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逸兴终其一生,都活在许停风盛名的阴影之下。
许停风在时,江湖人提到他,只说是许停风的小师弟。
好不容易许停风死了,他继任掌门,可江湖对旬玉派这个百年名门的神往,仿佛随着那人离世而烟消云散。
继任掌门不是许停风,那是谁都无所谓。
继任掌门是许停风师弟,那应该不会差到哪里。
后世传颂死去的英雄,他高坐清风殿里,却寂寂无名。
江湖上许多人,甚至连他全名都不清楚。
可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天下第一大门派里人才济济,最后掌门却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担任。
他固然比不上许停风。
但何逸兴又怎会是庸碌之辈?
强悍的攻势如山岳压下,所有生机都被锁死。
狂风过处,天光隐没。
四下里犹如入了夜,风滑过脸颊,带起砭骨寒意。
掌风剑气先至,裂帛声先后响起,裴晋身上衣服破开一个个小豁口,鲜血顷刻间浸湿衣衫。
浓稠的黑暗降临,如果曾经死在何逸兴手下的人能说话,一定会告诉裴晋,这就是旬玉派现任掌门的实力。
这是濒死的暗夜。
这一刻何逸兴眼底没有任何情绪,畅快也罢,忧虑也罢,即将大功告成的兴奋也罢,什么都没有。
其实同门之中,许停风、何逸兴、花令时,这三人是最相像的。
无论他们本性如何,但当他们拿起剑杀敌时,眼底冷漠如出一撤。
绝对的冷漠造就绝对的冷静,何逸兴的剑如师兄在世时一样稳。
他没有破绽。
黑暗中,一线光亮一闪而逝。
何逸兴的瞳孔中倒映出裴晋的身影,少年身如鬼魅,眨眼间刺中他身上几处穴位,然后横剑扫来。
何逸兴身形微滞片刻,感受到这一剑不同之前,下意识移步避开。
裴晋又是点穴、横扫,重复的一招如影随形而上。
何逸兴神色逐渐严肃。
随着裴晋每一式使出,周边的风势似乎隐隐发生了变化,原本汹涌如海浪向裴晋涌去的狂风,竟有了回流之势。
何逸兴长发与衣衫被风扬起,四下里黑暗被一线剑光逼退,裴晋的逼近愈发强势。
随着裴晋重复使出这一招,何逸兴后背渐渐挂满冷汗。
他认出来了,这是花令时的招式!
当初山林一夜,花令时明明被他们逼至绝境,却突然爆发,让他以为是师兄活过来了。
当时花令时就使过这一招。
何逸兴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花令时教的这小子。
她既教这小子,说明已经重伤,短时间内无法与自己正面交锋。
何逸兴眉心一挑,嘴角勾出笑意,闪避过程中从袖中放出鸣镝。
鸣镝升空,散落在沙城四处的旬玉派弟子向这边聚集而来。
“好贤侄,她还有多少时间?”
裴晋估摸时间,过去不到两刻钟。
花令时让他拖延半个时辰。
眼见裴晋脸色变差,何逸兴有些意外,自己只是随口一说,难不成她真的要死了?
两人一人进攻一人防守,黄沙漫天中,只见两个人影已经缠斗出一里之外。
何逸兴心中惊异渐渐平复,好笑道:“怎么,你只会这一招吗?”
裴晋一直在重复最开始的那一招。
何逸兴就算忌惮花令时,但裴晋毕竟不是花令时,更何况一招使了上百遍,何逸兴早看了个透。
“师侄,你这半路捡的师父忒小心眼了些,且让师叔来教你几招新鲜招式!”
说着不再一味闪避,一招“曲径通幽”,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绕至裴晋身后,剑尖刺中后心。
另一边,林清容看了眼鸣镝,耳朵微动,听到全城的弟子都向这个方向赶来。
“师姐,你果然躲在这里。”
林清容轻声道,加快步子搜寻。
她饶过几间坍塌的房舍,看到了一墙葳蕤的藤蔓。
藤蔓爬满了整面墙,完好无损,边沿看不到脚印或是其他痕迹。
一墙之隔不像是有人去过。
但是那两人会轻功,完全可以毫无痕迹地跃过高墙。
只要跃上墙头,看上面是否有痕迹,就能确认花令时是否藏身墙外。
林清容站在原地,垂下的手指无意识敲击,然后突然转身,看向身后。
“但凡仔细一点的人都会这么想,然后轻功上墙,这样就能弄出动静,你即便在运功疗毒,也能听声辨位,利落地解决掉。”
林清容没再管那面墙,向相反方向搜寻。
她用了轻功,几乎足不沾地,一路行来没有半分声响。
转过一个拐角,她陡然顿住步子。
花令时藏身的地方是两间屋子相接处的死角,如果没有明确指向,就算从身边经过,也很难发现。
此刻她正盘腿坐地,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从她身上逸散,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沾着血,衣衫破烂形容狼狈。
林清容从未见过这样落魄的花令时。
她在旬玉派见到花令时时,许停风已经给她穿上一身华贵的衣服,头上插着小女孩都喜欢的艳丽头花和金灿灿的钗环。
配着她那漠然的表情,其实又俗气又好笑,却偏偏让林清容觉得嫉妒。
她从没像花令时那样被人呵护过,哪怕是被许停风这样什么都不懂的老头子打扮得像个乡下姑娘。
林清容蹲下身,伸出手去,然后突然僵住。
她看着自己拿着的干净手帕。
她竟是下意识想拭去花令时脸上的污垢。
手帕落在风中,林清容五指成爪,扼住花令时脖颈。
她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冰冷和决绝。
“师姐,把剑谱给我。”
花令时睁开眼睛。
何逸兴一剑刺中裴晋后心,鲜血涌出。
但他唇角笑意只持续片刻,就发现自己的剑似是刺中一片玄铁,再不能前进寸许。
“霜清岛的鱼鳞甲?!”何逸兴冷哼一声,“裴越人对你倒是大方。”
霜清岛鱼鳞甲,穿在身上刀枪不入,世间只此一件。
但何逸兴还没太放在眼里。
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防身法宝只不过争得片刻喘息。
裴晋需要的,恰是这片刻。
他反手一剑劈出,又是新的一招,何逸兴眉头一跳,不闪不避正面迎上。
接连两招使出,都是花令时曾经使过的。
这小子先前武功看起来平平,每每使出花令时的招式时却像是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威力与先前竟是云泥之别。
饶是何逸兴,想速战速决,却被这三招重复使用逼得近不了身。
何逸兴大怒,眼见时间流逝,却总拿不下这人,胸臆中一股火猛地烧起来。
他心道花令时左右就在这城中,裴晋定是在给她拖延时间。
先前顾忌霜清岛,只想着不伤裴晋性命。
眼下却是不能手下留情了。
裴晋必须死!
花令时不能先一步落在林清容手里。
何逸兴眼神霎时一变,裴晋心中大惊,想起花令时再三向他强调,若是这人动了杀心,什么都别管了,逃!
裴晋只犹豫了片刻,便再依次使出三招,脚下一个借力就要逃走。
只是才掠出不足十丈,就见铺天盖地的掌风袭来,无数掌印包围了自己。
只是眨眼的功夫,裴晋一身大红袍子便碎成了齑粉,露出里边雪白里衣。
下一瞬,他全身鲜血爆出,里衣刹那间变成红色。
浓郁到粘稠的血腥味里,裴晋感受到四肢骨骼撕裂般剧痛。
他稳住心神,眼见无数道风沙凝结的掌印逼近面门,手腕翻飞,就要使出花令时教自己的三招脱困。
“叮。”
长剑脱手,自空中坠下,触地时发出极轻微的一声。
裴晋这才发现自己手腕已经断了,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碎尸掌近在眼前,那一刻裴晋心中居然很平静,不知是恐惧到极点,还是眼前的一切看起来过于虚幻。
他相信花令时。
虽然认识不过几日,但他眼见这些武功强悍,单拎出一个就能震动四海的大人物,在花令时面前那样谨小慎微,那样畏惧忌惮。
他知道花令时定是能比肩自己师父的绝世高手。
花令时让他挡住何逸兴半个时辰,定是考虑到了眼下情景。
裴晋突然就不怕了。
他几乎成了个血人,却扯出一个笑来。
“花令时不会轻饶你。”
何逸兴眉心狠狠一跳,下一刻,无数道碎尸掌法自四面八方拍下。
血雨浇下,鱼鳞甲碎成了一片片小块,裴晋如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从空中坠下,只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
若有人在近前,定能看出这个矜贵的霜清岛少主,同门寄予厚望的天骄,裴越人捧在手心的宝贝,已经是个废人了。
裴晋全身筋脉俱断。
沙城外边,大队人马震天动地而来,停在城外一里处,为首的是两个年轻公子和一位古稀老人。
老人穿着大红洒金袍子,肤色黝黑,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周身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裴前辈,怎么了?”宋观前勒停马匹问。
裴越人双眼死死盯着远处,视野中一个小小的黑点如中箭的雄鹰般坠落。
他心中没有来地慌乱起来。
“不好,不好,不好!”
连说三个不好,裴越人一鞭打在马上,马蹄奋起向前疾奔。
骏马如风,所有人的心都紧紧提起来,不要命地打马疾奔,身边的同伴都成了残影。
突然,最前边的裴越人蓦然从平地消失。
宋观前心中一凛,急忙就要勒住缰绳,大喊道:“停!有埋伏!停下!”
只是疾驰中的骏马如何能轻易止住奔势,先后数十骑冲上前去,又突然消失。
宋观前心中警惕,运转轻功就要弃马飞起,身形却是一轻,他往下望去,后背汗毛霎时倒竖,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只见黄沙塌陷,大地仿佛张开了巨嘴,幽黑的深渊在脚下展开,怪异的风声攀援而上。
马匹和下落的人眨眼间便被黑洞吞没,却久久听不到回音。
宋观前想施展轻功,却没有借力的地方,只是挣扎片刻,便如一只折翅的白鹤无可奈何地下坠。
冲天的烟尘与惨叫声惊起大漠中为数不多的鸟类,跌落尘埃里的裴晋眼珠动了动。
被血染红的视野里,他看到何逸兴的脚步只停留片刻,便径直向花令时藏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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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