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苏缃和林雪梅聊天,林雪梅说家住在郑家村。唐蒄说自己和她是一个村子出来的,那唐蒄家自然也是在郑家村了。将近年边,家家户户都得忙起来。饶是如此,当金先生家的车停在村口的时候,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
今天跟来的只有金萱嘉、苏缃和宋迤,金先生是必定要出面的。司机初回来不识路,落下车窗伸出头问附近一个正在扫地的村民:“你们村里的唐蒄家在哪里?”
“唐蒄……”那个扫地的用扫把杆戳着下巴,想了片刻才说,“是说唐运龙家吧?唐运龙家在那边。”
车循着她指的方向继续往前开。金萱嘉看着窗外的民房,偶尔有几家开着门,看上去环境不大好。她说:“这一路看过来越来越偏了,等下爸你可别离我太远。”
金先生从前头回头笑道:“怎么,你要保护爸爸?”
“爸爸保护我还差不多,”金萱嘉笑起来,思虑着刚才那人的回话还是觉得不对,“我怎么记得学生资料上唐蒄她爸叫唐旭,唐运龙是谁,怎么只提他一个的名字?”
金先生安抚道:“有爸和侯亭照在,你还怕什么?”
金萱嘉仍是不安,带着些许嗔怪说:“早知道叫爸你也给我搞把枪了,你看,宋姨有枪就什么都不怕。”
金先生又回过头来,宋迤有理有据地说:“你不会用,只怕会伤到自己。要是你会用金先生就会把我的给你。”
金先生颔首道:“看见没,宋迤想得多周到。”
苏缃凝望窗外,说:“走半天了,还要多久啊?”
开车的司机侯亭照沿途又问过几个人,好一番波折才找到唐蒄的家门口。他将车停稳,宋迤先下得车来,不远处是座占地不大的矮屋,看上去有点年头了。
侯亭照下车后给金先生开了门,他眺望着巷子里那座略显古旧的房屋,偏过头问:“是这家吗?”
侯亭照还没来得及答话,挑着水的唐蒄正好往这边走过来,她看见有车停在自己家门口吓了一跳,待到看清是金萱嘉一家人才放下心,远远喊道:“金小姐——”
金萱嘉听见她叫自己立即转头,看见唐蒄肩上挑着扁担倍感新奇,急忙跑过去说:“你出门挑水去了?”
“那不然呢?”唐蒄打了两桶半满的水,水跟随脚步摇晃着,“你来我们村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的?”
金萱嘉笑着说:“不找你还能找谁?你快告诉我你家屋子是哪间,你们这里的房子全都长得一模一样。”
唐蒄答:“就你们前面那间啊,你们不是找到了嘛。”
金萱嘉跑回去,说:“就是这间,咱们先进去吧。”
金先生给侯亭照使个眼色,他会意地走过来要接过唐蒄的担子。唐蒄连连摇头,不但要保持平衡还必须精准躲开侯亭照伸过来的手,短短一程走得是举步维艰。
她一路小跑过来,赶在金先生进门前放下扁担将其拦下:“我家里还有我二叔和二婶,我来给你们介绍。”
不管怎么说,唐蒄先进去是能省去许多麻烦。金先生挪开让唐蒄先进屋,屋里有一男一女在炭盆边烤火,唐蒄说:“这是我爹和我二婶。我爹叫唐旭,二婶姓贾。”
唐旭和贾佩云听见她的声音正要抬头说话,却见唐蒄身后还有拿着手杖的金先生,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地站起来往这边窥探,问:“你出去打水,带了谁回来?”
“这是住内桥大街的金先生,他家里的萱嘉小姐和我是大学同学,今天是来看我的。”唐蒄依次解说,“这是金先生,苏太太,金小姐,”轮到宋迤时稍有停顿,不过很快续上,“宋小姐,还有他们家开车的侯先生。”
贾佩云和唐旭点头哈腰,连声说“先生好”和“太太好”。唐蒄带着金先生等人在炭盆边坐下,苏缃特意扯起旗袍的一角,防止蹦出来的火星落到裙摆上。
家里第一次来这样的客人,两人都表现得很不适应。唐旭很是局促,金先生笑道:“唐老弟,你家这女儿养得真好啊。上回她在我家做客,给我讲了好些笑话。”
唐旭喜道:“是吗?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爱说爱笑的,逢年过节走亲戚就会叫人,就没让我操心过。”
金先生大笑道:“有蒄妹妹这样的女儿是大福气。”
金萱嘉故意问:“那有我这样的女儿就不是了?”
“是、是!”金先生乐得握住金萱嘉的手,再牵住唐蒄的手,赞赏道,“有你们这样的女儿就是好福气。”
唐蒄跟着笑,问:“我娘呢?”
贾佩云往门外扬扬下巴:“外头买菜去了。”
“哎呀,想不到金先生今天会来我们家。”刚才金萱嘉逗得大家开怀,唐旭脸上也有笑意,他指示道,“你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逮只鸡给金老爷尝个鲜。”
金先生客套道:“这就不用了。”
“这不成,我们农村人最讲待客之道,现在腊月里又是节下,”唐旭很懂得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对唐蒄挥手道,“去,你去杀鸡,让金先生看看你的手艺。”
唐蒄啊一声,说:“我水还没挑完。”
唐旭似是不信:“这么久还没完?”
“我力气小挑不动两桶满的水,来回一次打不了多少。”唐蒄嘀咕道,“二叔和哥哥呢?逮鸡找他们嘛。”
贾佩云说:“你哥去解手了,你二叔还在屋里睡着。”
“金先生是贵客,当然要好好招待。”唐蒄跟唐旭合计道,“我把二叔叫起来,想逮鸡还是想挑水都随他。”
唐旭没意见,搁金先生面前坐着不停说话。唐蒄进了里屋,没多久出来说:“二叔睡死了,我叫他都不起。”
贾佩云起身说:“你哥解手解半天,我去找他回来。”
金萱嘉拉住唐蒄:“你哥是谁,不是就你一个吗?”
“二叔家的。我堂哥叫唐运龙,二叔叫唐宇,我娘叫秦英莉,待会儿可别叫错。”唐蒄对她小声提点完,又抬眼望一眼宋迤,笑道,“我去给你们逮鸡去了。”
金先生看着唐蒄出门的背影,抬手让侯亭照把礼物送进来,说:“你们家里条件这样简陋,竟然养出了蒄妹妹这样的大学生,可见你们对她特别疼爱。”
唐旭看见那几箱礼品喜不自胜,点头说:“那是,我和她娘婚结得晚,过了大半辈子就只得这一个女儿。”
苏缃懒洋洋的,问:“怎么不再要几个呢?”
唐旭如实回答:“她娘身体不好,生了她就不行了。”
金先生毫不在意地说:“这不怕。你看蒄妹妹现在多聪明,我家里小鬼一堆,天天吵得人脑壳疼。”
“老爷您洪福齐天,哪是我们能比的。”唐旭赶紧说好话,叹道,“好在我爹娘以前有福,生了个弟弟让我们兄弟间相互倚仗。他比我出息些,也比我有福气。”
经他这么一说,金先生也想起自家的往事来:“我爹妈以前也是生了好几个,就我狠下心当兵混出点名堂。听你们说蒄妹妹有个哥哥?他平时待蒄妹妹好吗?”
正好唐宇和贾佩云都不在,唐旭便实事求是地说出实情:“我这个侄子不懂事,就喜欢捉弄他妹妹。唐蒄以前夜里要读书写字,他就故意要早睡吹灯。”
“还有这么混蛋的人,”金先生冷笑一声,用手杖包银的末端戳了戳炭盆里的木炭,“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要讲他几句。年轻人要做点正事,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唐旭道:“本来是想托同村和他玩到大的朋友家关系让他进工厂当个工人,他做了几天嫌累不肯去。”
金先生又问:“那蒄妹妹做什么工作?”
“我不晓得。她是大学生,还要到学校上课,”唐旭话卡在这里,“他们兄妹如今的关系,实在是讲不清。”
“怎么会讲不清楚呢?唐老弟,你仔细想想,”金先生斟酌须臾,又道,“要是有不方便说的,我就不问了。”
“倒没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唐蒄她登上报纸那回,那风声是不是也吹到了您的耳朵里?”唐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那件事情之后,她哥就怕她怕得跟什么似的,她也知道运龙不待见自己,索性就搬出去住了。”
宋迤侧目而视,金先生听见他说这个就立即紧张起来:“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蒄妹妹不告诉我实情,说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可我想不通,她到底是死是活呢?”
唐旭赶紧道:“那自然是活生生的人了。我和她娘请过赤脚医生来看,医生说没有病痛,活得好好的。再不济老爷您刚才抓了她的手,死人的手总不是暖的吧?”
金萱嘉突然说:“她刚才那手是冷的。”
金先生也说:“是,我抓那下也是冷的。”
宋迤说:“腊月里出去挑水,手就是冷的。”
众人笑起来。唐旭说:“那天她哥到城里去,两个人去爬紫金山,运龙讲亲眼看见唐蒄踩空跌下去了。我们听得难过,去山下找她的时候没找着,她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
金先生听得认真,问:“她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
“就是现在这个样,完好无损,连根头发都没少。”唐旭无奈地摇摇头,说,“运龙看见她就喊有鬼,怕得话都说不齐全,再也不肯见她。可唐蒄活得好好的,哪里像个死人?她说既然运龙说她死,那就当她死了吧。”
苏缃道:“哦,就是因为这个你们就帮她办了葬礼?”
“是,我们只好照唐蒄说的帮她置办了寿衣和棺材,叫了好些亲朋好友来参加她的葬礼。”唐旭露出头疼的表情,“她还叫报社的记者来拍照,说要当电影明星……那天过后,我们家两个孩子都不正常了。”
“哪里不正常,蒄妹妹正常得很。”金先生指着金萱嘉说,“我这女儿以前是她同学,后来跟我回了奉天,不得已中断了学业。蒄妹妹还在读书,实在是难得。”
唐旭谦虚地说:“金小姐天生聪慧,哪是我们家孩子能比的。”
“说到最后,还是没人知道唐蒄是真死还是假死。”金萱嘉回忆着那篇报道里的内容,说,“不过那报纸上说唐蒄在棺材里坐起来,吓到好多人呢。”
唐旭想到那天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负担太多:“今年拜年走亲戚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如何跟他们解释。”
宋迤拽了拽金萱嘉的衣角,探头往门外看。金萱嘉知道她或许是想去找唐蒄,于是就点头让她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