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鱼镇的集日为每月的二九日,从村上到冯桥村,需要一个时辰,故而陆家今日去集市的人早早就出了门。
陆星清因着前俩日同家里人说了孙郎中要带她的事,早一步离了家,同孙郎中另一个小徒弟搬着药箱往集市走。
今日的集市本应该是陆星清和陆星娴一道,陆星清一走,陆星璇便主动说自己要去,其他姐儿无异议,陆良山也就同意了。
摆摊讲究地利,处于极佳位置,能带来不少的收入,陆家所卖多为山中野果和家中女娘织物,织物较轻,所以由她们俩姊妹拿着。
陆良山寻了一个位置稍好的摊位,既能遮挡日光,也能叫人一眼就能发现。
刚坐下,就有人挤了过来,见来者,陆良山脸色大变,道:“你来何事?”
“兄长真巧啊,你这块地我比你先看中,可否让与我,把我这些笔墨卖一卖,好有钱给晴哥儿买书,毕竟你家也用不上什么钱。”那不要脸的话说出,登时就将陆良山气得脸红。
陆星璇停下摆摊的动作,抬眼望去,是三房的人,也是陆家唯一的书生,不过陆家老夫妻砸了半生的银钱也未将他供出个什么一官半职,而他的儿子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
正当陆良近洋洋得意,想如往常挪开他们的摊位,自己霸占时,陆星璇开口道:“叔父啊,这地是我先看中的,可不是父亲先看中,我比您小,您且让让我,再说表兄哪需看书,这不整日在外捉蛐蛐吗?”
一话说的陆良近不上不下,他说那话,言外就是说自己比陆良山小,让陆良山让着他,又是嘲讽了陆良山无儿罢,结果却让这平日里就冷着脸的小侄女给怼了回去。
他指着陆星璇“你”个半天说不出来,周围又是看笑话的,气急地甩了袖子就走了,赶集的不乏和陆家一个村的,情况也都知道,个个都对陆星璇刮目相看,故而都围上陆家摊子,不一会儿就卖了大半。
临着饭点,人少了不少,正当陆良山掏出窝头,就听陆星璇道:“爹爹,我想去逛一下。”
陆星璇琢磨过是否要找个借口再溜过去,不过转念一想,借口会被戳穿,还不如坦言说去逛,毕竟原主因为年岁小,很少来集市,不出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集市上卖东西。
陆良山想到今早陆星璇为他出了口恶气,虽然知道之后陆良近会向父母告状,自个免不了一顿臭骂,但心中舒畅不少,也就同意,又问了陆星娴,却见她摇头,仍旧沉默着吃窝头。
临鱼镇唯有一所书院,教习也不过两位,能送孩子读书的家庭不多,所以两位教书先生也是忙得来。
这书院名为白云书院,位于镇东,离她们所在摊位不远,陆星璇沿着路,很快就找到了这书院。
说是书院,实则是茅草搭在破败木屋之上,开了几扇窗户,而在户外又开了一草棚,唯见一白发书生坐于高处,高声讲解书中之意。
陆星璇昨日就已从陆良山那得知这是讲授经义的教习,颇爱在集日时,领着学生在书院外讲解,所述内容生动有趣,常使人很快知晓含义。
这教习说是要让学生在集日感受热闹氛围,但陆星璇总觉得他是想让那些无法读书的人晓得一些古意,好让人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呆货。
陆星璇趁着围观的人多,偷偷挤到前面,与第一排的学子并排坐下,那学子扭过头来看了眼陆星璇,又转了过去,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好让陆星璇不会被踩着。
抬头闻得那教习口若悬河,书上一枯燥经意讲得妙趣横生,周围围着的要么是黄发小孩儿,要么是白发老人,个个伸长了脖子听着,生怕漏掉了什么。
不过给陆星璇让座的可不是什么安生的主儿,一会儿扯着陆星璇的袖子欲同她讲小话,一会儿又稍稍半蹲,想看看人外的风景。
“楚教习讲得有那么好多吗?你一女娘也来听。”那小孩儿不解,据他所看,四周就他旁边有个女娘在听。
陆星璇忍了又忍,终是憋出了句:“能不能别动,安生点!”
她本以为语气还好,却看那孩童立刻坐直,表情有些恐慌,竟是把他吓着了,看他那惊慌神色,陆星璇倒觉得好笑。
不料头顶那苍劲有力的声音道:“冯家二郎,看你爱说,那你给我讲讲《尚书》中‘以孝烝烝,乂(yì)不格奸’何意啊?”
陆星璇旁边那孩童起身,面露窘色,陆星璇知晓他并未听见半分,但又念他舍得为自己腾出位置来,故而轻声提示。
冯玉墨被叫起来时,更是紧张,汗水密密麻麻地布在额上,本以为今日躲不过教习那棍子,却听见他旁边那女娘竟在提示他。
他晓得楚教习耳朵不好,定没听见,所以微微蹲身,将陆星璇所说听得一清二楚。
他大声道:“回教习,此话是在说因为孝心醇厚,故而治理家国大事不算坏。”
楚教习斜着眼看他,“哼”了一声,道:“你且坐下吧,好生听课,莫要扰了他人。”
“是。”冯玉墨欢喜地坐下,刚想出言感谢,又听教习叫这女娘起来,他莫名为女娘抓了把汗。
听教习道:“不曾想,楚某教书半生,今日能见你这女娘来听课,那就请你说说刚刚那话的故事罢。”
陆星璇起身听后,略加思索,这对她来说并不难,直接开口道:“回教习,此话是指虞舜未因兄弟不喜而失了孝道,尧因他始终待兄弟亲善,而觉其能治国,故禅让王位,让其治理国家。”
清脆的声音与茅草之下的蝉鸣交织,即使酷暑,也没能消减半分,陆星璇脸因酷热而红透,倒让人以为是因回答问题而羞涩。
楚教习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她坐下,道:“没错,不因苛待而失去了孝道,是仁之表现,孝道是人类本性,勿失孝,故不恶,还请各位以孝为先,今日便到这里,散了吧。”
陆星璇若有所思地站起来,随着人群刚迈出一步,就听教习道:“小女娘,你且等一下,冯玉墨你也是。”
旁边那孩童的兴奋劲如同气泄般,耷拉着头跟陆星璇并排站在楚教习身前。
陆星璇这才看清楚教习,他个头不高,即使上了岁数,仍旧穿着书生袍,挺直背,恰似崖间一孤松,不失文人风度。
楚教习将冯玉墨训斥一顿,道他没有礼数,真当自己是白云书院一白云,想要来去自如,忘却无数,真该吃顿竹子,好叫竹子捆住他。
又道今日若没有陆星璇帮助,他便要在众人面前丢脸,令他今日将那句话抄十遍,明日交来。
冯玉墨垂着头,听见惩罚后,更是无助,陆星璇看不清他的神色,以为这孩童十分伤心。
训完后,楚教习又转向陆星璇,本以为他也会斥她无礼节,却听他问是哪家女娘,年芳多少。
陆星璇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见她说是冯桥村陆家五娘,楚教习抬眼看她,好似像在看另一个人般,说完,听他道:“若平日无事,可来听听,虽说女娘不可科考,但听课无错。”
陆星璇有些诧异,本以为他会是个古板的老师,不许女子听课,遵循礼制,倒是刷新了她对古人的刻板印象。
楚教习放了人,背着手,慢慢走回书院,嘴里默默念叨,“星璇,是个好名字,不枉费我曾教导过你啊。”又苦笑摇头,不知是想起那位故人罢。
艳阳高照,陆星璇受不了这天气,专寻阴凉处走,琢磨着刚刚楚教习的行为,总觉有些奇怪,想得出神,连后面叫她的声音也未能听见。
直到冯玉墨跑到她后面直喘气,才发现他竟跟来,陆星璇歪着头道:“还有何事?”
“没没没事,我就是想来道个谢。”冯玉墨憨笑,挠挠头,道:“你叫陆星璇呀,我是冯玉墨,你隔壁村的。”
陆星璇点点头,“谢谢你今日腾位置于我,没事的话,我便先走了。”
路程不远,陆星璇不一会儿就到了,却见摊位前站满了人,又听到争执声,她忙是挤进去,看见陆星娴头发凌乱,而陆良山护着她,与几个纨绔吵。
“爹爹!”其中一个纨绔上前推陆良山,陆星璇赶忙上前,叫道。
“哟,又来一女娘,急着干嘛?你可太小了!”好似泼皮玩赖一般,想去捏她的脸。
陆良山气得浑身发抖,“你莫要猖狂!待会官府来了,定要你好看!”
那几个纨绔互相看了眼,大笑起来,“还要我好看,我们只是来看看这摊位上的东西,又未怎样,官府来了又如何。”
又道:“我们不过看看,但你这女儿可将我们伤着,待会官府来了,恐怕这小娘子要被抓哦,你让这小娘子叫我们声,兴许我们就不告了呢。”
陆星璇从这些话中零零碎碎得知原是陆星娴看着织物的摊子,这几个泼皮来调戏她,又嫌弃织物不好,陆良山说了几句,其中一个泼皮欲要动手,陆星娴恐他伤了父亲,拿着剪刀不小心伤了那人。
陆星娴有些害怕,手在发抖,于是陆星璇牵着她的手,“怎么办啊,五妹妹。”陆星璇头一次见她慌了神,碎发散落,我见犹怜。
那群人更是兴奋,话语更是放浪,陆良山气得想要动手,却被陆星璇拉住,轻声道:“等官府来。”
这个朝代的基层管理和前世的明代极为相似,因有巡更令,故而官府来的也是极快。
陆星璇心下一惊,净是那日来为她主持公道的赵巡抚,赵巡抚看了一眼她,道:“发生何事?”
那些泼皮不但没有畏惧,反而颠倒黑白,说自己本想看看这物品,不料陆星娴将他们其中一个刺伤。
四周小声唾弃他们这一行为,却无人来敢作证,泼皮们得意洋洋看向陆家三人,陆星娴已然失去阵脚,只觉天旋地转。
陆良山刚想开口喊冤,陆星璇就道:“大人莫听这些泼皮胡言,我一家本想趁集日卖些东西补贴家用,不曾想这些泼皮看上我二姐,打着幌子来调戏,我爹爹气不过,与其争执,反倒惹火上身,争执中,我二姐不慎伤了他。”
“赵大人,我可以为他们作证!”充满稚气的童声从某个角落钻出来,冯玉墨满头大汗地跑到乔大人身旁道。
赵巡抚盯着冯玉墨,面无表情道:“你又从何作证?”
“这些泼皮本就玩赖,定是他们有错在先,否则陆家二姐儿怎会使刀?”冯玉墨分析得头头是道,“况且大家都看到是他们先做出恼人动作的。”
陆星璇顿时有了主意,道:“我家二姐本就是女子,若不是为保护受到刁难的父亲以及不甘被调戏,又怎会拿起刀,伤了那郎君,我二姐以孝为先,才忘记了不应伤人。”
赵巡抚摸了摸胡子,赞许道:“官家倡导孝道,而今陆家二娘子因孝伤人,无错,你们这群泼皮,调戏良家女娘,跟我去官府走一趟罢!”说罢,不等人反应,命人将他们压回去。
人群渐渐散去,陆星璇这才发现她手心全是汗,她扶着陆星娴坐下,轻声安慰。
“璇儿,辛苦你了……”陆良山有些愧疚,在这场合,竟让小女儿出头保护,实在是不知说什么。
陆星璇摇了摇头,不过心里倒感激起冯玉墨了。
忽地,一人闯了过来,道:“陆家五娘子,赵大人已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调查清楚,明日若有空,还请来趟官府。”说罢,人抬头就跑了,留下陆星璇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还未来得及反应,头顶倒传来老者的声音,“好一个学以致用啊!陆家五娘子,你真真聪慧。”
是楚教习!她心中一惊,马上站起身,却看见父亲作揖喊了声先生。
楚教习欣慰地点点头,“多年不见,竟已成婚生子,还有了如此聪慧的女儿,不错不错。”
他又转向陆星璇,“五娘子,你可想读书?”
陆星璇一听,想到这楚教习应是父亲当年的老师,如果通过他,说服父亲让她读书,那岂不是更好办!于是道:“想!”
“你还读不了哦,你可是女娘啊。”楚教习似是感叹,还带有几分惋惜。
“女娘又如何,若是这身份阻挠我,那女扮男相未必不可。”陆星璇说到后面句,声音莫名小了点,无他,若叫人听了去,恐会被人污蔑坐牢。
楚教习点点头,又与陆良山交谈,一直没有出声的陆星娴开口道:“教习,恳请您收下五妹妹吧,那学费由我来出!五妹妹天生聪慧,定不让您头疼。”
陆星娴表情坚定,她知道这是陆星璇唯一的机会,也知道如果她考上功名,日后他们家再不会受今日之耻辱。
楚教习眼睛微眯,笑道:“若是她成了我徒弟,今后你可就没了小妹咯,且没有科举这段日子,你家怕是更艰苦,也愿意呀?”
“当然!”陆星娴坚定道。
陆星娴感动地看她,但知道光是二姐同意,也远远不够,正如父亲所说,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先回家商量吧,下个集日我等你们的回复。”然后慢慢回到书院。
陆良山神色莫测,最终吐出句,“璇儿,你想读书吗”
“想!”短短一个字在几个人心中来回荡漾,此时日光倾斜,少女脸蛋红了半边,能窥目中希望。
“好!”
陆星璇知晓,属于她的科考之路缓缓展开,这是举全家之力铺开的,新的未来在青云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