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谱是假的。
花令时用了一年时间确认,剑谱所载内容看似平庸又混乱,实则暗藏玄妙。
又用半年时间确认,若是按照这玄妙剑法练下去,必回走火入魔而死。
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剑谱是假的。
至于为何师父会在临终前给她一本假剑谱,花令时原本不明白,但经历了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有了一个猜测。
师父曾说,她不如何逸兴林清容聪明。
所以他临终时给了她一本假剑谱,让那二人以为她武功仍可精进,有所忌惮。
但师父大概也没想到,那二人忌惮之余竟会生出贪心。
花令时努力忽视一地的残肢断腿和冲天血腥气,视线落在了何逸兴的背影上。
他没有走火入魔。
何逸兴恰在此时转过头,遥遥看过来,他面上鼓胀又塌陷,如蛰伏的巨蛇在地下游走,大地因此起伏动荡。
“不对。”花令时十指抓紧了牢柱,目光如箭射向何逸兴。
那是……
“啊!”
有弟子发出一声惊叫,晕倒坠下马。
旬玉派是百年名门正派,何逸兴公然惨无人道地屠戮,已经突破了很多弟子的底线。
但是所有人看着他那让人心底生寒的一剑,畏惧压倒了质疑。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发出多余的声音,晕倒的弟子很快被处理,队伍继续前行。
“他照着那剑谱,练出了剑法。”
裴晋震惊:“不会走火入魔吗?”
“会。”花令时也难以置信,“但他控制住了。”
何逸兴控制住了自己,他武功大涨,内力虽然混乱,但控制在那个走火入魔的界限之前。
他不愧天赋异禀。
不愧是师祖钦定的下一任掌门。
到了旬玉派,何逸兴如花令时所求,让她祭拜了师父坟茔。
当夜,清风殿正殿。
何逸兴屏退左右,殿内只剩花令时,和半死不活的裴晋。
“知道为什么留你的命到晚上吗?”何逸兴腰间悬剑,漫步入得殿内。
烛火幽幽,花令时背对他,没有回答。
何逸兴也不在意,拔出剑,对着幽暗光线欣赏锋芒。
“今日一回门派,便有人来报,江湖上都说我何逸兴作恶多端,不但害死许停风,还残害同门翘楚林清容,又对许停风唯一弟子赶尽杀绝,甚至不惜掳走霜清岛少主,意在挑起武林争端。
“霜清岛与横海赵氏、颍川王氏带着门人要来围攻旬玉派,让我交出你与裴晋。
“赵氏家主甚至放言,我若敢动你分毫,便是与赵氏永世为敌,定要取我项上人头。”
何逸兴顿了一下,“啧啧”两声:“年轻人!”
转向花令时:“怎么,听到有人拼了命也要救你,不开心吗?”
“师叔这样聪明谨慎,定是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花令时声音很轻,似乎在压抑着痛苦。
可何逸兴太得意了,没注意到这一点微末的细节,他哈哈大笑:“师侄要来看看我的准备吗?”
花令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跟在何逸兴身后。
今夜无星无月,旬玉派却灯火煌煌,从最高处的清风殿看下去,好似星河落在了人间。
二人没有点灯,穿行在时明时昧的游廊里,古朴建筑翘起的飞檐下,风铎阵阵响动,花令时熟悉这样寂静的夜晚,她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时光。
何逸兴领着花令时来到了库房,青铜大门轰然大开,沉默的门人起了灯,一排排高耸的木架上,弓箭、火药、投石车……无数崭新的兵器泛着寒光,沉默地迎接来人的检视。
“这边来。”
花令时被领着入内参观,每走出一步,她的心便沉一分。
“师叔,你要造反吗?”
何逸兴用了片刻才领会花令时的意思,不禁失笑:“我是江湖人,要世俗皇位做什么。”
他微笑道:“这些,是为你的朋友们准备的。”
花令时脸上血色尽失。
何逸兴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肩上,仰头望着那一列列厚重冰冷的武器,轻笑道:“你觉那些人再厉害,能抵得住一场战争的破坏力吗?”
花令时闭了闭眼,心存侥幸:“师叔,你没有千军万马。”
“是吗?”何逸兴笑了,气息喷在她后颈,像冰凉的蛇信舔舐。
他掰着花令时肩膀,让她面对库门外。
库房在清风殿旁边,位于旬玉派最高处,在这里能俯视群山绵延。
旬玉派建在山中,周围峰峦环绕,夜色里只能看到一条条蜿蜒逶迤的山脊线。
何逸兴撮嘴为哨,内力将尖锐哨声传出几里外,倏然,无数灯火由近几远渐次亮起,围绕旬玉派方圆五里。
水域映出火光,碧空乌云皆被照彻。
花令时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能言语。
“为什么?”过了很久,她艰难问道。
“为什么?”何逸兴站在她身侧,与她并肩看莽莽群山之间的灯火,“因为他们要救你,因为武林人从未将何逸兴放在眼里,因为逆我者亡。”
“师叔,你若真杀了这些人,必然会引起整个江湖的愤怒,届时不止你,整个旬玉派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何逸兴哼笑一声:“你所理解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不等花令时回答,他又是一声哂笑:“快意恩仇?侠肝义胆?”
目光地掠过花令时,轻蔑的语气意有所指:“还是侠义仁心?
“都不是,江湖上的都是人,是人就会逐利,就有贪求。我为他们铲除了几个强大的势力,他们只会感谢我。至于我门派内部事务,又与他们有何相关?”
“总会有人站出来……”
“那就以利诱之,让他们退回去。”
“霜清岛与赵氏王氏不会出动全部力量,你后患无穷。”
何逸兴惊讶看向她:“霜清岛与王氏暂且不论,赵氏定会倾全族之力。”
他顿了顿,目光中有了了然:“你不信?”
花令时不欲与他争论这个:“那旬玉派呢?”
她声音带上了颤意,不似从前淡然:“你做的这些事,将旬玉派百年名声放在何处,将师祖与师父一生的努力放在何处,又将这些弟子的今后放在何处?”
何逸兴不屑道:“武林强者为尊,旬玉派到了我手里,只要我还是武林至尊,就无人敢多说什么。”
花令时看着这个不久前她还刮目相看的男人,失望至极。
大概是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剑谱,最恨的人也成了阶下囚,何逸兴此刻并不在意花令时眼中的那抹轻视。
“你知道为何我要告诉这些?”他笑道。
“让我死个明白?”
何逸兴笑着摇摇头:“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些人也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这么早,这么多。”
花令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许停风,林清容,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裴晋,少年英雄,如今活着还不如死了,因为你。
“赵瑜——他在你面前自称宋观前——年少掌家,天之骄子,因为你。”
……
他一个个列举,看着花令时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一锤定音:“花令时,你就是个祸害。
“难怪当年你父母会不要你。
“如果师兄不曾捡到你,就不会有这之后许多的悲剧,我与师兄、清容会撑起旬玉派,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你没死在那一年?”
花令时踉跄着退后两步。
她知道何逸兴的恨意,可她张了张口,竟无法反驳。
那边中洲大旱,官道上濒死的绝望仿佛穿过时空,再一次狠狠扼住了她的心脏。
在压抑已久的灰暗潮水即将淹没口鼻时,花令时突然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如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从自我厌恶、彷徨不安的洪流中提了起来。
让她惊讶的是,那人不是许停风,不是宋观前,不是林清容。
甚至一时半会,她都差点忘记了那人姓甚名谁。
杏花香气盈满室内,温暖柔软的枕被间,有人将她缓缓扶起,她靠在那人身上,闻到了少时母亲身上的气味。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关系的,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
庭院门前撞见,那人提着一个食盒,里面隐隐飘出熟悉的食物香气,她刚与宋观前决裂,那人却微蹙着眉看向她。
“事再急,也得好好吃饭,看你瘦的,若是你长辈看了,岂不心疼。”
回忆变得清明,花令时恍惚忆起自己一直以来,刻意忽视的一点。
当时那妇人说的是“若是你母亲看了,岂不心疼。”
只是“母亲”二字才脱口,妇人就意识到了什么,改成了“长辈”。
缠绕心脏的灰暗情绪倏忽散去,花令时抬起一双清明的眼,直视何逸兴。
“不是我,师叔。”她目光甚至有些怜悯,“是你。”
何逸兴脸上的笑意散尽。
“这些人。”花令时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我的至亲好友,而你,师叔——”
说不清是报复还是陈述事实,花令时笃定道:“——你才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话音刚落,周围杀气凝如实质。
何逸兴内力如水倾泻,落叶浮空,化作千万利刃,悬在花令时身周。
阴翳爬满了他整张脸,让那点儒雅的俊朗荡然无存,恨意扭曲了五官,又化作浓重的杀意。
“哈。”何逸兴短促沙哑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轻声道:“你还是去死吧。”
在这顷刻就要丧命的杀机笼罩下,花令时始终沉静如水。
她握紧了手中那把锈剑。
“师叔,我不会去死。”
“我要活着守护我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