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萦绕下,花令时不合时宜的平静,让何逸兴眯了眯眼。
内力卸下,树叶随风飘散,花令时见寒光一闪,一柄剑朝自己刺来。
她急忙跃后闪避,何逸兴紧随其后,白芒过处,鲜血飞溅,花令时腾挪闪过,何逸兴心中疑虑越来越深。
“砰!”花令时挨了一脚,如断线的风筝飞出,撞在大树上,又颓然坠下。
她痛得内脏都似乎移位,在地上团成一团,新换的旬玉派门服被血濡湿又被冷汗浸泡,贴着她弓起颤抖的脊背。
她摸索着落在一旁的剑,以剑杵地,颤抖地爬起来,咽下一口血气。
“多谢师叔手下留情。”
何逸兴瞧着这样的花令时,眉头却未舒展,未待她站稳,又疾掠上前,让人眼花缭乱的几剑刺出。
花令时身上又多了几处不深不浅的伤痕。
何逸兴眉间刻痕更深。
花令时不再如前番一般左支右绌,虽然仍挨了自己几下,但她身影飘忽,轻易避过几剑,甚至能提剑格挡。
何逸兴不再刻意压制内力,剑招掌风齐出,花令时终于没机会再多说出一个字。
山石炸裂,树木拦腰截断,她虽竭力闪避,但先是被碎石在身上脸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又是被轰然倒塌的几棵巨树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朱砂掌“残废”断了她一边肩膀,那里在沙城时就曾受过重伤……
“你的伤全好了。”
何逸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隔着几人合抱的树干与交织的枝叶,有些渺远。
花令时吐出一口血,张了张嘴,胸口撕裂般疼痛,声音无法顺利出口。
忽然身上一轻,紧接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花令时刚想动,后领就被人拎起。
何逸兴将花令时拎到平地扔下,花令时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双站在眼前的脚,那人只要一动,就能抬脚将自己踩进泥土里。
她眼底闪过一丝戾气,用血肉模糊的右手撑起身子。
何逸兴抬脚踩在她肩膀上,稍稍一用力,花令时半个脑袋陷进地里,丝毫动弹不得。
“你的伤怎么好的?”何逸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次格外清晰。
“师叔既知道。”花令时艰难吐出字,声音里竟带了笑意,“又何必多此一问。”
何逸兴如她所想被激怒了,他将花令时提起来,两人四目相对,清清楚楚看到彼此眼中毫不掩饰的情绪。
花令时自拜入许停风门下,便从未受过方才这般屈辱,这让她素来淡漠的脸上多了一丝暴戾。
偏偏她最清楚何逸兴会因为什么而激怒,戾气重便掺杂了一点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样的花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何逸兴感觉鲜活,他不由恍了神,像是短暂地被那抹笑意摄住了魂魄。
该怎么形容呢,如果说曾经的花令时像鸣鹤山上的月光,让他觉得可望不可即,让他嫉妒却又无法忽视。
那么眼前这个人,仿佛是他一瞬间看花了眼,那落入山间的月光原来是一条鳞片华美的蛇,从山顶盘旋而下,凌空朝他吐出猩红的蛇信。
何逸兴的手不由一松。
花令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声,杵着剑缓缓站直。
“师叔,我连武功都没了。”花令时嘴角擎笑,“欺负武功全失的师侄,好玩么?”
何逸兴心中猜测被证实。
花令时身上旧伤全好了,武功却没了。
何逸兴不敢置信:“你用最后一成不到的功力疗伤清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声音近乎嘶哑:“许停风的弟子,怎么能是个废人?!”
武功全失,在他眼里,与废人有何异?
花令时是疯了吗?!
“你不是说,要活着守护你的朋友,原来也只是说说而已。”
何逸兴分辨不清现在心中是何种滋味,愤怒、疑惑、失落、怀疑……
还有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不安。
如果花令时早就因自己之故变成了个废人了,自己方才咄咄逼人,招招不留情——
若花令时还有武功,他打败她,杀了她,只能说是她技不如人,可是如此,九泉之下见了师兄,他一定会——
仿佛看穿何逸兴心中所想,花令时道:“师父一定会看不起你。”
说罢又自言自语道:“师父又何曾看得起你过?从他对你毫无防备,你却暗中毒死他,你这师弟,在他心中早死了吧。
“如今只是多了一桩下作事,师父也只会见怪不怪。”
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何逸兴仿佛被人迎面痛击,刹那间心神失守。
他的脖颈、手背,裸露在外的肌肤底下暗红光芒开始流窜,血肉如地龙翻身般隆起塌陷。
强行修炼假剑谱导致经脉错乱、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再次显现。
花令时不动声色退后两步。
何逸兴周身气机翻涌,却在扫过花令时时目光倏地一沉。
紧接着,那些暗红陡然消失,脸上血肉平整,他又恢复成那副道貌岸然的儒雅模样。
“师侄。”何逸兴轻轻叹气,“你从前从来不会用这些诛心的招数,是谁教得你这样,宋观前?还是那个裴晋?”
不愧是何逸兴。
就算愧疚不安,也绝不会乱他心神太久。
难怪他能用一本假剑谱练成一身强悍嗜血的真剑法。
花令时平生第一次,对着这个人,感到自愧不如。
但心中又生出了一点释然:“我原本还顾念你对师父的那一丝真情,如今看来,你何逸兴最在意的,其实是你自己。
“如此——”花令时拔剑出鞘,“咱们都别手下留情了!”
“好大的口气,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何逸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花令时此人,今日非杀不可。
不杀她,连何逸兴都意料不到,还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
一剑挥出,让他意外的是,花令时竟不避不闪,反而迎着锋芒而上。
这一剑携着七成内力,足以让普通人血肉湮灭,让方圆十丈寸草不生,花令时武功尽失,不管她有什么后手,不过都是雕虫小技。
何逸兴有十足的把握,花令时会死。
死了就好,死了就不会有任何反转,死了自己就不用枕戈待旦,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剑之威,落在花令时身上,的确不是她能承受的。
所以她半途改了主意,身形一晃闪避开,但仍免不了被剑气波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花令时狼狈至极。
何逸兴眉头深深地攒在一起。
先前将她从树下拎起来时,他试探过她的经脉,的确是武功全废了。
花令时是谁,何逸兴怎会轻易就信。
但后面花令时被自己折辱,却也只能攻心求得一丝生机,何逸兴信了。
但凡花令时还有一成功力,变相的求饶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无关性情,而是高手到了一定位置,都必然会产生的傲气,即便可能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
至于花令时使的轻功,何逸兴根本没放在眼里。
轻功易学,花令时本就是天才,更何况她使的轻功根本避不开自己,在他眼中就如稚童撒脚狂奔一样,慢吞吞,笨拙得可笑。
可只是短短一刻多的时间里,一切都变了。
花令时仍不是他的对手,但她明显,变得厉害了许多。
她的身法仍旧慢,却能避开他一击致命的一剑。
一剑落下,花令时没有死,何逸兴只是惊诧片刻便逼近,继续出招。一招一式皆习自许停风留下的剑谱,威力之盛,二人在回门派的路上都看到过,可是花令时没有死,没有开肠破肚,没有手脚俱断……
何逸兴心中仿佛压下了一颗小石头。
在他泰山压顶的杀阵之下,花令时从重伤败退,到捉襟见肘,再慢慢破开滞涩,一点点变强,一点点在何逸兴心中加重那块石头的分量。
一点焦躁自心中升起,缭绕不散,渐渐壮大。
这人一身是血,似乎下一刻就要丧命,何逸兴在她跟前就是庞然巨物,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取不了她的性命。
何逸兴发现花令时在学他。
他前面出的一招,花令时后面必会使出;先前伤到她的一式,后面她必能避过去。
旬玉派的武功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在她身上恢复。
这不可能。
时间不能倒流,她的武功废了便是废了,怎么可能原封不动地回到身上?!
即便是许停风,也做不到这样无视天地法则。
但很快,何逸兴就发现那不是原封不动地回来,而是花令时在学他,学他一招一式,学他内力运转,学他门派心法。
花令时手持锈剑,不再一味闪避,即便一着不慎就要死在这里,仍是抓紧每个时机向何逸兴进攻。
她的眉眼出奇冷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山石烟尘冲天而起,二人渐渐成了两道残影,时而有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所有旬玉派门人都注意到了此处,无数目光聚集。
几次险死之际,无数过往片段在花令时脑海中闪现。
杏花村,废弃小院。花令时猝不及防使出张意昌自创的“柳暗花明”。
男人惊疑一瞬,被她一剑划开斗篷,第一次露出了面具。
中洲客栈,夜色下的小院,男孩问她:“你怎么会我赵家武功?”
“你方才教的呀。”
“只看一遍就学会了吗?你师承何处?”
——“难道不是看一遍就能会吗?”
——“我没有师父呀,我家里穷得连白馒头都吃不起啦,哪有钱请师傅呀。”
官道上,烈日灼灼,花令时“扑通”跪倒:“爷爷!求你教我武功吧!”
许停风站在数十个倒地哀嚎的强盗中间,惊讶道:“我像是好心收徒的人吗?罢了我也不瞒你,原是有个小子托我向你带句话……”
有几个伤得轻的强盗连滚带爬要跑。
花令时只听到许停风前面一句,希望断绝,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爬起来抢过一把刀。
“刷刷”几下,跑出去的强盗被饿得脚步虚浮的小女孩双手挥刀打倒,在地上蠕动,却再也站不起来。
花令时放下刀,喘着粗气看向许停风。
“方才你使的招数,我都学会了。”她目含期待,恳求道,“我很好教的,求你了。”
画面陡然破碎,已经成年的花令时神色沉静冰冷。
心中最后一点畏惧散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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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