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就这样定在后日。
那位教《女诫》的南夫子听闻后,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
“倒反天罡!简直是倒反天罡!男为乾女为坤,自古以来,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你们这简直是倒反天罡,有违人伦!”
李娇掏掏耳朵,很想一拳让这女人□□爬出来的老吊子闭嘴。
忍住。
忍住!
讲台上,南老头依旧爹爹不休。
花溪言听不下去,反驳道:“夫子,苍天高远壮阔故而显得尊贵,可大地生生不息供养我们,若是只敬苍天不尊后土,岂不才是真正的倒反天罡?”
“住嘴!老夫让你说话了吗!莫要再说这种话了,老夫都要替你羞死了!你个小女娃懂什么天地乾坤!”南夫子打断她,狂躁地将手中的竹简砸过去。
李娇抬手挡开。
抬眼,李娇平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如浓夜,浓得化不开,隐隐有火光涌动。
南老头被吓了一跳,而后更加暴躁:“老夫就说女人不该读书识字,我大汤国的女人要是人人都像你们这般,如何安心侍奉夫家,绵延子嗣!家且难安,国何以存啊!”
有些道理听着头头是道,可若是细看,一字一句,皆是女人剥皮拆骨摆出来的。
李娇只是看着他。
你们的国,与我何干?
我的大月比那穹天皓月还要遥远,还要渺茫。
我早就没有国,没有家了。
那老头拿起一卷竹简还欲砸去,李娇握住拳头在考虑打了会不会被赶出去。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了李娇与花溪言面前。
她薄得像是一张纸,韧得又好似一座山——
是庄文贞。
“夫子,读书是为了明理。人皆有求知之欲,求善之心。女人也是人,不是笼子里等着下崽的畜牲。”
南夫子举起竹简的手僵在原地,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双目充红瞪着庄文贞:“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
他或许敢殴打一个木匠之女,或许也可以得罪一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但他不敢冒着得罪当代大儒的风险去管教他的女儿,哪怕只是说几句重话。
他是个老头,可正是因为老,才更加油滑,更加世故,若不是打听到庄觉年的独女在这,他才不会自荐来教这群黄毛丫头。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退。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李娇和花溪言的身前。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一共七个人,一个不少。
大家平日里或许有口角,甚至有过节,但在如是相似的命运前,没有谁愿意作壁上观。
南夫子手中的竹简砸得不仅是花溪言,也是在座的每一个人,更是天下女儿。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南老头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干扯着嗓子但中气不足:“你们都站着干嘛!还不坐回去看书!”
女孩儿们一时没有动。
有一种无声的东西在默默涌动着。
空气变得凝滞,凝重。
女儿们无所谓,她们向来喘不过气,可南老头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已经快被闷死了。
最后,庄文贞率先向南夫子行礼,回到了座位上。
只是这是这一回,她放下了《女诫》,开始研究她最喜欢的《战国策》。
其他的女孩也陆续回到了座位。
她们就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
可李娇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好像笼中的雌鹰撕破了笼子,惊觉困住自己的东西竟脆弱如斯。
就好像由人圈养的母豹第一次尝到了血的滋味,猛然发现人的脖颈竟这般易碎。
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笼子外的世界或许危险,但自由的空气比这世上最香醇的酒还令人上瘾。
哪怕只是沾染了分毫,甚至只是远远地眺望了一刹那,就再也戒不掉了。
空气就这样凝滞着,一直到下课。
老头逃似得离开讲堂,头也不回。
李娇第一个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笑了。
畅快的笑。
我们都懂她们在笑什么,我们也曾这般笑过,以后也会继续笑。
花溪言脱兔般连滚带爬跑过去,一把抱住庄文贞的手臂,埋头道:“好姐姐,我之前竟从未发现你这般好,我的亲亲好姐姐,以后我就跟你混。”
庄文贞整个人木塑般愣在原地,僵硬地抬手推她:“你……你先放手。”
花溪言哪里肯答应,紧紧抱着不松手,笑得很猖狂:“好姐姐你莫要害羞嘛,从前就是因为你这般含蓄,我都没发现你的好,不敢同你亲近。”
似乎忍耐到了极限,庄文贞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真抽出了自己的手,拿起书笔狂奔到门口才敢停下来。
只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儒生做派,一本正经道:“比赛就在后日,我要温书,你莫来扰我!”
花溪言哈哈大笑,而后故作正经道:“奴才遵命!”
嘻嘻哈哈了半天,慢悠悠回到住处时,剑兰正在教阿媖认字。
“这是坤……”
“困?”
“不是困啦!是坤,一个土地的土,再加上一个申,代表大地和母亲。”
“山河……阿母?”
“嗯!就是山河阿母!我们都是阿母的孩子!”
大门被一脚踹开,是婋娘回来了。
她像是饿极,不过她似乎从来没吃饱过,总之,她一回来,就先去找她的大棒骨头。
“你怎么这么爱吃大棒骨头?”看她一副饿鬼投胎的样子,剑兰问道。
婋娘张口大大撕下一块连着筋的肉,边嚼边说:“俺之前只吃过一回肉,当时俺饿昏过去了,醒来,他爹的有个贱吊想吃俺,锅都烧开了。”
剑兰看着桌上的大棒骨头,每个都有人的胳膊那么大,上边的肥膘卤得都有些烂了,化在瘦肉上,油润软烂,肉香四溢,汁水饱满。
可是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想吐。
阿媖倒是听得入神,放下手中的笔,兴趣盎然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俺就把那头蠢驴给煮了,那是俺第一次啃大棒骨头。”
说到这,她还砸吧砸吧嘴,有些嫌弃道:“那可远远比不上这个,可能没骟过的骚味比较重吧俺觉得。”
这两种东西也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吗?
剑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过了好一会,她又点点头。
不过,好像也有些道理。
眼看阿媖还想要问些什么,李娇连忙结束这个话题:“事情办妥了?”
不能再继续讨论下去了,小孩子认认字就好了学这些做什么。
婋娘嗦完骨髓顺手擦了擦嘴,又抄起另一个,头也不抬道:“放心,总不能白吃你这么多大棒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