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瞬即逝,顾蔷回了白家一个月后,秋闱结束,白婉儿好不容易从贡院放出来。
之前顾蔷和白家主君怕头三个月坐不稳,也怕扰了白婉儿读书的心思,便没将顾蔷怀孕的事告诉她。此番秋闱一行,白婉儿颇有把握,又得知夫君有孕,人一下子乐得找不着北。
不由分说,又拉着顾蔷回了娘家。
两家长辈虽是笑骂,可也没多加阻拦,苏氏更是由衷高兴,宁远侯府为四少爷和四姑奶奶回门,专门修葺了一处风水极佳的院子,以供二人使用。
“你这孩子,蔷哥儿在你去贡院之初就回过一次娘家了,不到一个月又回来,别家是要笑话的。”苏氏见白婉儿亲自抱着顾蔷下马车,连忙去接,生怕两人有个闪失。
“岳父此言差矣,蔷儿有孕,是白顾两家天大的喜事,管旁的人家怎么说,我们蔷儿怎样舒服怎样来。”白婉儿心疼地摸摸顾蔷的发,又道,“岳父有所不知,蔷儿近来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什么都不想吃,偏又不能不吃,除了肚子,其他地方都消瘦不少。今日一早,他说突然想吃岳父亲手做的牛乳糕,我便火急火燎带着蔷儿回来了。”
苏氏不听还好,一听眼圈都红了:“你这孩子,你吃了这么多苦怎么从来不跟爹爹说?”
再仔细一看,除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其他地方竟比没孕前还瘦了,这可把苏氏心疼坏了。
顾蔷没好气地看了眼白婉儿,似是埋怨她多嘴:“原也是不闹腾的,只是最近几日才这般,是妻主小题大做了……”
白婉儿一脸委屈:“岳父,我可不敢管他,您高低说他两句。”
顾蔷害喜得厉害是真,但白家主君和老太君也没少关怀,什么方子都找来了,可就是吃不下东西。今日他突然念叨了一句,想吃父亲做的牛乳糕,白婉儿高兴得立马就叫人准备车马,白家老太君也没不高兴,只说能吃进东西就好,要劳烦娘家太太们照顾了。
苏氏心想,这有什么劳烦的,一边连忙叫人引四少爷四姑奶奶进门。
白婉儿一进侯府,那可不得了,嫡亲的两个大姑子就说要拉着好好聚聚。
顾莲一心想喝酒,想将弟媳灌醉后,好好敲打她一番,让她恪守妇道,不要在弟弟怀孕的时候在外乱搞。
顾蓉就没那么多心思,只是想问问秋闱试题,难否,白婉儿有把握否。
白婉儿一介书生,实在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就吐真言了。
“今年秋闱难度不大,只是角度刁钻,不问政事问农务,若不是我为母亲在徐州老家守孝三年,目睹了不少农间疾苦,只怕也无话可说,无计可施。”
顾蓉点点头:“当今圣上出身轻微,深知民生不易,近几年又天灾不断,重农是正理。”
“是啊,徐州三年,我也才知道,天灾多么可怕。我大周赋税比之前朝,已少了三成不止,可百姓们交完税后余粮也不过堪堪饱腹,要是碰上大旱大涝,收成大减,连赋税都难以承受。”
顾莲常年在外经商,民间疾苦,她看得最多,也经历得最多,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灌酒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陷入沉默。
“好在当今圣上贤德,心系百姓,圣上此次颇有看重寒门的意思,不知弟媳可有把握?”顾蓉没注意到顾莲的不对劲,继续给二人倒酒。
白婉儿淡然一笑:“若只论辩题,我有九成把握,上榜不难,只看殿试,陛下如何抉择了。”
“祖母曾说,陛下会是个贤君,但不一定是明君,她老人家教导陛下时,我也有幸旁观过,陛下很多言论,现在想来……”白婉儿摇摇头,意识到自己醉了,“罢了,喝酒,喝酒!”
再说下去就是大不敬了,三人连忙止住话题,聊起了其他。
没几日是放榜日,顾家和白家都早早派了人去看榜。
不出所料,白婉儿位列榜首,就等殿试问名了。
白家还算沉得住气,毕竟家中曾出过三朝元老,数十位状元,几十位探花榜眼。可顾家就这一个姑奶奶读书厉害,以武出身的宁远侯府就跟自己家女儿金榜题名了一样,张灯结彩,要在自家大办一场家宴,倒惹得白婉儿哭笑不得。
大太太近来可忙,又是顾莱的婚事,又是四姑奶奶高中的家宴,整日脚不沾地,人影都见不着,二太太柳氏在大房院里蹲了许久才蹲到他。
“大姐夫……”二太太性子木讷,平时是个闷葫芦,这下在他院子门口,状似有事要说,大太太难得觉得稀奇。
“二妹夫来了,怎的不进屋子吃口茶?”大太太拉过他的手,斥责身边的奴仆,“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马上就要入冬,吹坏了二太太可怎么好?”
柳氏连忙摆头:“大,大姐夫,我说句话就走。”
“进屋吃盏茶,暖暖和和地说,岂不更好?”大太太执意要拉二太太进屋,二太太拗不过,只好随他。
柳氏坐在椅子上,茶水只抿了一口,脸色十分尴尬无措。
“二妹夫有什么话就直说,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柳氏嗯了一声,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顾莲一介白身,又从商,地位本就不如作为宁远侯世女的顾蓉,二太太柳氏更是身份低微,连官家男子都算不上,往上数三代都务农,只他母亲有出息,在京城租了铺子,做粮食买卖。
故柳氏在侯府时常觉得惶恐,人人身份都高于他,连宁远侯的小侍都是身份清白的官家男子。他时常不敢说话,怕坏了规矩闹笑话,也不敢提什么要求,怕公婆嫌弃他。
至于宁远侯嫡女顾莲为何会娶他为夫,这又是一桩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大太太只知,当年顾莲先斩后奏,带着柳氏和他生的嫡女顾潭,在家祠跪了三天三夜,又和宁远侯妻夫关上门聊了整整一夜,侯府这才接纳了这位身份低微的二太太。
大太太叹口气:“二妹夫,你只管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肯定帮。”
二太太柳氏这才嚅了嚅唇,小声道来。
“大姐夫,我有个远嫁的亲哥哥……他命苦,嫁过去没多久人就没了,只留下一个小侄儿……”柳氏顿了顿,才鼓起勇气继续说,“无奈,我那嫂嫂也是个命薄的,前头南下经商,在水上没了性命,家中只留嫂嫂的续弦,他早不喜我侄儿许久,我嫂嫂尸骨还未寒,他便一卷凉席将我侄儿赶出门。”
“我侄儿几经波折才回到我娘家,可我家的主君也是续弦,他对我和哥哥更无多少感情,我母亲也被教唆着不愿收纳我侄儿……”二太太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许是想到了其他伤心事。
“可怜儿见的……”大太太叹道,“那他一个小郎君,这天气又凉了,可怎么过活?”
二太太擦了擦眼角,起身给大太太行礼:“请大姐夫可怜可怜我那苦命的侄儿,让侯府收留他吧,他如今求到我跟前来,我若是还拒绝他,他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大太太赶紧扶起他:“你这是做什么?既是你亲侄儿,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你先起来。”
二太太顺着他的手站起身。
“可这侯府毕竟不是我做主,这事你得禀报父亲才是,怎么求到我这来了?”
二太太脸白了一阵:“大姐夫你是知道的,因着我的出身,父亲本就不喜欢我……我现在又因家中琐事劳烦侯府,父亲……我只希望大姐夫能在父亲面前帮我说几句好话,让我那侄儿能顺利安顿下来。”
大太太无奈看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他就算不喜你,可也不会做那见死不救的事,养一个小郎君能劳烦侯府多少?你尽管去说就是,你求我岂不是舍本逐末?”
“可是……”二太太还是犹豫。
说白了,他就是因为高攀侯府自觉不配,顾莲又常年不在身边,身后没有底气,就越来越自卑,连这么件小事也谨慎万分。
“这样,就现下,我陪你去和父亲说。”大太太做事一贯雷厉风行,他拉着还抹泪的二太太,直接找到了苏氏。
苏氏正和顾芸玩耍,两个女婿这时来寻他,他也觉得稀奇。
“给两位太太奉茶。”
苏氏让乳爹将顾芸带下去,可顾芸哪肯错过听八卦的时候,配合她爹爹玩拨浪鼓可真有些无聊了,她也想听听两位姐夫和爹爹唠嗑。
“爹,爹爹……不要!”顾芸抱着苏氏的脖子不撒手,苏氏无奈,只好将她留下。
“小九儿真黏父亲。”大太太打趣道。
苏氏抓住顾芸不安分的小手,也笑了:“她呀,和小时候的顾蓉顾莲一个性子。”
那两丫头小时候也是,被老侯爷和先侯爷分别带在身边教养,每次来苏氏院子,都扒拉着他不愿走。
想起另外两个女儿,苏氏表情都柔和了。
“你二人一起来我院子可稀奇,可有事要说?”
大太太捂嘴笑:“父亲妙算,我们正是为二妹夫的侄儿来。”
大太太让二太太将他侄儿的事又说了一遍,苏氏听了一阵唏嘘。
“都是男子,做事怎能如此无情?”苏氏家庭美满,生长环境也好,很难想象有主君做事这么绝。
顾芸把头埋在苏氏胸前:“爹爹……不生气。”
苏氏看着自家小九,更是心软软:“不过是个小郎君,能吃多少?既然是你亲侄儿,你将他养在身边便是,以后及笄了,从我侯府出嫁,也能在京城给他找个好人家。”
二太太眼里含泪:“多谢父亲……父亲恩情,我和诚儿一定铭记。”
诚儿就是他侄儿的乳名。
苏氏无奈,他这个二女婿,和他生分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到连这样的小事也诚惶诚恐,不成气候。
“你选个好日子将人迎进府,和老大女婿说一声,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以后也是要日日打照面的,让府里的孩子们认一认也好。”
“是,父亲。”
陈诚是在中秋节前夕到的侯府,因着侯府前门正修缮待客,等候多时的侍女们是从侧门接的表少爷。
一辆破旧的马车嘎吱嘎吱地驶近,慢腾腾地停在门口,像随时要散架般。
一位打扮简朴的小公子从车上下来,他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紧接着,背着微薄细软的仆从也跳下车。
马夫看着像是在城外花两文钱租用的,两人还没站稳,便甩着马鞭一声不吭掉头离开。
大夫人院里的爹爹笑着上前一步:“是陈家的表少爷吧?您一路辛苦了,我是大太太身边的周爹爹,来接您进府的。”
“还不手脚麻利些,替表少爷拿行李?”
侍女们热情地抢过奴仆手里的细软,一主一仆的行李并不多,两人空着手被一群人簇拥着,颇有些不自在。
“爹爹,您太客气了……”陈诚喏喏地行了一礼,立马被周爹爹扶起来。
“表少爷妆安,您是咱们二太太的嫡亲侄子,自然也是侯府的正经主子,哪有您给下人行礼的道理,您这不是折煞奴才吗?快随奴才去见过主君吧,大太太和二太太早就盼着您来了。”
陈诚不被爹娘喜爱,自小看人脸色行事,谨言慎行,现下又流离失所,来侯府投靠小叔叔,自然不敢有任何懈怠,乖巧地点点头,拘谨地跟在周爹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侯府和徐州乡下的老家可谓天差地别,从侧门进去,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奢华贵气,尽显豪门气派,陈诚只匆匆瞥了一眼,便不敢多看,生怕自己瞧上一眼就将琉璃瓦给瞧坏了。
穿过九曲长廊,又绕过了前厅一个巨大的花园,陈诚这才到了苏氏的主屋。
“给主君请安,给大太太二太太请安。”周爹爹将人领过来,“主君,表少爷到了。”
苏氏将怀中的顾芸递给奶爹,这才腾出手来。
他向陈诚招招手:“乖孩子,一路上受苦了,过来让我瞧瞧。”
陈诚犹豫着靠近他。
“如今多大了?”
陈诚眨着好看的大眼睛,乖乖地回答:“过了年满十岁。”
“天可怜见的。”苏氏有些可怜他这瘦弱的模样,又想到他那狠心的继父和继祖父,将那孩子往二太太怀里推。
“快去给你小叔叔瞧瞧,你可让他心疼坏了。”
“诚儿,快到小叔叔这来。”二太太在见着陈诚开始,眼泪就止不住了,抱着陈诚死死不撒手。
“那天杀的毒夫,怎舍得这样对你?!”
“小叔叔……”陈诚也哭,小声啜泣着,跟小猫一样,大太太和苏氏都忍不住动容。
“既到了侯府,你就放宽心,跟着你小叔叔安安心心过日子。其余也不必过虑,一切规矩都按你表姐的来,叫我一生祖父便好,你旁边的是你大姨父。”苏氏指着大太太,又指向身边的顾芸,笑着道:“这是你小姨。”
顾芸:哦吼,喜提大侄儿一个。
二太太拍拍陈诚的背:“还不快谢谢祖父!”
陈诚乖巧又懂事地行了大礼:“多谢祖父。”
苏氏笑了笑,也不留他们,让人赶紧回去收拾安顿,别忘了晚上的家宴。
等人都走了,吴爹爹亲自进来收拾茶水。
“主君,奴婢看着,那表少爷倒是个安分守己的,就是瘦弱了些,看着有些小家子气,拿不出手。”
苏氏叹气:“那样的身世,怎能不让他小心翼翼?和他小叔叔一个样……”
吴爹爹逗弄了顾芸一番,得意道:“不像我们九姐儿,落落大方,喝水都能唠上几句,是不是啊?九姐儿?”
顾芸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奶呼呼地回应:“素的……”
苏氏和吴爹爹都被逗乐了,直说九姐儿真是聪明绝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