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被请出了庾怀月的屋子,屋中的嬷嬷寒梅没想到夫人这病是连向来喜爱的文竹都一并厌弃了。寒梅小心地侍候夫人洗漱穿衣,发现夫人并不排斥她们,心下有了底气。
几个丫鬟排成一列,或举着盛着温水的铜盆,或端着丝巾。寒梅递过漱盂,庾怀将含了嘴中的盐水送去,接过温热的面巾擦拭着凝脂般的肌肤。
庾怀月无疑是美的,她皎若朝霞,灼若芙蕖。秾纤得衷,腰如约素。延颈秀项,明眸善睐。眉眼含愁,令人为之同悲。
寒梅和丫鬟们内心惊叹,无言地服侍着,一同陷入了她的悲伤。
但是伤痛是不可能共感的。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老翁即使再来一次也不该渡过那条河流,因为它曾经那样湍急,那样骇人。
庾怀月见到文竹后,哀恸不已。憎恨、哀怨、猜忌,一波一波地冲上心头。更深的是空阔辽广的迷茫无措和反复推测的不可置信,为什么这样对她,庾怀月不清楚也不明白,即使她已经猜想了那般久的时间。
庾怀月觉察自己病了,像是一朵开得轻盈的芙蓉花,底下的根茎已然腐烂。
“小主子,奴婢是梅嬷嬷。您还记得吗?”
“我认得你,嬷嬷。”
“嬷嬷,现在是不是不是初元二年。”
“那当然,小主子。现在是初元一年。”
故事里的老翁也是咽气后变年轻的。老翁临时前想要渡河,到对岸看看。所以判官给了他一次机会,那庾怀月想要什么呢?为什么老天也给她一次机会?
上辈子在事情还没有发生前,她最想要无暇的爱,一个与众不同的夫君、几个机灵乖巧的孩子。但发生那样的事后,她又想要什么呢?
她看到血,满屋子的血。
她魂不守舍地吃了小半碗白粥,斜斜地歪靠在罗汉床上。寒梅望见夫人失魂落魄地模样,内心不好受,开口劝道:“主子若是心头有事,与将军说说,心上也会松快些。”
庾怀月不语。
“若是主子瞧得上奴婢,奴婢虽不能破了魑魅魍魉,但总算是个好听客。”
“嬷嬷,我想不明白。”庾怀月话说了半截,就静声了。寒梅是庾怀月娘亲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她长大。
“这世上大半的事都是推敲不起的,主子想不明白就搁在一旁,也是好的。”寒梅嬷嬷安慰着情绪不正常的夫人。
“可我真真想不明白。我昨夜发梦,觉察天地间竟没有可追求的,万事到头来,皆似一场空。”
“我家小主子怎会说这样痴的话,您向来知道心中所求。”
庾怀月湿漉的眸子望着四十来岁的寒梅,寒梅拍了拍自家夫人白皙的手。
“嬷嬷,我昨天梦见娘亲了,娘亲给我讲了老翁渡河的事。嬷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很小,很普通。别人一句话就能把我关在院子里,然后出不去,一直出不去。”
寒梅大致是知道夫人这是被噩梦网住了。
“不会的,小主子那么厉害,是不会被关在院子里的。”
“我依赖的人,都骗了我,我被关在屋子里。出不来。”
“不会的,有老爷夫人,少爷和将军都会保护小主子的。”
“他们都不在了,他们被杀了。到处都是血,他们抛弃了我,里面很安静。我不知道怎么逃出去。别人一句话就把我关在里面了!一句话我就被关住了。”庾怀月说话颠三倒四,激动起来,对着寒梅怒吼,神色很骇人。
瞧见嬷嬷吓住的神情,发觉自己情绪又失常了。庾怀月黯然地缩进了羊毛毡里。“嬷嬷,你走吧。我想静一静。”寒梅还想说些什么,看夫人这样,也就歇了。
掀起门帘,出去就发现一直守在门外的文竹。
庾怀月在四方的屋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像一只幼狮在长年累月的逃脱无望后,即使牢笼敞开,也再不敢单独离去。
这般自暴自弃的庾怀月,刘珩先受不了。在书斋里,批复着文书。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了,各郡长官送来的公文倒是没批多少,桌上还堆着参军、司马送来荆州军的各项名簿,鲁武帝下发的诏谕。各方的文书堆满了书案。
每封文书都附有参谋的对策,刘珩底下的臣僚多是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刘珩对他们有知遇之恩,他们也尽心尽力地为刘珩操持政务。
对于虽说各人的对策大多没有偏颇,但是那是在局部看来没有问题,在大局中却并不一定。作为纵观大局者,刘珩要做是决策,是协调与平衡。
在旁研磨的小厮,就见自家将军在一份文书上停滞,迟迟没有批复。那是一封人事任免的请示,要辞官的南阳郡太守希望刘珩可以向大中正推荐自家的嫡长子接替太守的位置。
鲁朝虽然在进行改制,但新制未出,如今大体仍旧实行前朝的九品中正制。这南阳郡太守即使不上这封文书,他的打算估计也不会落空。
就这种简单的文书,刘珩向来直接批允了。
但刘珩此刻心思不在文书上,脑海里想着大夫的话。
离魂症世所罕见,也许做一些夫人喜欢的事情,夫人就会不会把将军和梦中邪祟搞混。
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自己亲了亲妻子,然后石药难救的妻子就醒了。
(其实,大夫施针后,就算刘珩不亲,庾怀月也会醒。)
看到自己这张天妒人怨的脸庞,妻子都有力气发声了。
自庾怀月醒来后,刘珩已经在书斋里独自熬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虽说寻常夫妻都是各有院落,但刘珩却是一直与妻子住在一处。
妻子喜欢什么呢?往常妻子喜欢自己,但如今好像是不喜欢了。
入秋时节,屋中的暖炉烧着正旺。刘珩无意识地左手敲击着书案,皱眉思索着,闻着书案上博山炉发出的桂花香味。妻子未病前,与自己相守的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
看到此情此景,脑海里冒出一首诗,真是“蓝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刘珩心中难免有些愁伤了。
“将军!”刘珩低头才发现墨水染黑了文书,这才叹了口气。叫小厮找掾属重抄一份,收敛心神,细细批复起各类文书。
在入睡前,刘珩换下了办公时穿着的大袖衫,仅穿着亵衣入眠。余光瞧见书斋的衣橱,在一色淡色衣裳中,有一件牡丹红的薄衣引人注目。
这衣裳上半是薄如蝉翼的绣金红轻纱,下半是时人追捧的绣金长袴。此外,还有一顶尖顶高锥玄帽,一条嵌金皮革腰带,一方橙红布巾,几颗铃铛。
刘珩心中有了主意。
月上疏桐,夜色微凉,庾怀月坐在屋内,房门大开,她从内望着无量馆的庭院。
只见四方大的无量馆的庭院中,两侧垫着一方方蒲草圆垫,上面坐着宽袍的乐师。其中有着两撇小胡的男人搂着羯鼓,鹅蛋脸的姑娘抚着长琴,白净的男子低头手持着洞萧,还有行古筝、琵琶等等杂人。
两列乐师侧对着房门,正对着庭院中央。只见房内摆着一方软榻,上面铺着暖和的棉毯,庾怀月便抱着铜镂竹云纹袖炉坐在榻上。
庾怀月本人兴致缺缺,她既想缩在屋中等着黑白无常把她抓走,心又涌动地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仇恨。每当她想踏出房门,她就见到漫天的鲜血。
在梅嬷嬷的再三劝说和保证将军、文竹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后,庾怀月呆着也有些烦闷了,便应下了。
但依旧不愿意踏出房门,便有了当下的局面。
庭院四周摆满了挂着灯笼的灯架,先奏响的是前朝有名盲乐师常怀和尚的思乡曲《北见岸柳》。
自齐惠帝“何不食肉糜”以来,春秋过了几十载。北面的山河依旧被异族占领。眼见此生寥寥将近,终老他乡。常怀和尚圆寂前在齐厉帝前演奏此曲,因曲哀怨动人,一曲作罢,满座掩面涕零,一时名动天下。
两位着粉裙的姑娘分别抱着筝、琴,两位身着深红长袍的男子分别持萧、颂钵的榉木手槌,还有一位绿衣女子敲击框鼓。筝声铮铮,琴声栗栗。
刘珩的本意是想让妻子想起故乡,记得亲人还在江州,不要再念着自己孑然无托。
刘珩实现了他的目的。
庾怀月一时泪流满面,脑海里翻涌着与娘亲、兄长、爹爹相守的时光,而后耳边响起。
“问主子安!还请主子快跟着属下们一起离开这里!刘将军和狗皇帝连手,老爷、夫人、少爷都遭遇毒手。”
“我的父母、兄长,已经走了?是你的人杀的?”
“是。”
眼前的血色便得浓稠,后半的乐声她没有听见。
寒梅收在一旁守着,默默递着手帕。
“嬷嬷,我不想看了,叫他们退下吧。”
“诶,小主子,还有一支舞呢。”
“嬷嬷......”
两人的说话声被打断。
舞台中央,一簇簇绚丽的烟花悄然绽开,粗猛的汉子一声长呵。筋如铁石的臂膀挥打在厚重的大鼓上,咚、咚、咚,“大河去兮不复反,朝生暮死随草埋。白骨露兮闹市中,云泥相见互相践......”
伴着粗犷雄浑的乐声,几个身着暗红披金的武夫伴着鼓点,明明是悲凉自艾的曲调,武士仍脚踩大地、身抗苍天。即使浮游于天地之间,也要拿出踏破江河的气势。
“萧萧风兮愁杀人,人生难得一知己。飙尘奄兮如吾身,阑珊落尽终遇卿......”
歌姬动听的声音和入。带着竹木面具、纱衣妖袴的男子携剑飞入。其红纱轻薄,男子身上的筋肉时隐时现。刘珩听着乐声,隔着面具对上妻子的惊恐目光,赶忙挥臂扔去身边的佩剑。
果然,妻子一下就变得放松了许多。
“六载念兮生别离,思卿不见歌舞慢。稚子降兮娇语啼......”本意是舞剑,失了剑,虽减少了些英气,倒显着舞者的情谊愈深厚。
“世人笑兮丈夫愚,霓裳羽衣女子事。愚复言兮世人痴,为卿婉转亦风流”
刘珩一舞尽了,汗湿薄衣,满身的疤痕浮现在众人面前。
满身庭院中人大多不知竹木面具下的男子为何人,偷瞄了一眼愣住的将军夫人,又看着底下含情脉脉的男子,内心暗想“镇国将军真是胸怀奇大的大丈夫”。
毕竟在座除了庾怀月外,没人能凭借刘珩身上的疤痕猜出他的身份。
自男人出场后,这一身大红绣金的衣裳成功挖出深埋在庾怀月心中不敢触及的伤痛,那日男人穿着的那身婚袍历历在目。
歌者唱和,舞者踢踏。
庾怀月自清醒后第一次踏出了房门,抹尽眼前的漫天血色。庾怀月对上男人深情的目光。
她面上平静,内心汹涌。在咆哮的疯狂中,最终看清了她要渡过的河流。
前世在金玉为笼的四方庭院中,她希求男人能放她离去,为父母、兄长收敛尸骨。她愿放下一切。那时刘恒是怎么说的,他说她疯了,她出去只是自寻死路。而后他走了。
他想杀就能杀,他不愿放就能不放,他想走变能走。
而她能做什么?
她能求他不要杀,求他放过她,求他让她走。
哈哈哈,这只是为她渡河而造的梦境罢了,她不会因为河流变得轻柔而忘记它以往的面貌,也不愿做自认庸常的老翁。
自渡河只渡自救者。
她要他死,血债血偿。
她要家人,安健顺遂。
她要自由,她要高飞。
她要不再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零落余生。
她要做第一个看到对岸风光的人!
【1】“皎若朝霞,灼若芙蕖。秾纤得衷,腰如约素。延颈秀项,明眸善睐”,化用或引用自曹植《洛神赋》;
【2】“蓝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原句是白居易的“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原句的熏笼指覆罩香炉的竹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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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生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