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周瑶被官服抓了去,钱老爹夜里没有做饭。桌上只有一碗残粥,是他预备自己胡乱对付晚饭的。今见女儿这么快便无罪归来,钱同心里就像这入夜前的红霞一般,亮堂明快。
“爹没想着做饭,柜子里有酥饼,你且先垫垫。等我去隔壁借些来。”说着话,钱老爹对着云镜使了个刻薄凶狠的眼神,进堂屋拿了包茶叶,就出门去了。
盛夏的傍晚最是怡人,院落中只剩了两人。少年避开周瑶的视线,就那么站在那里。多年被转卖驱使的流离岁月,把这金玉里养出来的人儿,变成了污泥里的瘦骨。从前残存的贵气,都化作遭难后的戾气。
看着他脸上明显的新伤,周瑶抬头看了看天边,她真怕一道雷下来,就了解了她这罪大恶极的原作者啊。
试探着走到他身边,她搓了搓手:“这,怎么会,又被我爹打了?”
实在是不善言辞,问完自己都想吞回去。
果然,云镜抬了头看向她,瓷白的左脸上是鲜红的指印。这还是个孩子,只比周瑶高了半个头。可眼神里那种苍凉颓靡,映着他这一段清朗袅娜的皮相,反差到妖异。
他收了视线,转头向屋里走去。
就在周瑶以为不会回答的时候,云镜跨过门槛,背着身子站定:“明日,你会带我脱籍去吗?”
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同周瑶讲话,语音微弱,带着股子压抑的谦卑讨好。
周瑶叹息。到底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还是急迫了些。
“放心罢,明日一早,拿了契书,咱们就一同去。”
那道瘦削的身影顿了顿,便消失在门背后。
不消片刻,木门就被钱同一脚踢了开:“来来!今儿老沈家的包了菜肉馄饨,给足了我两大碗呢。”
他两手各一只粗瓷大碗,似是有些烫手的样子,碰得一声直接放在了院中的石桌子上。
就见桌上是两碗皮肉莹白的大馄饨,在洒满青葱的汤水中上下浮沉,那一层猪油格外点睛。
父女俩在石凳上相对而坐,大略将发生的事情沟通了一番。
“阿娘说要连夜捕人,叫爹放心先歇着,她明日就回来了。”
“哎,你阿娘就是遇着案子了,要忙。好了,馄饨凉好了,快些吃吧。”
虽然对这便宜老爹还算亲切,可周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钱老爹原是当今正宫主君的儿时玩伴,在宫里,那是侍君美人们都要让三分的人物。正是他
撺掇着害了云镜的生父,彼时最受宠的曲侧君。
为了全主君的名节,钱同主动请命离京为庶民。一家人在人间富贵乡的姑苏花700两银子买了处宅子,并三五个男婆子伺候着。不到三年,就被周瑶赌钱败了个精光。
钱同这人对女儿极是宠爱,一家人退到了城外,也只是怪天怪地,还是女儿最好。原著中,全是靠了周宛思当捕快每月2两的收入,勉强维持。
一想到最后云镜得势,这对夫妇惨死,周瑶心上一阵沉重。
“发什么呆呢?”钱老爹挥了挥手,以为女儿在狱中吓着了,皱着那双三角眉看她。
“哦,回来路上饿的极,我吃了两口,现下不怎么想吃这馄饨。我给端去吧。”
一听女儿要把馄饨让给云镜吃,钱同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伸手压住碗边:“阿瑶,听爹的劝,里头那货,还是卖了的好。”
拂开他的手,周瑶端起碗,沉声答道:“云镜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阿爹放心,女儿晓得轻重。”
这话说得很重且极郑重。周瑶留下话,也不管自己还饿着,就端了馄饨,拿了衣服往东屋去了。留下她爹一脸错愕地愣神,女儿何时说话竟变了个人似的,像个大人了。
听到门开的声音,少年不自觉得瑟缩了下身子。周瑶没有察觉,走到他身旁坐下。她把馄饨搁在桌上,柔声说道:“已经不烫了,你快些吃吧。”
可能是相由心生,当然也可能只是太饿。云镜看了她一眼,端起碗就大口吃起来。
那段伸出的皓腕,有着少年人独有的修长柔韧,只是实在太瘦了点。周瑶一时看得有些痴了,庆幸自己没有太过扭曲书里的审美。这时代女尊男卑,主要还是由于社会体制和男生子的关系。男女两方只是稍稍偏中性一些,维持了原先至少80%的样貌。
十只菜肉大馄饨转瞬就被吃完了,周瑶咽了口口水,伸手去接碗。双手相触的瞬间,云镜本能地缩回手,对于眼前这人,他心里充满恐惧和厌恶。
周瑶看出他的不自在,拿着碗站得远了些:“这三件衣服,你挑一件换上吧。我去洗个碗,一会儿出去散散心?”
他垂首看了眼布包,随口应了声,等周瑶出去了,迅速换了件青灰色的布衫子。这件衫子看着普通,却足足花了7钱银子,料子是最透气轻薄的,夏天穿着很是凉快。
摸着这衫子不俗的质地,云镜想起了从前雕梁绿纱的日子,不过才三年,却像是隔世般得久远。
直到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窗外已是灯火星星,全擦了黑。云镜应声后,才看到周瑶小心地探头进来。他很意外,这恶霸何时这般守礼起来。心中疑惑,总觉得有更大的羞辱在等着自己,他心中酸涩,面上凉凉的。
换了新衣的少年看着有种落拓之气,俊朗中带着些脆弱。周瑶承认这种长相让她有些心动,便更是心疼这位主从天上到污泥中的经历。她走上前拉过那只瘦长宽大的手,意外得察觉到那手处处是茧子。
“走吧,出去消消食。”
许是想到明日脱籍的事,云镜只略颤一下,没有反抗。和老爹交代了一声,出了门去,周瑶就自觉地放开了手。
这葫芦街里面住了十几户人家,纸糊的蓬窗里透出点点微弱的暖光。他们步行出狭窄的街口,再朝着阊门的方向,往东走过两条街,就看到一处热闹的巷子,有叫卖各色零嘴饭食的。
忙累了一天,动用了数次系统的周瑶,早就饿得有些头晕了。只是她一向对吃食有些要求,方才谎称吃过后,才把那碗馄饨让了出去。
“哎,晚饭好像没吃饱,走,去吃吃看那处摊子。”
坐下后,她叫了一碗馄饨,加一碟白切鸡。
上菜后,云镜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切鸡。用那双深刻的杏眸扫了眼旁边的馄饨,没有说什么。
夹了两块鸡肉到馄饨汤里,又舀了三只馄饨到对方盘里。周瑶吃着馄饨:“你要是饿,也再吃点。”
她是故意点馄饨的,再做出副大喇喇的样子,就是叫云镜知道,之前那碗是她特意省了下来的。
正是长身体的少年,白切鸡的盘子空得比馄饨碗还要快。
吃饱喝足,又在附近的几个巷子消了圈食。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酉时是过完了(19点后),两人便朝葫芦街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周瑶开始还说些话,可云镜只是随口应着,或是不答。到后来,就只是默默散着步。
一个想着怎么早些化解仇怨,保住小命;一个想着前路莫测,不知能否顺利脱了奴籍。
到了家,周瑶出了身汗,就听老爹从厨房出来。
“一刻前刚烧的热水,正好,爹抬了水,你去洗洗。”
听了这话,站在院中的云镜一下子紧张起来。钱同横了他一眼,厉声道:“怎么,主人家要洗漱,你不快服侍着!”
少年突然退后一步,周瑶看出了门道,忙上前拉他坐在石凳上,解释说:“他身子不好,我自己抬水就好。”
又对着云镜柔声道:“别怕,我说了不会再欺辱你,就一定会做到。”
路上她说的话,也不知这人听进去没有。
再说,她也不可能让个男人看自己洗澡。毕竟穿来前,她也是个21世纪的正常姑娘好吗。
“你在这处歇歇,我洗完了,再换你擦身。”交代完,她明显觉得少年松了口气,没有那么紧张不安了。
见女儿这么宠这小子,钱同也无法。他帮着周瑶,三两下,就抬满了一桶热水。还帮她拿好了毛巾、胰子,甚至换洗的各类衣服。
周瑶囧得满头黑线,这是爹宝女的节奏吗……
关上门,泡在温热的水中,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只有这种无人的安静时刻,才能真正直面内心。其实,直到现在,她还有些不能接受穿成虐文主角这件事。在现实中,她过得轻松圆满。所以才会脑抽去写这种文。可如今,不过是供人消遣的小说,却成了最真实的世界。
在这里,她刚来,就成了强迫男主的恶霸。
家中积蓄被原主赌钱败了个精光。
老爹曾经主导了宫里的血腥冤案。
这是个有肉刑,讲阶级的残酷社会。
她会痛,会被伤害……
哪条路才能让她改变这一切?在这里安身立命,过上优渥有保障的日子?
周瑶闭上眼,慢慢的,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她脑海中。
氤氲的水汽蒸腾着她稚嫩标致的脸庞。吱嘎一声,门突然开了!
她在迷蒙中一惊,转头睁大眼睛,正对上一个灰青色的身影。后者低了头,脸色青白地嗫喏道:“他说让我进来…给你搓背……”
自己全身赤/裸,若是从前,早就大喊变态了,周瑶颇不自在地往水里沉了沉,只把鼻子以上露了出来。想要开口,却喝了两口水,只得再浮些上来。
觉察到她的躲藏,云镜极为讶异。他忽然莫名地想到了借尸还魂的说法,只是,念头一闪,没有在意。他快步走到窗边,不去看浴桶的方向。
“你不要回头。”
“好。”
潦草地擦了遍身子,周瑶顾不得发尾还湿着,就先快速披好了衣服。
“若是嫌脏,用壶里的水擦擦吧,好了叫我。”
在院中稍歇片刻,东屋的门就开了。周瑶帮着云镜收拾干净,就听钱同喊着先睡了,有事叫他。
她应了一声,便带着云镜进屋去了。这里只有两间草屋,两个人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少年紧张得手在轻颤。
“只是同睡,应该不是很要紧吧,地上后半夜有些太凉了。”说着话,她拉了云镜的手,往床边走去。可不管之前怎样的保证,那人的身子还是颤个不停。
实在是太累了,只要没有实质的身体关系,周瑶倒是不在意其他。
两个人并排躺下后,身边的云镜似乎恐惧到极点,却不敢反抗。
一片黑暗中,周瑶想着他凄苦的过往,和自己莫测的前路。不知怎的,心口酸涩孤寂。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拉起云镜的一只手,说了声:“抱抱。”一下子便缩到云镜怀里,头贴着他的肩膀。
原是要反抗的,但觉察到她只是紧密温柔地抱着,还时不时在他脖子处蹭/蹭。如惊弓之鸟般的云镜奇异得安下了心神,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任周瑶抱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