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商禾忐忑地向曲云州询问能否与他同往魔宫,寻找万魔牌的下落。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曲云州不想要他的陪同,只身前往魔宫。
虽然曲云州是天下闻名的剑仙,理智上知道没有魔修是他的对手,但楚商禾依然会暗自感到担心。
好在,曲云州没有拒绝的意思。
魔宫藏在镇子不远处的山涧之间,是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上方总有黑鸦盘旋,厚重的迷雾经久不散。
这地方符合世人对魔修的印象,却并非魔修们最理想的居住地点,所以,尽管镇上的魔修对魔宫的位置心知肚明,但无事并不会造访。
曲云州和楚商禾二人前往魔宫的路上极为幽静,周围只有树林中微风摆布树叶的轻微声响。
曲云州没有御剑而行,也没有使用轻功,而是闲适地走在林间小路中。
不仅如此,他还落后半步,盯着楚商禾的侧脸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
楚商禾自然能捕捉到这股强烈的视线,但当他疑惑地回头看去时,曲云州便坦然地与他对视。
直到楚商禾的目光逐渐慌张起来,火急火燎地收回视线。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窘迫。
定了定神,楚商禾问:“师叔,为何一直看向我,是商禾有何不妥吗?”
曲云州:“你在生气?”
楚商禾愣了愣:“师叔何意?”
曲云州慢条斯理地给他细数:“近日你一直不愿与我对视,说的话少了,还几次三番躲着我走。”
种种古怪的举动,被曲云州归结为楚商禾发现自己没法成为宿云剑的炼体,所以感到不满。
楚商禾没想到曲云州会注意到他近些日的异常。
他急切反驳:“商禾怎会生师叔的气,不如说是受宠若惊,师叔竟然肯将本命剑分一半给我这种人,商禾定当勤加修炼,绝不辜负师叔的信任。”
曲云州颔首:“好。”
楚商禾松了口气。
曲云州出其不意:“所以你为何躲我?”
本以为把话题岔了过去的楚商禾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呛得他咳嗽了好几下,空旷的山间之中回荡着他的猝不及防。
曲云州好整以暇地将视线投向他,楚商禾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禁让他对楚商禾的答案感到一丝好奇。
“抱歉师叔,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最近在师叔周围,商禾总是感到心口有怪异的感觉,想要靠近师叔,又有些难以承受和师叔同处一室,有时便因为这种怪异的感觉想要离开师叔周围......."
曲云州沉默两秒:“你也心虚了,为什么?”
不久前他也有这种感觉,曲云州将其归结为对欺骗楚商禾感到心虚。
现在楚商禾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曲云州自然也想到了之前的结论。
“......."
楚商禾困惑地眨眨眼。
什么心虚?
师徒侄二人无言地在树林里站了半晌。
曲云州确认了楚商禾的情况和自己之前不一样,便伸出手来探向楚商禾的丹田位置,同时将身体倾过去靠近。
丹田没有异样,但血液流速和心跳有明显的改变,体温也有所上升。
曲云州垂眸:“只在我身边这样?”
楚商禾红着一张脸,神情却愈发严肃:“目前是这样。”
曲云州沉思片刻。
“也许和分享本命剑有关。”
“师叔知道是怎么回事?”
曲云州皱了皱眉:“极少有剑修将本命剑共享,所以我并未看见过任何书籍有这样的记载。”
随着这句话落地,掌心抵住的皮肤更加炙热,几乎到了滚烫的地步。
他抬眸看向楚商禾。
楚商禾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疑道:“难道就算是提及,也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还未来得及思考,一声闷响从两人后面传出来。
曲云州波澜不惊地转过头,看着楚商禾的刀尖已经挑在来人的咽喉上。
正往下压的时候,楚商禾突然认出了来人。
他诧异道:“薛晓?你跟在我们后面做什么?”
薛晓揉了揉从树上掉下来之后发疼的臀部,欲哭无泪:“你和师尊故意的吧!说些令人无语的话,引我震惊地摔下来。”
楚商禾收刀,示意他自己站起来:“你的功力进步了,我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并不知道你跟在后面。”
“所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薛晓兴奋道:“听说你们要去魔宫,我也想见识一下。”
楚商禾看了看他,和曲云州对了个眼神。
曲云州不置可否地抚了抚衣袖,走了几步,回头看向薛晓:“那就跟上吧。”
薛晓加入后,曲云州和楚商禾的速度提高了不少,比起之前的闲庭信步,更有了些赶路的样子。
一路无言,很快就到了一处壮观如城池的建筑群落面前,最前方的建筑雕梁画栋,左右屋顶各镶嵌无数红色琉璃。
虽然在月光折射下流光溢彩,但这抹弧光消隐在幽静无声中,透露出一丝诡秘的氛围。
走进室内,与大门相隔不到一人高的距离,伫立着一面如玉石般平整光洁的墙。
绕过去,也再无退路。
曲云州随手点了个位置,让楚商禾输了一道魔气过去。
墙面连同地板竟然同时开始下陷,不断向内折叠,形成了足有一间屋子大小的空洞。
如果是普通人,恐怕此时早已失足摔死。
但曲云州三人都有修为在身,地板的声响还未结束,三人就已经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开始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
曲云州弹出两道剑气,两条流光一闪而过,分别点燃了通道左右的灯光。
黑暗被照亮,却并不能指路,这个地下空间就像是一道复杂的迷宫,每走几米就会再次遇到至少三个分叉路口。
曲云州脚步不停,毫无犹豫地在地道之中穿梭。
楚商禾紧随其后。
薛晓被两人落在后面,有点犯嘀咕:“师尊对这里好熟悉。”
曲云州停在一扇玉石做成的门前,将门打开,让楚商禾先走进去。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仙魔大战后不久,曾来过这里。”
“敢问师尊所为何事?”
薛晓一边跟进门里,一边好奇地问。
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带过一阵森凉的风,仔细看去却并无一人。
房间门后中镶有一颗夜明珠,曲云州转过身来,柔润的光亮打在他的面孔上。
他仍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乌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淹没了这位冷面剑仙的所有思绪,好不外露。
“我自幼修炼,一生少逢敌手,更别说能让我用尽全力的人。直到三十年前的仙魔之战,我与前任魔尊安烈交手。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我的修为调动至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像是被谁操控一般无法发挥至极致。
“然而,这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下一次攻击时,我却能够自如地调动力量,将安烈击败。
“那一瞬间的恍神极快,快到可以被认为是错觉。但在那之后,我与安烈提起此事,他也确认了那一瞬间的异常真实存在。
“这很像古老魔修会使用的**,于是我来到魔宫,想要从书籍之中找到答案。”
薛晓的面孔半阴半阳地掩盖在阴影中,看不出具体的表情,只听见他轻声问:“所以呢,你在魔宫发现了什么?”
“主仆蛊。”
楚商禾的神色明显慌张起来,对于曲云州所说的一切,他此前都毫无准备。
薛晓却心平气和:“何为主仆蛊?”
“这种蛊毒能压制一个人的修为,将他能发辉出的实力压制在施术人之下。必要时刻,仆蛊能够被驱动成为主蛊的傀儡。正因如此,中毒之人不会有中毒的表现,只会表现出日复一日的懈怠疲懒。”
“这种蛊毒,是通过食物完成。我少时沉迷修炼,往往是掌门师兄为我送饭,照看着我的一日三餐。”
曲云州平静地看向薛晓:“掌门师兄,何必伪装成我的徒弟自降辈分,不如还是以真面目示人吧。”
薛晓的笑容逐渐褪去,与此同时,他的五官竟然也模糊起来。
如同云雾被吹开,一张威严的中年人面孔出现在同一个位置,浩然正气的五官此时面无表情,显得阴冷异常。
“你何时发现的?”
“我长年隐居后山,行事孤僻,除了楚商禾和薛晓外不认识其他青苍门弟子。猜到你会扮成薛晓后,我特地叮嘱宁冽将他看好。”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会随你到魔宫?”
曲云州挑眉笑了:“师兄给我安排任务追查安烈的下落,目的不就是引我来魔宫?想必是到了这里,就能做出我被怀恨在心的魔修杀死的假象。
青苍门掌门冷眼看他:“那你又如何知道,我正计划除掉你。”
“你并非想要除掉师叔,你的目标是我。”楚商禾说。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此时他已经将事情前后全部串联起来,明白了所有原委。
“当你知道紫虚真人已经死去之后,和死在我手里的魔修的身份联系起来,就能推测出我就是凶手,做这件事是因为我发现了仙修与魔修之间的勾当。而师叔对此一言不发,袒护的行为意味着他也多少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之所以能猜到我是凶手,并且无法忍受师叔和我知情的事实,是因为紫虚真人背后的靠山就是你,甚至于,他做那些事情恐怕就源于你的授意。
“所以,你才知道我的来历,也知道我与那个魔修之间的联系。”
“你不想收敛丧心病狂的行为,又惧怕被撕掉一层遮羞布,所以才想要除掉我们。”
青苍门掌门仰天大笑:“不错,还有一个原因,我种在曲云州身上的蛊毒是为了避免他与我争斗掌门之位,让他永远在对决中会死于我的剑下。没想到,今日还有新的用处。”
他骤然收敛笑声,目光森冷,看向楚商禾宛如看到一具尸体:“ 我要用他,先杀了你。”
“毕竟,以你们的关系,你打不过也舍不得杀他吧。”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无法理解为什么师徒侄会相恋。
曲云州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宿云剑在他的身边嗡鸣作响,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杀意。
曲云州握住剑柄,一步一顿地朝着楚商禾走去。
他抬起手,扬剑。
一声厉响,宿云剑穿心而过。
两颗心脏破裂的血液,将整个房间的地面都染的通红。
曲云州和青苍门掌门同时倒下,前者被楚商禾惊惧万分地接在怀里,魔气疯狂地涌出,被用在他胸口的破裂位置,想要填补缺失的血肉。
或许是楚商禾的魔气真的起了一点作用,曲云州把视线落在房间中那具苟延残喘的身体上,声音仍然平静,丝毫听不出是胸口被开了一个大口子:
“没有万魔牌,我和宁冽骗你的。成为魔尊的条件其实是杀死三大仙宗的掌门之一。”
“青苍门是仙宗之首,他的头颅,足够你登上魔尊之位。”
他笑了笑:“你把我的头也割下来拿过去,”
楚商禾的眼泪将整张面孔都打湿,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多希望下一秒自己能昏过去,醒来之后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他不敢停下捂住曲云州胸口的手。
楚商禾呼吸急促无比,声音都颤抖得不成样子:“别说了,师叔,别说了,我们现在回去,我——”
曲云州已经有几分冰凉的手,轻轻盖住楚商禾挡在他胸前的手,平静道:“没用的,我已经将神魂爆开了。”
“.......为什么,师叔,为什么你,为什么......."
楚商禾浑身抖着,迟钝地察觉到一股磅礴的力量正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涌进自己的体内。
锐利的、带着霜雪气息,像是曲云州的剑气;但却温和、包容、平静,像是曲云州全部的生命力。
随着力量涌入楚商禾的体内,曲云州的脸色也变得更加惨白,蒙上了一层象征着生命流逝、无法挽回的灰色。
楚商禾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地想要收回手。
他的师叔,正在把毕生的功力都传给他。
曲云州按住他的手,声音到底变得虚弱下来,可那双寒星般的黑色眸子,却比任何时间都坚定,几乎是命令般地说:“楚商禾,不要动,听我说。”
“主从蛊是无解禁术,当主蛊咽气之时,我会随他一起死去。我固然可以囚禁他,留着他的性命,但我不愿身上带着这样的束缚苟活在这世上。”
“在这里死去,是我早就决定好的。”
曲云州手腕一翻,将宿云剑拿起来,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那些都是他亲手打造的东西,是他上次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蛊毒决定自尽时,留在这世上最不舍的东西。
不过,这一次,他把它留给了最合适的对象。
“我已将宿云剑上我的神魂尽数抹除,我的储物戒指中还有一块千年玄铁。将它们炼化为你的魔刀,算是我总给你即位魔尊的礼物。”
“当然,是除了我的头之外——那还是算作是第二件礼物吧。”
曲云州难得幽默了一下,却看到楚商禾呆呆地面无表情,却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都失去了焦距。
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时间不多了。
曲云州将剑柄放在楚商禾的手心之中,用手拢住楚商禾发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一点点引导着他,将宿云剑紧握在掌心。
然后
这只手松开了力度,垂落在地面之上。
魔宫阴森沉默的建筑将一声带着血的凄厉喊声,连同最低劣的仙门秘事,永远镇压在了高耸的屋檐之下。
将一颗刚刚感受到被爱滋味的心脏,一个会笑会心软的鲜活灵魂,压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