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的地毯如同鲜血染就。金萱嘉被金芍雪拉走,不合时宜地走神想着脚下会不会将地毯踩出血来。苏缃和小彩云走在前头,不时转头和金芍雪说几句话。
仿佛真的是来吃个便饭,可她这时候来,真的一点打算也没有?金萱嘉知道自己家里和她是什么关系,若是高俅和宋江能和乐美满相敬如宾,那今晚苏缃造访才算不上荒谬。
她挥手叫人去请宁鸳,总觉得有个人跟自己站一边更好。她是不敢再信金芍雪那个墙头草了,即便那是她妹妹。
真是世事易变,金萱嘉在心里自嘲道,以前还跟金芍雪说一家人不存两样心。一行人慢慢走到门外,苏缃站在夜色里,像是在等着什么的样子。大概是在等车,车还没来,金萱嘉抬头看书房的窗户,开着灯,估计是唐蒄在里面。
正是唐蒄在书房里,金先生走到楼上是没在走廊里见到她,宋迤照旧推开门,他看见屋里的唐蒄,立时觉得不对。
这地方不是谁都能进来,一般都会上锁。钥匙在他手里,唐蒄是怎么进去的?他瞟宋迤一眼,宋迤只看着唐蒄,没跟他对上眼神,他凝神走进屋里,说:“我来了。”
文件被唐蒄随手翻乱,废纸般丢在地上。唐蒄只拿了感兴趣的放在手里,她啪一声合上档案,抬头笑道:“金先生。上回跟你说了那样的话,难为你还肯单独见我。”
“这有什么,你当时是在气头上,”金先生踱到她对面,说,“我更是没想到蒄妹妹还愿意见我。”
宋迤带上房门,他的心提起来,锁上的房间和人数优势,最适合行凶杀人了。金先生低头整理袖口,很自然地将手伸进衣襟里,肋下藏着一把关键时刻用的袖珍手枪。
在这样的时刻里,宋迤用沉默掩饰心绪,只有唐蒄和他一样镇静。唐蒄像是不解,吐字清晰地问:“为什么?是不是你做过亏心事,要时刻小心防着我向你报仇?”
把难以启齿的话坦荡地摆到明面上来,也是对他的侮辱。当年的唐蒄敢不敢这样说话?金先生想着,他握住枪柄,说:“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真切切没做过亏心事的?我亏欠的人太多,要是个个都想害我,我如何防得过来?”
“说得是。”唐蒄从书桌后走出来,金先生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只是走到宋迤身边,笑着说,“其实我今天是想来谢谢你,当初你没有接见我,我就没有机会认识宋迤。”
“你和宋迤能认识怎么会是我的功劳?”金先生深知这个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但还是想着不见血就解决问题,“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不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
“这话说的,金先生不会有错。”唐蒄跟宋迤对视一眼,耸肩道,“我也没有资格给金先生判无罪。”
宋迤还呆愣着,金先生从这个态度里看出她知道唐蒄的计划。果然是从前的那些事让她记恨了,换成他他也一样会记恨。金先生望着她挑明道:“看来以后要叫督军派你去当法官。苏缃今晚带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
他知道宋迤怕他,他手里捏着把柄,宋迤能不对之产生恐惧吗?他记得那几绺头发被烧着时宋迤的表情,那时看见的人都觉得火烧到的不是剪下的头发,而是宋迤本人。
“那我就长话短说。”唐蒄手上没有东西,金先生用目光检索着,是刀是枪,她要拿什么作为武器?唐蒄仍是目不斜视,用交换礼物的语气说:“你扣着宋迤老师给她的东西用来威胁她,是不是这样?我要把她的东西拿回去。”
金先生亮出枪口:“是督军的命令吗?”
“不是,”唐蒄没被吓到,径直走到宋迤身边说,“跟别人没有关系,是我想帮宋迤把重要的东西拿回来。”
金先生的目光滑向宋迤:“你?”
宋迤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握住唐蒄才稳住了心神,说:“交出来吧。也好体面些,不是吗?”
“看来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就算督军发话要保我,你也不会让我安全回到北京。”金先生劝说无效,又转向唐蒄,“蒄妹妹,你和苏缃一起来,不怕牵连到她?”
唐蒄笑了笑,说:“苏小姐没空管你,她这几天有很多事要忙。比如筹办你的后事,安顿好你留下的家人。”
金先生最后确认道:“督军要我死?”
唐蒄毫不在意地回答:“是我要你死。把宋迤的东西拿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
她没掏出武器,还能交涉。金先生手心打滑,冷笑道:“唐蒄,你未免太目中无人。你们两个算好要在今晚上加害我,苏缃也是来者不善,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的伎俩?”
他晃晃枪口:“别动,事情闹大就不好看了。”
唐蒄没有答他的话,问:“跟你说话好麻烦。你的保险柜是哪一种?能直接撬开吗?”
多说无益,宋迤决意赶早解决,她牵着唐蒄说:“你知道我们不会被这种小把戏威胁,不就是一个死吗?杀了我还有唐蒄,杀了唐蒄还有我,你不可能全身而退。”
论这个她们的确处在上风,金先生说:“没错,但我生性就不喜欢束手就擒。督军没有要我死,你们无权处置我。唐蒄想杀我是因为当年她犯了命案我没救她,你?”
“你是恨我烧了你那几根头发。”金先生直截了当地为自己辩白,“宋迤,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看得比命重的东西,要是没有督军授意,我是不敢动的。你杀了我又能向谁效力?苏博,还是督军?这些人和我没有区别。”
唐蒄往他这边走几步,宋迤松开她的手,唐蒄说:“你话好多。能不能把头发还给我们,然后闭上嘴去死?”
金先生捏紧手里的东西,不着痕迹地退往窗边。宋迤立时反应过来,动作迅速地掏出枪喝住他:“不许动!”
唐蒄迟迟没有下手,她也渐渐不信任唐蒄起来。她不是怕唐蒄被金先生说动,而是担心唐蒄没有防备,会被金先生反将一军。她太了解这是个怎样不择手段的人。
金先生抓住最后一丝转机,说:“没有督军的授意我就不能烧宋迤的东西,督军肯放我一条生路,你们竟敢私自威胁我?”
“督军的话可不是不得违逆的圣旨,就算又有人当了皇帝下旨要保你的命我也不会放过你。”唐蒄在宋迤的枪口边摊开手,“不跟你废话了,有信心杀了我就试试看吧。”
“我对督军绝无二心,待你们更是毫无错处。是你自己下手杀了你的家里那几个人,我凭什么为你作保?”唐蒄的态度实在难以预料,金先生只好又把游说的目标转向宋迤,“还有,就算当时督军换成别人来照管你,他们同样会借你的软肋威胁,我做的不过是换成旁人也会做的事!”
是,这法子就是那群人合力想出来的。世上没有那么多圣人,能简便地困住宋迤,何乐而不为?督军没有时间等她解开心结,更没空管她心里怎么想,她本来就该是工具。
他更坚定决心,说:“让你们俯首称臣的手段有千种万种,我锦衣玉食地供养你们,对你们已是不错。因为一点嫌隙,或是苏缃给你们的利益,你们就想杀我向她效忠?”
宋迤要说话,唐蒄突然道:“把你的手套摘给我吧。”
宋迤还保持着持枪相对的动作,问:“干什么?”
唐蒄说:“打他怕脏了我的手。知道你有苦衷,在这世上活着,哪个没有苦衷呢?别装得你是被逼无奈。”
楼下响起开门的声音,可能是苏缃家的车驶入院子。金先生说:“这时候枪响,你们逃不掉。”
苏缃,当初就不该迎她进门。若不是听了她的挑拨,要不是和苏家还有那么一丝随时都能斩断的关系,他怎么会背叛自己的亲兄弟,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出卖那么多才走到今天,无数梦想怎么能断送在这两个疯女人手上?他必得回北京去,再不济也要回到奉天——那是他长大发迹的地方,不能封狼居胥,解甲归田也好。
他不想死在这里,他知道不能轻易放弃,他说:“是苏缃让你们杀我,是不是?近两年政府又要换人坐庄,苏博也坐不住了吧?不说别人,我死后萱嘉一定会追查到底。”
宋迤的枪口对着他,他提心吊胆地凝视着,生怕她走火喷出一颗子弹来。唐蒄忽然抬高手,把宋迤的枪口按下去。宋迤略显惊讶,她说:“我——”
唐蒄看着她的眼睛,缓慢地将枪从她手里卸下来。真遭罪,要是这两个人是一枪就能打死的普通人,他就不用说这么多废话。金先生不敢放松,庆幸人心里总有一点软弱。
她将宋迤的枪拿在手里,下一瞬间就毫无征兆扣动扳机。枪声震耳欲聋,宋迤看着唐蒄,听见她说:“还是要劳烦我。”
一连开了好几枪,所有弹壳脱离本体,纷纷零落摔在地上。她机械地重复着开枪的动作,隔了几秒才发觉没有余弹。她把空掉的枪还给宋迤,说:“我不想听他说话了。头发我会再想办法,过几天叫苏缃找工匠帮忙。”
听见她说这个,宋迤才想起去看金先生的尸体。唐蒄下手时没有瞄准,没有全部打中。金先生靠墙倒在地上,唐蒄上前要问话,宋迤拉住她说:“走吧,我们一道出去。”
唐蒄疑惑地问:“不要头发了?”
“我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了。”宋迤向前两步走到她身边,“走吧,说好要向前看的。”她伸手摸了摸唐蒄的脸,轻飘飘地在唐蒄唇上碰一下,“带我走吧。”
唐蒄握紧她的手,拉着宋迤往门外走:“好吧,带你逃狱。我们一起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宋迤点头,她以为自己能救唐蒄,盼望自己在暗潮涌动里保证唐蒄的安全,换来钦羡的目光。但唐蒄比她更勇敢,唐蒄从不缺对抗的勇气,是唐蒄救了她,带她走出过去。
推开书房沉重的厚木门,以前觉得这间房子太大太空,今天才发现这里的灯这么亮,所有东西在灯下闪闪发光。她听不见别的声音,唐蒄拉着她往外跑,恍如所有故事里的主角,挣脱桎梏和牢笼奔向自由。
下楼时像在坠落,又能踩到实地。像是舞会将要结束,唐蒄用轻盈的脚步带她去花园里看月亮。两个人跑到楼下,门一推开,外头是金萱嘉和拦着金萱嘉往里走的金芍雪。
喧闹声涌入宋迤脑海,她立马回到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