求您……”
她不想当累赘,不想当废人,不想让桑蕾为她吃许多本不该吃的苦。
“给我一个健康、健康……不会生病、不会受伤……可以活很久很久的身体吧……”她的鼻涕和眼泪一起涌出,几乎难以想象自己干瘪的身体里竟然还储存着如此多的水分。
不,这还不够,她想要桑蕾穿上那漂亮的舞裙,可以什么都不想的、继续跳着她最快乐的舞。
——“姐姐,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跳舞!”
她眼里全是女孩稚嫩的脸,这句话曾经如同魔咒一般困住了她,现在又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神明啊……我想会跳舞……我想会跳舞……”她擦着满脸的眼泪,呜咽着呢喃,她可以脱离这样的生活了吗?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看见眼前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担忧散去,换成了笑意。
“好。”银色的流光从神明的指缝之中流出,“好好休息一晚上吧,你的愿望实现了。”
听着少年极其悦耳的嗓音,桃乐丝竟然困倦起来,她好想知道为什么神明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却累得开不了口,只看见祂走到泉水旁,望着那一片漆黑。
祂再次伸出了手,银色的光从他的手心倾倒而出,仿若银河的尘埃,流入这能吞噬一切的湖水之中。
随着光芒落入,这湖水竟然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湖面之上逐渐泛起银白色的光辉,这银色的光一寸一寸晕开,铺满了整个湖面,又逐渐向上攀爬,连那小小的瀑布都染上了银色的辉光。
她看见祂抬手摘下兜帽,一条如同这湖水一般的银色长辫落下,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那双金色的眼睛再次望了过来。
“祝福你。”
原来这没见过的颜色,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