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忽然一跳,紧接着,整个大脑神经都好像突然苏醒了一般,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路行川搓着手底方向盘不甚光滑的纹路,心不在焉地想着——她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一天前,路行川在凯夫拉维克机场落地,拖着行李尚未走出两步,陡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口音是她无比熟悉的味道:“你好?等一下可以吗?”
那声音如此清澈,一瞬间让她想到了山间隐秘的溪流,汩汩流淌着,仿佛浸润了七千多公里的距离。
中国人。
路行川舒了口气,眼珠子往周围转了一圈——老实说,她并不想与任何人沾染上联系。
不巧,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根顶着天花板的苍白柱子,就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她总不能指望一根柱子说话。
路行川这才认命般地转过身,满脸的不情愿,声音也恹恹地:“怎么了……”
尾音飘然遗落于风,路行川顿了一刻,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瞳孔适时地放大,目光一下就定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实在是……太好看了。
不是一般的好看。
盘亮条顺,明媚张扬,笑起来一口糯米白牙明晃晃地耀人。
不得不说,这小美人实在是长在她审美点上了。
“你好,可以问个路吗?”小美人向前倾了倾身,睫毛一弯,白金色的长发就随着律动缭绕过她鼻尖。
路行川这才发现,原来这美人还有一头白金色的秀发,配上她白皙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有那么点混血的意味儿。
倒是这双眼睛,眸子黑亮亮的,像极了紫到发黑的出水葡萄。
对于有礼貌的美人,路行川向来是有耐心的:“去哪儿?”
其实她也是刚到,攻略也没看过两页,对于小美人要去的地方,她未必答得出。
“去死。”
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
路行川顿了两秒,脑子里金光闪闪地冒过了很多个念头,最耀眼的一个就是:她在骂我。
抿了抿唇,路行川调整好心情,依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要去死?”
“嗯嗯嗯!”
小脑瓜点得跟小鸡崽一样,一口整齐的牙齿还明晃晃地笑着,整个人看起来既明媚又开朗——说白了,怎么看都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血。
路行川闭了闭眼,心里越发笃定了她在耍我的念头。于是,再睁开眼时,路行川朝着她露出了一个无比标准而礼貌的微笑。
“巧了,我也去死。”
说罢,路行川拎着行李便扬长而去。
笑话,万一这人想一出是一出,随地大小死怎么办?
她暂时还没有监狱旅行的计划。
从机场到雷克雅未克的出行方式不多,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种,所以当路行川在大巴上再次看见这个人时,她一点也不意外。
“好巧啊,你也坐这趟车啊!”小美人大概是个自来熟,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眼睛扑闪扑闪地往她身上凑。
周遭的空气骤然被她身上的香水味所掠夺,鼻腔满是一股温暖发甜的气味,路行川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身体后倾,眸子盯着她,语气平淡得有些寡味:“坐好别乱动。”
“喔。”
待人退了回去,路行川立即把脑袋往后一磕,靠在椅背上合了眼。
这是一副典型的拒绝交流的姿态,常人看到这幅画面,一般都不会没有眼力见地硬往上凑着搭话,但不知为何,路行川在闭上眼的那一刻,便隐隐有种直觉——这斯定不是什么常人。
果不其然,不出十分钟,路行川只听见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后,一道小小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
“喂——你睡着了吗?”
路行川想装睡,却没想到这人如此的没有分寸,直接扯着她的袖子,活生生把她扯“醒”了。
“……”
被人扯“醒”不算恐怖,恐怖的是罪魁祸首还一脸不知所措的窘迫,好像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弄醒一样,耳朵尖都冒红了。
没等路行川诘问,罪魁祸首自己就结结巴巴地开始狡辩了:“我、我只是……只是想看一下你睡着了没……而已。”
哦,而已。
“现在看到了?”路行川抱着双臂,音色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看到了……”小美人低下了头,两只手纠缠在身前,飞速地瞟了她两眼,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对不起。”
盯着她的耳朵看了两秒,路行川深深地吸了口气。
罢了,这孩子看着也没什么心眼,说不定就是单纯地劲大、好奇心重,再混上点人来疯……而已。
路行川勾了勾嘴角,一根食指伸了出来,悬在小美人的唇前堪堪停下,琥珀色的瞳孔专注地盯着她:“小美人,安静一会儿,我需要休息。”
“砰砰——”云景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怎么,这么近……
云景望着那双眼睛,又看着那根修长的食指,一个荒谬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
“怎么了?”大概是等了太久,路行川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啊,没、没什么,”云景像一个第一次偷东西却被抓住了的小偷,慌张地低下了头,又小心地抬起来,微微蹙着眉,小声地保证道,“我会安静的。”
路行川有些迷惑地眯了眯眼,却没多想,眼睛一阖,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巴士刚好抵达总站。
阳光正好,一只飞鸟正掠过天际。
肩膀有些沉,路行川一扭头,就见那个自来熟的小美人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路行川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右侧肩膀上下颠了颠,毫不怜香惜玉地把肩上睡熟的脑袋瓜给颠醒了。
车窗外的景色已经停了下来,路行川看了一眼她茫然的神情,心头冒出来这么一句:美人不愧是美人。
鬼使神差地,路行川在越过睡美人时,忽然伸出了手指,似是无意般,轻轻蹭了一下她睡红了的脸颊。
再次遇到云景的时候,路行川正看着一对老夫妇发呆。
她入住的酒店距离那座负有盛名的大教堂很近,收拾完行李,路行川就晃上了街道,走过一个路口,忽而听到熟悉的母语,不自觉就被吸引了目光。
“老头子,你看,我这样好看不?”五十岁上下的阿姨,额头上推着一副墨镜,戴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围巾,双腿交叉,两条胳膊伸展出去,脖子扭向一边,像一只即将翱翔的飞鸟。
她身边的那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毫不吝啬地竖起了大拇指,接着举起胸前挂着的一台相机,慢慢地蹲下身,为这只飞鸟记录她的英姿。
正神游着,一只瘦长的手突然闪到她眼前:“嘿!好巧啊,我们又见面啦!”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声音是谁,路行川回过头,眯着眼睛露出个敷衍至极的微笑。
云景可不在乎她敷不敷衍,自顾自地兴奋着:“太好啦太好啦,我们又见面啦,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啦!”
路行川从鼻腔里发出一丝轻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她倒是不太意外,雷克雅未克就这么大,哈尔格林姆斯大教堂又几乎是个必参观的景点,她们在这里相遇,好像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路行川没说话,云景就自然地站在了她身边,显然是要与她同行的态度。
路行川看了她一眼,没直接开口拒绝。
目送着老夫妇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路行川这才抬起脚步,云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高耸的建筑伫立眼前,路行川望着那个似乎快要戳破天际的灰白色尖顶,忽然想起了件不太重要的事:“……你叫什么?”
“云景。”
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追随着一只飞鸟略过教堂顶端。
“哪两个字?”
“云朵的云,景色的景。”
云景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大开大合地比划着。路行川看着那双空中飞舞的双手,疑心它会戳进自己的眼睛里,连忙往旁边闪了两步。
有惊无险,路行川敷衍道:“很好听的名字。”
“是吧是吧,我也喜欢,”云景好似特别兴奋,整个人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快活地绕着路行川滑翔了一圈又一圈,“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取的喔。”
路行川只觉得耳边的3D立体环绕音吵得她头晕。
而且云景靠得有些太近了,这已经不是两个陌生人之间该有的社交距离了。路行川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步。
忽而,云景停住盘旋的脚步,脑袋一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行川的背包边缘,唇角一勾:“姐姐的名字也很好听哦。”
路行川挑了挑眉,自动地忽略了那个称呼,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只见大半张机票从拉链的牙口中钻出来,被风吹得不停招摇。
“眼睛挺好。”路行川拉上拉链。
“那是,我每天都啃胡萝卜!”云景很自然地收下了这声夸赞,接着满脸好奇地眨巴眼,“姐姐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爸,”路行川皱了下眉,不过也就只有一下,“他老人家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一旁兴奋的云景忽然愣住了,瞳孔骤然放大,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罚着站。
路行川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语气平平:“殉情,从我妈坠江的那道桥上跳了下去。”说着,她扯了扯嘴角,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还不错,老头子等到了我十八岁才走,至少没让我变成孤儿。”
这段话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太大了,话一出口,路行川就有些后悔了——她没必要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这些,听起来像手法并不高明的博同情。
没等她懊恼,一旁罚站的云景倒是快哭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路行川看着她眼泪簌簌地落,心里一阵烦躁,嘴下也不客气:“你哭什么?死的又不是你爹。”
“我……呜哇哇!”云景看起来想说点什么,只是一张口就变成了嗷嗷乱哭。
“啧,行了行了,别哭了。都过去很久了。”
话一出口,路行川就觉得有些恍惚。
这不对吧,该被安慰的人不应该是她吗?!怎么反过来了?!
路行川拧着眉又咂了下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云景彻底憋不住了,一把攥住了路行川的两只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眼泪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地往下砸,全砸路行川手背上了。
手上传来温暖而湿润的触感,路行川沉默着,她觉得这世界有些荒谬。
“对不起!我真的……我…呜呜呜……”云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死了亲爹。
路行川沉默地盯着手背上越聚越多的泪花,任由她哭了足足两分钟,直到整个手背都湿漉漉地找不出一块干的地方,她的耐心终于告罄了。
“闭嘴,不许再哭了!”路行川冷了脸,压迫感瞬间笼罩。
云景一惊,吓得直接收住了声,咬着唇一抽一抽地哽咽。
她的手还紧紧地攥着路行川的手腕,随着她的一声声抽泣,掌心的薄茧也一下下摩擦着路行川皮肤。
有点痒。
路行川看着她不住颤抖的金发,慢慢地抽出了手,搭在云景的背上安抚性地摸了摸,顺带把手蹭干了:“好了好了,别哭了。”
说着,路行川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两秒,接着挂上一副扑克脸,一本正经地说:“再哭眼泪要冻住了,到时候挂一脸冰碴子。”
“噗嗤——”云景一下子就笑出了声,鼻涕泡都差点打出来。
小美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路行川拍了她两下,她就不哭了,只是声音还有点哽咽:“那、那你现在还好吗?”
视线从她红彤彤的眼眶滑到鼻尖,又从鼻尖滑到水润的红唇,路行川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她真的很会哭。
“好得很,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死啊?”
路行川狠狠噎了一下,眼珠子盯了云景半天才想起来她们在机场的那番对话。
嘶,事是这么个事儿,但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吧?什么叫她要来找死?
“……我说错什么了吗?”见路行川没理她,云景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小兔子一样觑了她一眼。
路行川看着她一脸无辜的表情,抿了抿唇,神色冷淡:“没说错,我就是来找死的。”
云景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去拉路行川的衣袖:“那我们死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