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理来说,宿饮月原身修为尚在金丹巅峰,很难催生灵火。修者通常要等到元婴期,凭借自身元婴生出的婴火才算如臂使指,只偶尔有极少数到达金丹巅峰的天才,修为深厚,自身天赋又过人,才能如此越阶能为。
但宿饮月好像天生知道该怎么做。
没人教过他。
就如同他似乎天生会用瀚海长风,天生熟悉袖中玲珑、熟悉月影剑符、熟悉他所见过每一柄剑的秉性。
又如此刻。
他眼睁睁地看着顾盏拔剑,火光剑光相映为一,几人的倒影被无限拉长,而他们的容貌、气韵、神情…又被稀释在无限拉长的倒影中,再漂浮上来,化为几笔潦草描画出来,纸片似的人物。
最终,所有要无垢之土、无烟之火、无尘之香才能盛开的夜牡丹,所有由宿家亲卫驾驶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宝船才能抵达的东海深处猎杀的鲛油,所有自天南地北人类不可探处带回来的稀世奇珍…燃烧碰撞出的光芒都被剑光压下,都黯淡、都失色。
那本应是南洲三分的权力荣光。
宿饮月怔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的这一剑,看穿的这一剑,如同他天生就应该熟悉剑,亲近剑。他探指摸到了瀚海长风的剑刃,好冰,金属永远坚固、冷硬、不知转移,有脉搏也应该是太贴近他手腕的动脉,所以也只是他一个人猝然加速的心跳
但他仿佛真能呼吸瀚海长风的呼吸,瀚海长风也能呼吸他的呼吸,在此一刻,在这样一道强大的剑光前,他们化成了一个人、一把剑,就好像在此之前,他们真的不知寒暑、日以夜继地战斗过几千几万场,剑锋永远迎前。
宿饮月的心跳逐渐慢下来,逐渐落地。
在瀚海长风冰冷的剑刃上,他终于系上一点对这个世界的实感。
他看向顾盏。
这个世界的主角。
剑光散在顾盏身周,将他硬生生从“这个世界的主角”、“被原主买凶的倒霉蛋”等平面化的印象中拔了出来,那一剑是如此强盛,以至于能够逼退自从宿饮月认识顾盏以后不断盘旋的什么身世凄惨、仇恨深重的阴谋漩涡。
夜牡丹仍然不知疲倦地燃烧,花瓣、花蕊…最后在铺天盖地的、美丽的金红色火光中,燃成一团濛濛的虚无灵气。它们在宿府近百年,以灵石晶脉为土、以鲛油为壤,日落盛开,日出沉睡,因此在燃成火的最后,也要回馈给一手缔造了花水夜光,爱惜夜牡丹如性命的宿大小姐。
宿饮月伸出没有握剑的那只手。
他不是原主,可灵气落到他指尖,就像一枚清晨从竹叶上滴落的露珠,清新、自然,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入经脉,汇于丹田,像是落入池塘。
竹叶上淌下越来越多的露珠,几乎要汇聚成一汪清泉,源源不断跌入池塘,丹田内传来轻微又喜悦的破裂声响,金丹挣动,隐隐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型。
宿饮月无心顾及。
他还陷在那一剑里。
那一剑的轨迹已经结束,然而宿饮月现在的心绪一片澄明,结束是世俗意义的结束,假若不受世俗意义里时间的、空间的拘束,宿饮月能够看见剑轨自虚空中不断地延伸出去,攀高、变形、千锤百炼……直至顾盏剑道大成。
剑光划过宇宙,如辰星北挂,云破月消,群星俯首。
宿饮月深深地吸气,蓦然失语。
一个世界的主角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最有天赋的、命运最坎坷精彩的人?
天赋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残酷的度量衡。
而顾盏的天赋如此耀眼,甚至无需等待用虚无缥缈的未来去兑现。
它就在那里。
那一剑很快。
世间最好的剑,都是很快的。声势堂皇,闪躲不及,就这样裹挟着宿饮月未及反应的震动,降临到了临风殿。
惊风暴雨般的灵气涌动中,宿饮月冷眼旁观。他见到何知晓纸一样白下去的脸色,见到方易居悔恨神情,见到萧凤辞一闪而逝的惊容,一切在剑光下都无比清晰,无所遁形。夜牡丹燃烧的无数金红明光,便是他在宿家的无数眼睛,宿饮月甚至能隔着重重的山脉和禁制,觉察到宿平梁挑眉望来的目光,和宿朝鸣的注视。
原来这一剑是真的很厉害,宿饮月后知后觉地想。
真正绝世的剑,从来不需要夸耀自己的绝世。
宿饮月有些想笑。
一道剑光分裂成许多,宿饮月透过金红火光去看,只觉得每一道剑光都像一条来自命运的线,如此强硬,操作着他们这群配角在各自道路上纸片一样的分崩离析。所谓的三姓少主、四门亲传…这些光辉无限、天才无限的名头,名头背后各自的鬼蜮伎俩、心机盘算,原来也可以不堪一击。
那我呢?
我应该做什么?
做他骄矜无比、目中无人的宿大小姐,还是做抢占先知、投机站队的穿越者?
做我自己,宿饮月想,他张开手掌,企图握紧那道命运的线。
好好说话,好好练剑。
说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
这就是宿饮月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期望。
金红色的晖光一瞬间亮到极致,将半山天空都映成霞色,又忽而褪去,如同盛极而衰的天边夕阳,坠下一弯残霞。剑光已尽,所有暗中涌动的灵气复归平静。
宿饮月丹碎成婴。
半边晚霞下,何知晓啐出一嘴血沫,和方易居对视一眼,互相看到对方难看到极致的脸色。
今天一场闹剧,顾盏剑出惊人,宿大小姐碎丹结婴,这对未婚夫妻之间没有输家。
所以一定有人承担了输的后果。
那他们呢?
何知晓甚至无心理论,他看见方易居虚弱地一摆手,言语郁卒,满是不甘,却仍是道:“算了。”
顾盏的意思,早已在那一剑中淋漓尽致。
是,他杀了夏云岭,向尊贵不可言说的何家少主、向儒门亲传出剑。
那又怎么样呢?
这个修仙界,抛开一切约定俗成,抛开一切尊卑贵贱,本来就是用实力说话,用剑说话的,不是么?
顾盏只不过是用剑说话,他不喜欢废话,所以在出剑那一刻已经明了:
接不住这一剑的,怎样都活该。
所以何知晓说算了,方易居也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们仙门子弟的尊贵体面,也是有定数的。
何知晓再看向宿饮月的方向。
夜牡丹燃出来的余晖逐渐褪尽了,这是无根之花,极为清净,烧起来也不留半点尘埃,只余下薄薄一层镀在宿大小姐云瀑一样翻涌的周身素纱和墨发上,即使不露正脸,她看上去也足够美,好似真有肌骨通透削薄的仙人之姿。
宿饮月如有所感地一偏头,看的却不是他的方位。
顺着他目光,此刻正是日落月升、昼夜交替的时刻,骤然间交替爆发无数光明,将一切都打得透亮,宿饮月剪影映在曲面竹编的屏风上,俊丽线条略略勾出他侧首的动作。
宿家的花水夜光,一开始并不叫花水夜光。夜牡丹是宿饮月后来要栽的,统共也不到百年时光,百年对于宿家这等的庞然大物来说太过短暂,甚至不够徒有其表的虚名流传出去。
没有种夜牡丹之前的花水夜光,被叫做曲水夜光,为的是宿府地势得天独厚,铺满晶石的水道从主脉山峰蜿蜒而下,九曲玲珑。晶石尚未蜕变成灵石,因此日夜呼吸吐纳灵气,又回馈给此方水土,自有灵光盈脉,等晚上点灯,灯光映水光,两相辉映,曲径径流,如在仙境。
此时此刻,夜牡丹尽数被宿大小姐的一把灵火烧了,鲛油却依然不绝,附在水面上金光通明,那是种比起黄金光辉太阳色泽远为柔和远为不刺目的颜色,自带种朦胧光晕,像是无数月下回廊在一瞬间点灯连通,于人间设下其不可思议的投影。
夜牡丹一夕间烟消云散,水道却出奇的并不冷清,就在日落的一瞬间,水面上升腾起无数复瓣大朵的月影瑶花,全以灵力凝成,犹如琼玉,累累盛放在水上,望不见尽头。
如此手笔,非是大能为者不能够,又是谁会大费周章?
临风殿中灵光闪现,已经给出答案。
宿朝鸣、宿平梁并宿家余下的几位大乘一同现身,到他们这个境界,威压早已不显,气势平和,也可能是何知晓方易居之流并不值得他们如何迫人。
所以他们不是为了这两人而来。
宿朝鸣朗声大笑:“阿月,为父当贺你突破元婴!”
他语罢,其余人也一同开口,声音滚滚,至云中不尽:“贺大小姐突破元婴!”
宿饮月怔然松开紧握命运丝线的那只手,一切都来得太快,顾盏的一剑是,他的突破元婴是,局势的转变也是,让宿饮月几乎来不及反应:“何知晓的事…”
他话未过半,就被宿家一心直口快的长老打断,百年对大乘的修者而言很快,谁不是看着宿饮月长大,谁不清楚宿饮月脾气:“惹到大小姐头上,也是他咎由自取。”
他旁边同伴轻轻咳嗽一声:“反正平时出了这等事,大小姐也是要将他们丢出门外的。今日丢就丢了,大小姐还突破元婴——”
是喜事啊!
宿平梁一锤定音:“总之,贺大小姐突破元婴便是。”
宿饮月蓦然无语。
他有时也能理解原主的骄纵与反复无常。
贺辞一段落,宿朝鸣窥他脸色,声音转低:“阿月,你刚至元婴,境界不稳,我看这中洲盛会…”
不去也罢。
许是血脉连心,他最后四字尚未说出,宿饮月已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应该顺着宿朝鸣意思拒绝的,宿饮月心里清楚。
突破不久,闭关稳固境界,是再正常不过的理由,即便是四门圣人也不能说如何不是。
不去中洲,宿家是南洲霸主,宿大小姐在宿家占尽鳌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一切利弊,种种自明。
但是——
人这一生就非得稳妥地活,非得趋利避害地活,非得今天扔何家这个明天扔萧家那个欺男霸女男扮女装地活不可吗?
宿饮月想,一天前,宿朝鸣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当时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说让他再想想。
现在想来,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阿爹,我刚至元婴,正是外出闯荡的好时候。”宿饮月不动声色地截断宿朝鸣话头,轻笑起来:“您应该祝我长风万里。”
宿朝鸣望着他,宿饮月确信有那么一息,他从这位南洲霸主眼中窥见诸多不能言说的沧桑,但这里是临风殿,人多眼杂,宿朝鸣复又慨然大笑起来,仿佛那顷刻间的无能为力只是他的错觉:“好!那我就祝我们阿月长风万里!”
“阿月。”大家都是大乘修者,各自时间都金贵,能出面贺过表态过已是难能,唯独宿朝鸣留到最后,他仿佛有许多言语踌躇着想要嘱咐,最后只是说道:“当初我托人打造月影簪时,不曾想到它会被当作宿家少主的信物。”
宿饮月大约有些明白。
就像顾千重在上一届中洲盛会前,打造横秋剑,定下盏中饮月的婚约时,也不会想到顾盏今日的流离。
上一辈的人已经走尽。
“阿月。”
又有人唤他。
是萧凤辞。
这是萧凤辞已经熟透的名讳,她叫起宿饮月来并不比宿朝鸣生疏多少,唯独这次带点千回百转的玲珑心肠。
曲水夜光、月下连廊、大看瑶花…多么旖旎无限的盛景,光晕柔和,反倒更突出宿饮月清凌凌一把眉眼,这两天来,萧凤辞看宿饮月,时常觉得陌生:“我该贺你突破元婴,这道关卡古来难过,如今能借何知晓事端一句得成,倒是因祸得福。等我回去好生搜罗 ,待起程赴中洲盛会我们见面,我可得将贺礼补上。”
“凤辞阿姐。”宿饮月也唤她,这完全出自于原主残留的情感,萧凤辞略一恍神,竟没有对上宿饮月双眼:“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计较?”
最后一个萧凤辞也道别离开,水道光芒不息,瑶花兀自盛开,临风殿中只剩他与顾盏两人,宿饮月不由舒一口气,只听顾盏声音冷然:“贺来贺去,应该不用我做最后一个贺宿大小姐的人了罢?”
“那倒不用。”宿饮月下意识回道,他想到什么说什么:“于情于理是我应该谢你。”
宿大小姐提到剑时总是很专注,晶石水池中倒映星月瑶花,都比不过宿饮月此刻双目灼然:“是你一剑助我突破。”
修行者不轻言因果。
大概非得是宿大小姐那么不识疾苦的性子,才能如此坦荡地一口认下这个因果人情。
顾盏默然,却没有承认,一笔带过道:“我只好奇一点,谢积光是不是真藏在临风殿里过?”
何知晓说搜查谢积光,是病急乱投医。
但假如谢积光当真藏在临风殿里过呢?
宿饮月没有问顾盏是怎么猜到的,主角的剑,总要有过人特殊之处,也没有说是与否。
月下的临风殿中,他只是蹙着眉问顾盏:“谢积光藏在这里过,我便不能为何知晓的事生气么?”
顾盏又是静默一息,无声笑了:“当然可以。”
宿大小姐不识疾苦,性格坦荡。
也确实反复无常。
两年了,终于!走出宿家!
大概解释跟进下我目前情况,之前也在邪神那边说过,前面两年正好是我人生比较关键的两段学业转变期,对我的影响也很大,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时间写,但确实也比较迷茫,行动力不足,加上事情也多,就一直拖拖拖到现在。包括到现在,我也不敢做出什么保证,只能说我目前还是想写的,能写就会写一点。目前是主更隔壁邪神那篇,在空闲间隙里尝试写点未婚妻这本。假如说还有不幸读者还记得这篇,并且总会被很偶尔的更新骗进来,那我只能先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以及既然被骗进来了,还是求个评论(x)。这篇的话其实主要写下去的动力除了想给原本的故事一个好的交代,就是读者的反馈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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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