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云州对楚商禾的审美感到费解。
考虑到这一路上楚商和看不到这个面具,看到面具的只能是他自己,而一个剑修的双眼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为了自己的双眼健康,曲云州试图指给楚商禾另一个蜘蛛面具的可爱之处。
被楚商禾委婉拒绝了。
曲云州本是对其他人都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还是他第一次竭力想要说服某个人,正在想怎么才能让楚商禾把这个丑的惊人的面具摘下来远远扔掉,却突然听到旁边摊子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喊叫声。
两人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
两个穿着青苍门袖章袍服的年轻弟子正站在一个投壶摊子前,左右不过十**岁的年纪,像是和摊主起了争执,正在愤愤与其争论。
从曲云州和楚商禾的位置看的一清二楚,这两人脸颊红晕极为明显,不像是情绪气愤所致,倒像是喝了不少酒之后的醉态。
投壶摊上摆着十几只箭筒,分为四排,每个箭筒后面都放着一样价值不同的东西,最贵的是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这处的箭筒也是所有箭筒里最细的一只,还摆在了很远的位置,普通人想要投进,难之又难。
再一看,连同最难投进去的那只箭筒,摊上大部分的箭筒竟然都被投进了东西,只有一些不值钱的草蚂蚱之类的箭筒空空荡荡。
站在摊子旁边的摊主大概六七十上下,头发和稀疏的胡子已经全白了,说的急了,不时咳嗽两下。
他在那里又是作揖,又是求饶:“两位小仙君实在对不起,我这摊子投壶不能用灵力,仙君们神通广大,打这个自然是百发百中,若是都来老朽这摊子上,这生意不仅做不成了,这些年的棺材本还都要赔进去啊!”
可青苍门的弟子不依不饶:“你这老头凭什么说我们用灵力了?我们就是自己投进去的不行吗?”
老摊主又是惶恐地拼命解释,还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哎,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妄议两位小仙君,但是这摊子、这摊子的确是只给小孩玩的呀,给仙君们练手都不够资格的。”
稍大些的那个青苍门弟子年纪轻轻,却长得一脸横肉,十分蛮横的拍着桌子,把那摊主吓得又是一哆嗦:“有这种规则不会写出来吗?脑子不好使眼也瞎,来做什么生意,反正也是穷死的命!”
老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己身边挂起来的幡布,不敢说话——那上面明明用两个手掌并在一起那么大的字体写了‘只有凡人小孩能玩’,而且他也没想到,堂堂青苍门的仙修们竟然会贪图他这一块小小的玉佩。
再看看他们脸颊上的红晕,闻到酒气,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大概这两个仙修弟子喝了酒上街,是他倒霉,不小心成为了那个被撒酒疯的对象。两个人自持是青苍门的弟子,被他拒绝,脸上挂不住面子,酒气上头,此时大概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想到这里,老摊主只好决定只好自认倒霉,把那块最贵的玉佩取出来拿在手里递出去:“两位小仙君,实在不好意思,我照例把奖品给您,投壶的钱就不收了。您看还有什么东西想要,我一并取来。”
体型更加壮硕的那名弟子脸上浮现出怒气:对面这老家伙的话说得卑微讨好,不就是暗指他们是在欺负人?
他不怒反笑,一伸手就抓住了老人的衣服领子,举起拳头威胁似地在老人的面前晃着。
下一秒,他和他的同伴却同时向后仰倒,飞出去砸在路对面一户人家的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响起两人的惨叫和哀嚎。
肩膀处传来难以忍受的痛苦,钻心的疼痛中带着点凉飕飕的感觉,二人伸手一抹,竟然是肩胛附近同时莫名出现了一处两指宽的贯穿伤,鲜红的血液一股一股地向外冒。
他们一边捂住肩膀,意识到这里绝对有比他们还要修为高强的修士。修士之间杀人不眨眼,二人生怕下一秒出现血洞的就是自己的脑袋,捂着自己的伤口夺路而逃。
在这个位于仙宗最近的小镇中,人们看到鲜血淋漓的一幕后的反应竟也出乎意料的平淡,没发出什么慌乱的骚动,只是低声和自己同伴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没人注意到站在人群的边缘位置的,穿着白袍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剑修,以及一个带着奇怪狐狸面具的人。
他们围观了整场过程,全程没有出声,也没人发现他们有任何移动或是动手的迹象,所以理所当然地被人群忽略了。
曲云州看了楚商禾一眼,传音给他:“为什么这么做?”
楚商禾已经能从曲云州的声音中分辨出他的情绪,知道他的师叔问这句话并不是在责怪他。
他安静地传音回去,反问:“师叔认为我不该这么做吗?仙修欺压凡人,本就是最不该发生的事情,青苍门的弟子有如此跋扈的行为,我只是代师叔教训他们。”
楚商禾从小就被灌输仙门必当锄强扶弱、除魔卫道的思想,却无法忍受有仙家弟子欺凌弱小,下手总是狠绝。
曲云州:“所以用了我的剑气?”
楚商禾知道曲云州怕麻烦,解释:“如果出现在他们伤口上的灵力被认出是魔气,那老伯会被认为是与魔修勾结也说不定。刺伤他们的剑气被我用灵力炼化,已然认不出是师叔的了。”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曲云州的剑气足够强横,在楚商禾体内尚有魔气镇压,但到了其他仙修体内就会留下难以痊愈的伤痕,甚至阻碍修炼。
楚商禾自知想法狠毒,不敢向曲云州说出实情。
但他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任何歉意,或悔意。
这是一个足够狠辣的教训,虽然不足以伤及性命,但足以给他们的修为埋下祸根,在今后的修炼过程中,肩膀的隐痛会一直伴随着这两个“仙门弟子”,提醒他们都做过什么有悖于仙道的行径。
说起来,这也是傲慢的行为:楚商禾认为凡人比自己弱小太多,所以怎样都会忍让,把仙修弟子放在和自己同一高度的位置,出手便没有任何顾忌。
一身魔骨,半生蹉跎,让楚商禾形成了自卑又自傲的性格。
道德感极高,却少了真正良善的本性,仙门教导与天生魔心,在他的体内不断拉扯,让楚商禾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
现在的他,到底是什么?
楚商禾听到曲云州问他:“你可知这二人是谁?”
他当然知道:“是御兽宗三长老家族中的嫡系和旁系子弟,因剑修天赋出众,被送入青苍门学习,拜掌门大弟子为师。”
仗着背景深厚且有些修炼天赋,所以在宗门和凡间都嚣张跋扈,今日的行径,即便不是醉酒,这二人也是做的出来的。
曲云州:“那你便知,他们一定会找掌门告状,掌门是我的师兄,对我的剑气痕迹了如指掌。”
楚商禾顿了顿,垂下眸子:“师叔是在怪我。”
曲云州竟点了点头:“当然。”
“你何必多次一举把剑气裹上你的灵力,让你师叔还要在那伤口旁边补上一道剑气,好让掌门师兄知道伤及他们是我的意思。
曲云州懒散地叹了口气,货真价实地觉得麻烦。不仅如此,他还要因为那来历不明的灵力特地向掌门传音,告诉他那也是他做的。
为了省事,他告诉楚商禾:“稍后我多渡给你一些剑气,下次直接用便是了。”
还能给他省点事。
楚商禾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一种被理解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四肢,让他一时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说不出话来。
他的师叔,是高高在上的凌孤仙君,却毫不在意地主动包庇他如此不堪的行为。
楚商禾这辈子从没体会到被偏向的感觉,喉头滚了滚,却只会用涩然发紧的嗓音问:“师叔不怕掌门怪罪于你?”
曲云州像揉小动物那样呼噜了一把楚商禾的脑袋,不在意道:“和御兽宗的三长老比起来,凌孤仙君对青苍门更有价值。”
这世上的仙宗仙门看上去庄严肃穆、高洁忘尘,实际上和所有的生意没有两样,利益当头,无论什么原则都可以妥协一下。曲云州从来都知道这一点,只是醉心修炼,没空搭理那些蝇营狗苟。
真要说起来,他也不是什么青白的人,毕竟曲云州也曾为了能空挂个长老名头得个清闲,就答应教导薛晓,心照不宣地成为了利益交换过程中的一项筹码。
他心里有些好笑地看着像是受了极大冲击的楚商禾。
看楚商禾的态度就知道,楚商禾绝对是把他当做不染尘埃一心向仙道的清修看待,说不定还是仙门礼法中最刻板的那一类苦行者形象,一心向道,心怀苍生。
滤镜大的没边了。
这次在楚商禾面前袒露自己真实的一面,也能让他看清曲云州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让这孩子对他的崇拜和依赖淡下几分来,也是件好事。
只不过......
曲云州发现自己竟然有几分不想让楚商禾看向自己时的眼睛,黯淡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驱散了这不知所谓的想法,转头,却看到一双比星辰更明亮的双眼。
四下无人,楚商禾摘下面具,笑眼弯弯,露出了有史以来最放松的表情:“谢谢师叔。”
如果只是不谙世事隐居山林的剑修,虽然精通剑法,但在心境上的修炼往往跟不上整体修为的提高。要达到曲云州的境界,天赋、修为和心境,缺一不可。
曲云州修的剑道,与无情道很像,却是隐居世外心却入世,只有真正入世才能出世。
唯有洞察一切人心,才会形成自己的大道,对世间万物淡然处之,将人类之间的尔虞我诈与山间万物等同起来,明白其只是世间轻若鸿毛的一瞬,自己也是如此。
楚商禾心中纠缠已久的死结,几乎已经陷进血肉成为腐烂的一团,却在此时,轻轻松开了一些。
就像是深陷污泥不知去向的野生动物,在黑暗中惶恐地四处张望,渐渐绝望之际却抬头,看到了超脱的一轮明月,高高悬在自己的头顶。
是黑暗中唯一能指引方向的存在,尽管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仍旧让他眷恋不已,难以放手。
在曲云州问他,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的时候,楚商禾说:“我知道我是什么了。”
曲云州:“什么?”
楚商禾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那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楚商禾说不出来那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只要在曲云州身边,他漂泊不定的心就会安定下来,无论选择仙修或是魔修,都无所谓了。
他不需要一个身份的限定,让他知道自己是谁,挣扎着让所有人认可。
他已经有曲云州作为自己的锚点了。
“师叔。”
走在离开镇子的路上,楚商禾突然在后面叫住曲云州。
曲云州漫不经心地回头:“嗯?”
楚商禾拉住他的衣袖,一双亮如繁星的眼睛紧紧盯住曲云州,像一只丝毫不掩饰占有欲的小动物,用莫名郑重的语气说:“师叔,商禾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成为宿云剑的一部分。”
“只要想到今后都能待在师叔身边,我就真的、真的很高兴。”
曲云州:“......”
听着系统被救赎值猛地上涨的播报,他实在不好说出“那你可能不太幸运,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打算把你炼化为宿云剑”的事实。
况且,他此时也少见的失去了打趣楚商禾的想法。
不通人情的凌孤仙君,此时正疑惑地听着自己胸膛处传来的不寻常响动。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有力,像是有一股剑气持之以恒地撞击着他的心脏周围,周而复始,只在楚商禾摘下那个奇怪的狐狸面具的时候产生。
曲云州以为是自己的剑气不受控制,可他将自身剑气推出丹田在经脉中运行了一个周天,结果却是什么问题都没发现。
怀着心中的疑虑,曲云州和楚商禾踏上前往魔界寻找功法的路程。他们两人全都修为深厚,灵力充沛,早已摆脱凡人□□的种种限制,御剑飞行一日千里,隔几日才找个客栈稍作整理歇息。
某天,楚商禾终于在他身边歇下之后,曲云州看着他的睡颜,若有所思。
他这几天总结了一些规律:那是只会在看向楚商禾时心脏处传来的异样动静,一种无法缓解的生理现象,与修炼无关。
曲云州在收集世间各类功法的时候,难免看过一些对于人类情绪的描写,无论是在他原本的世界,还是那个科技发达依赖网络的现代世界。
他尝试着把自己的感觉和所有看过的描述,一一对应,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
这种感觉就是凡人说的良心隐隐作痛。
他一直欺骗楚商禾,让其认为自己最终会把他做成宿云剑的一部分,实际上只是为了骗他增进修为。而现在楚商禾与他的关系变得更近,曲云州发现楚商禾是一个很拧巴但又挺单纯的小孩,有时候气人但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所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对这个谎言感到心虚,竟然还严重到产生了生理反应。
曲云州陷入沉思。
原来我竟然是这么善良的人。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