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得犹如老鼠洞般的黑夜里,有道白光乍然箭一样划过去,沿着笔直的道路洞穿黑暗。水沟表面映照出屋里华灯的光线,复制出的千颗玻璃垂珠流光璀璨。有人往沟里泼进一盆洗手水,在衣摆上抹干净手:“晦气,叫我来打杂。”
从前金先生家里认识唐蒄的佣人大多被辞退,怕这个有名的死人被认出来。洗碗间里都是新来的,其中一个手上闲着,坐在凳子上搓抹布。她问:“你又有什么怨言要发?”
“我哪儿能有怨言,苏小姐这么晚还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人抱着空掉的盆子,小声议论道,“那个跟着她的唐蒄,在督军那儿是宋迤的翻版。”
“唐蒄嘛,之前不是来过家里好几次?”洗碗的人说,“据说她是芍雪小姐的老师,还跟萱嘉小姐是同学。”
“你来得晚,许多事你还不知道。”那人放下盆子,趁着左右无人低声说,“她哪儿是什么老师,听说她第一回来咱们家,那没见识的样子连我还不如。”
“那人家也今非昔比了,你比不过人家。”另一人拧干抹布,笑着说,“我倒愿意她来,她来了苏小姐不免也要多对咱们家多看两眼,她可是督军跟前的红人呢。”
这话倒没错,苏缃以前跟金先生分居,还以为要老死不相往来。夜里工作只有多说几句话才能打消困倦,厨房里闲不下来,趁着餐后水果没上,那人靠在门边问:“听说吗,金先生不让别的太太出来,会不会是想和苏太和好?”
“我看不出来,但我知道芍雪小姐是最喜欢她的。”洗碗的人拧上水龙头,说,“夜宴就只开在今晚,说不定明儿就不办了。阿嬷让我们把杯子送过去,快点干吧。”
“真遭罪。”她直起身子愤愤不平地嘟囔几句,从橱柜里取出漆盘和切好水果来。几个人推着餐车没走出几步,还没到一楼餐厅就和谈话里的主角半路碰上了。
纵使背后如何不满,表面功夫也还是要做。她赶紧挤出微笑来,亲切地问:“蒄小姐,是有事要办吗?”
“吃饭的桌子太长,菜一端上来就我就被晃得头昏。”唐蒄闲庭信步般走过来,低头看了看推车上的漆盘,有点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又要有问必答:“是金先生吩咐的水果。”
“颜色好亮,督军家里也有不少这个。”唐蒄用指尖擦一擦光滑的表面,忽然笑道,“不会又是金先生从墓里挖出来的吧?不知道哪个死人舔过的废品,捡回来当宝贝。”
三人没有说话,唐蒄比了个保密手势:“我去那边试衣间里躲着,要是苏太叫我回去你们就说我在那里休息。”
她说完就自顾自走了,轻飘飘的脚步跟鬼似的。要笑话她不识货,不够高雅?怕她听见,还是不说为妙。夜里近十一点,换成平时早就有空休息,都是苏缃带着唐蒄过来吃饭,才害得她们夜里加班加点地赶制东西。
长桌两头分别坐着苏缃和金先生,小彩云站在苏缃背后,金芍雪拿着个东西给她看。金萱嘉和宋迤坐在金先生两边,都不像是高兴的模样。三人都想着早点做完早点回房,进到餐厅呈上水果,不动声色地听着席间的谈话。
苏缃说唐蒄:“督军放心让她办事,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性子,有这样的才能更能不计后果地效命……”她挡下将盘子放到她面前的手,“唐蒄去得太久了,我不好久留。”
金芍雪收起手里的东西,给苏缃递盘子的人连忙说:“蒄小姐说她头昏,要在那边的换衣间里坐一坐。”
苏缃道:“不像样。小彩云,你去催她回来。”
小彩云颇有些讶然,她用余光扫过餐厅里的几个人,低声说:“我去?这些人都不是自己家的……”
苏缃带笑说:“怕什么,金先生会害我不成?”
“说笑罢了,小彩云不想去便不去,没必要逼她。”金先生摆摆手,说,“萱嘉,你去看一眼。”
“她头昏什么?我看她进门的时候生龙活虎得很。”金萱嘉怀着和小彩云一样的心思,这个时间上门拜见的人不是鬼就是仇人,她时刻提防着苏缃作怪,不得不打起精神。
苏缃没制止,金萱嘉慢腾腾地起身,经过宋迤身边时停住脚步,问:“你是不是把你的耳环给她了?”
“换着给她戴一戴罢了。”宋迤看出她的犹疑不定,站起来说,“我去吧,不劳烦金小姐。”
金萱嘉冲她笑了笑,高兴宋迤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宋迤往唐蒄藏身的地方走,唐蒄事前没和她打过招呼,她不知道今晚苏缃带唐蒄来是为了什么,但她大致猜到其中用意。
不是要搞突袭,就是踩点准备作案,更有可能是缓和态度想叫金先生放下警惕。宋迤推开门,镜子里的唐蒄眼珠子一转看向她,宋迤问:“怎么躲来这里?苏缃找你。”
“我今晚不会跟她回去。”唐蒄好整以暇地转身走过来,伸手关门搂住她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要贴上来,宋迤小声说:“别蹭花了,叫人看见。”
“苏缃叫我尽快解决,你觉得呢?”唐蒄放开她,转过身舒展着手臂,说,“我倒是怎么样都没问题,只是你的东西在他那里,要在他死前把头发拿回来才行。”
她的语气像乍然爆开的灯花,溅出的火星正好燎到宋迤。宋迤试探着问:“就是今天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选这条路能和你一起走。”唐蒄拉住她的手,“告诉我头发藏在哪里,我去帮你拿回来。”
“这样太冒险。”宋迤蜷起手指,犹豫道,“我们可以直接走,不管督军下了什么命令,直接离开这里。”
“我要把你的东西拿回来。”唐蒄帮她把头发拨到身后,见她迟疑又说,“我想这样做当然有别的私心,他害死了梦桡,我不能让他好过。”
宋迤信她这句话不假,稍微把她拉得近一点。唐蒄要亲她,宋迤偏过头说:“别动,会蹭花的。”
唐蒄没多作纠缠,只是环着她展望道:“拿回你的东西我们就自由了,我们两个一起从督军手里逃走吧。”
听起来还算简单,宋迤却本能地觉得这是空谈。唐蒄又说:“如果我们中途失散,每个月一号你就在我的墓碑前等我。”宋迤笑开了,伸手点她的嘴唇:“胡说八道。”
唐蒄拢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要怕,相信我。我肯定能做好,谁都知道我擅长这个。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杀我?再没有了。登高望远,不付出点什么就成不了气候。”
宋迤在柔和的灯光里注视着她,不知为何有些怅惘。两相权衡,宋迤还是决定跟她唱反调:“不,是登高跌重。我不想你做这些,你答应我拿了头发就走,不做别的事情。”
“我不能不顾念梦桡和别霄,”唐蒄捏宋迤手的力道稍微加重了些,她盯着惨白如纸的墙壁,说,“你想想,他以前害过我,利用我杀掉了他忌惮的侯亭照。”
宋迤没说话,唐蒄像是怕她跑似的握住她的手,抬起头说:“我不求你支持我,你能不能就假装不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势必要……我势必要……”
她说不出更婉转的说词。宋迤打断道:“他把东西放在书房锁起来的保险柜里,我会叫他过去,届时你随机应变。”她在唐蒄瞪大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宋迤说,“若是出现意外,你不用管我。”
“不会有意外的,不会的。”唐蒄扑进她怀里,“以后我们要住哪里好?等风头过了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每天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
宋迤跟她抱在一起,深思熟虑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想好了?如果金小姐因此恨你,你也不觉得为难吗?”
“我不怕登高跌重,她要恨就恨吧。”唐蒄箍得她身上有点痛,“芍雪那么聪明,苏缃又肯收留她,就算她不肯让我弥补,至少下半辈子也不会因为她爹死了而困顿。”
宋迤叹道:“可惜了。我们三个人没机会回到从前。”
“那我和你呢?”唐蒄抬头望着她,小心地问,“你愿意原谅我的过失,不计较我从前骗你的事吗?”
她被唐蒄问住,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两个也没机会回到从前了。”不等唐蒄再说话,她就又补充道,“世上没有能溯洄时光的人,后悔不得的。往前看吧。”
宋迤把唐蒄虚按在身上,毫不费力地贴上她的嘴唇。唐蒄的手滑过她后背,宋迤松开唐蒄,拉开一小截距离说:“不要动,蹭到脸上不好收拾。”
唐蒄停住不动,又尝到一点点她唇上的味道。称不上有多热烈,只是简单地凑在一起。这样也喜欢,只是贴着也喜欢。唐蒄不想动弹,宋迤分开时推推她,说:“走了。”
唐蒄站起来让她走,宋迤刚要出门去,唐蒄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宋迤,我等你来找我。”
宋迤点头道:“我出去了,不能耽搁太久。”
话虽如此,她还是停在原地。唐蒄知道她徘徊不定,抱住她说:“不要担心,让我为了你去做。”
短暂地抱一下又松开,倒不是唐蒄的风格。宋迤没有关上门,她走到拐角时回头,唐蒄还站在里头远远望着她。
好像以前她要出门买东西,唐蒄舍不得她去。宋迤快步走开,她知道宋迤走得快是想早点回到她身边。宋迤回到餐厅里,低声对金先生说:“她不想过来,说今晚要留下。”
“这样吗?”坐在旁边的金萱嘉恰好听见,她转头朝苏缃那边说,“唐蒄不想走了,怎么办?”
“随她的心意吧,我和小彩云拦不了她。唐蒄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督军也是晓得的。”苏缃站起来,从容地说,“往常她在外头玩得再晚,也会在明早九点前回来。”
看不出她是否知道唐蒄的计划,若是她知道,怎么还是不急不忙的表情?宋迤心下忐忑,金萱嘉却觉得扳回一城,她猜宋迤哄好了唐蒄,唐蒄明天回不回还不一定呢。
金先生礼节性地要送苏缃出门。宋迤险些慢一步,拦住他说:“唐蒄找你,只叫你跟我去。”
唐蒄做事向来是心血来潮,金先生看不出唐蒄的意图。他对金萱嘉道:“萱嘉,代我送一送苏小姐。”
金芍雪立马跳起来,不等金萱嘉发话就拉住她说:“我也要送我也要送,走吧,我们送干妈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