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逸兴走出几步,就听到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
林清容剑抵在花令时脖子上,出现在他视野里。
何逸兴眯起眼睛,见确是花令时不假,心中一阵快意,迈开步子上前。
每跨出一步,他都能更清晰看到拿到剑谱、练就绝世剑法后的自己。
他多年的筹谋算计,多年的屈辱隐忍,即将在这一刻迎来曙光。
一切都将结束。
没有许停风,没有花令时,整个江湖都会看到站在顶峰的何逸兴,无数习武者都将对新一代最强者顶礼膜拜。
何逸兴眼底湿意一闪而过。
裴晋有限的视野中,只能看到何逸兴一双鞋子踩过黄沙,“沙沙”,“沙沙”,一声声仿佛大钟在他耳畔敲响。
他嘴唇蠕动。
“二十、十九、十八……”
“五,四,三,二,一。”
半个时辰到了。
裴晋放心闭上了眼睛,仿佛一辈子积压的疲惫都于此时爆发,他沉沉昏睡过去。
“剑谱呢?”何逸兴问林清容。
后者脸上闪过一丝不甘,老实将剑谱交给何逸兴。
“算你懂事。”何逸兴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裴晋与花令时都已不足为患,林清容就算有什么别的心思,也要先考虑自己的小命。
他看向花令时,只见这向来不可一世的师侄此刻面如金纸,鬓边发丝湿透,目光空茫。
何逸兴一手摩挲着剑谱,一边仔细观察花令时,林清容忍不住道:“掌门师叔,她就算痊愈,最多只剩五成功力。”
何逸兴没说话,目光逡巡片刻,在花令时右手停留。
她在颤抖。
即便微不可察,但何逸兴注意到了。
“不。”何逸兴伸出三根手指,笃定道,“最多三成。”
笑意在脸上绽开,让何逸兴那张沉湎酒色财气、写满权利**的俊脸,变得有些年轻。
他是发自内心的开怀:“是吗,师侄?”
花令时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带任何温度,仿佛何逸兴不是即将索命的仇敌,而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但只有花令时自己知道,她此刻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古井无波。
她的手在抖。
是因为她真的在害怕。
何逸兴与林清容一向忌惮她,长年累月的忌惮让他们变得时时都要高看她一眼。
其实她花令时也是血肉之躯,她不是真的什么神女,不是第二个许停风。
她的功力,只剩一成。
能杀死许停风的毒,她结结实实中了两次,一次是逃离旬玉派之前,一次是在客栈里与张意昌交手。
前面一次,她虽一路逃亡,到底还有时间疗愈。
但这一次,上天没有再偏爱她,而是将她逼至绝境。
三成功力,且有毒伤未愈,何逸兴真正放下了心,没再管花令时。
他按捺心中激荡,打开剑谱,一页页翻阅。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何逸兴脸上喜色渐渐褪去,变为凝重,又转为疑惑,最后两道剑眉拧起。
他抬起眼,眼神阴翳。
“剑谱是假的?”
“是真的。”林清容道,“扉页上有停风长老笔迹。”
何逸兴翻开扉页,上面一列字,确是许停风笔迹无疑。
“平生所悟,尽传予爱徒令时。”
何逸兴垂目看了半会那列字迹,转向林清容:“你看过?”
“当然。”林清容十分坦荡,“只是看不懂。”
何逸兴也看不懂,在他看来,这上面记载的剑法粗看奥妙无比,可细悟下来,分明十分普通,甚至有的地方前后矛盾,若照着练,非走火入魔不成。
花令时淡淡道:“师父行事恣睢跳脱,他毕生所悟,怎会是个人就能轻易参透。”
何逸兴听了这话,先是心头涌上一股怒气,只觉花令时在嘲笑自己,可转念一想,她说得不错!
他又从头开始仔细研读。
看着看着,师兄音容笑貌仿佛于字里行间浮出。
何逸兴想起师兄性格怪癖,亦正亦邪,最不愿循规蹈矩。
又想起自己年少练剑总是进益不大,师兄嘲讽自己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说他内力霸道,其实更适合修炼掌法。
何逸兴越看,越觉的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一式,其实暗藏玄机。
只是玄机隐于何处,他又偏偏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何逸兴全幅心神都扑在了剑谱上,周边聚集而来的弟子沉默立在两边,其中一名何逸兴的入室弟子见林清容仍持剑抵着花令时脖颈,便上前来。
“林师姐,交给我们吧。”
林清容觑了他一眼,却并不答言。
弟子有些尴尬,下意识向自己师父看去,何逸兴只全神贯注看着剑谱,并不发一言。
这弟子犹豫片刻,便乖觉退下。
“好!”何逸兴拊掌道,“不愧是师兄留下的遗物,好!好!”
他衣袂无风自动,体内内力运转,边看边练了起来。
瞧见这一幕,林清容紧皱了眉头,花令时却是若有所思。
何逸兴冷不防在剑谱上看到了方才裴晋出的三招。
他目光一顿,掀起眼皮,霜清岛的少主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似乎早没了生气。
冷哼一声,何逸兴当即运转内功,照着剑谱使出一招。
剑芒消散在风沙里。
何逸兴愣了一下,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剑谱,静气凝神,再出一招。
清脆的一声破空声,浮动的尘埃四散,但效果也就这样,远没有裴晋当时厉害。
周边一片寂静,只有呜呜的风声在断壁颓垣间缭绕,一股混合着愤怒、怀疑、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
难道他真比花令时差那么多?
她随手教个人,就能比自己厉害数倍?
“不对,不对。”何逸兴缓缓调整呼吸,心中暗道,“她钻研近两年,我只是刚拿到手,不能这么比。”
何逸兴转过身,目光晦暗不明地掠过花令时。
见她死到临头,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淡定模样,何逸兴刚消下去的怒火又腾地烧上来。
他死死盯着剑谱,双手用力得几乎要将纸张撕碎,任凭心中纷乱,目光只灼灼看过见剑谱上一列列文字,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
按照先前的计划,剑谱到手,确定是许停风遗物后,花令时就该立时杀掉,以免后患,众人班师回门派,掌门闭关。
但此时何逸兴满面凝重地就地研究起来,众弟子素知他秉性,没有一个敢出声提醒。
一片安静中,何逸兴无人搅扰,看得愈发忘我,待他发现脑后两道劲风逼来时,早已失了先机。
有人一剑刺中他手腕,接着一挑,剑谱向后飞去,刹那间何逸兴内力凝聚左掌,一边往后疾窜一边回身。
剑谱落到一只纤纤玉手中,林清容往衣襟里一揣,与花令时持剑一同持剑逼近。
“林师姐叛变!”有警觉的人率先反应过来。
四周的旬玉派弟子立时拔剑,就要上前相助掌门,却不料人群中先后有人自怀中掏出红布条,系于额上。
“掌门无道!扶林清容正位!”一人喊出。
一呼百应,无数额系红斤的弟子拔剑挡住了何逸兴的人。
局面霎时乱起来。
何逸兴眯起眼,面上戾色一闪而逝,不怒反笑:“不愧是我心心念念的容儿!”
林清容衣襟带风,纵身逼近他身前:“师叔知道我不愿屈居人下。”
她五指翻转,与何逸兴同出一脉的朱砂掌“碎尸”击出:“只能委屈师叔去死了。”
林清容修习朱砂掌,对着花令时这个仇敌,从来使过“碎尸”,何逸兴先前一直以为她是妇人之仁,顾念旧情。
如今见这绝色女子一掌凌厉狠毒的“碎尸”,方知她并非心软。
何逸兴仰天大笑几声,浑身气势陡然一变:“好得很!今日我便清理门户,把你们两个叛徒一起除掉!”
他也不再手下留情,一招一式都倾注霸道内功,一人与花、林二人战在一处。
风沙大作,喊杀声喧嚷,刀光剑影中,这座废弃已久的城池被一道道内力、掌法、剑气波及,土石筑成的残破房屋一片片崩塌。
数百招走下来,何逸兴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
花令时虚弱至极,或许连三成功力都不足。
何逸兴不知这是她二人的阴谋,故意示弱引自己上钩,还是事实如此,所以花令时才要与林清容联手。
他只略微思考片刻,便下了决心。
只见他身形腾挪变换,花、林二人只觉周身都是他的残影,二人背靠着背,被这一道道残影围困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蓦地,铺天盖地的掌印兜头而下,如果此刻裴晋能睁开眼睛,必会提醒二人小心,因为让他筋脉俱断的就是这一招。
风沙凝成的掌印看似轻飘飘,近身才知其间挟着万钧之力。
林清容瞳孔蓦地紧缩。
她与何逸兴同修朱砂掌,自认虽内力、剑法不如何逸兴,可她钻研掌法十数年,另辟蹊径,并不比何逸兴差多少。
可此刻的掌法,却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朱砂掌只有简单粗暴,层层递进的三式:残废、夺命、碎尸。
何逸兴使出的这一式,与残废、夺命、碎尸毫不相关,却在三者基础上更进一步,威力更为强劲,招式更为毒辣。
看到林清容怔忪,何逸兴满意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历任掌门才能修习的绝招,名曰——”
“**。”
**掌全冲着林清容而去,只是花令时离得近,难免被波及。
刹那间林清容明白了何逸兴的企图:先除掉她,再与花令时周旋。
仿佛是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间,千钧一发之际,林清容脑海中只冒出两个想法。
第一个是:这掌门之位,终究不是我的。
第二个,却连想法都称不上,她只是单纯地想到:大师姐。
嫉妒、羡慕、愧疚、向往、厌恶、畏惧……
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都指向花令时。
她最好的青春年华,本该最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心中所有隐秘的折磨,都因花令时而起。
她一直看着这个人,看得久了,就有些恼火,凭什么她从来不曾回头看自己一眼。
凭什么她讨厌她也好,喜欢她也罢,她从来都看不到。
是因为自己太普通了吧,如花令时这样的天之骄女,大概只能看到同样厉害的人。
那我就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高到无人可以比肩,高到你避无可避,抬首就能将我纳入眼中。
“大师姐。”林清容喃喃,血红的眼里决绝与不甘掺杂,痛苦与解脱同在。
她一掌拍在花令时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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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